第3章 最后的午餐
- 村口那些人
- 李芬兒
- 3578字
- 2025-08-27 10:43:51
枯黃的葉子一片接一片地從老樟樹上飄落,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老黃頭坐在村口的石墩上,望著村口那條蜿蜒的小路,嘆了口氣。
已經是第十三次給兒子打電話了。
“爸,我這周真的抽不開身,來了個大客戶,關系到廠子明年的訂單......”電話那頭的兒子語氣急促,背景音里機器轟鳴。
“國慶,就一天,就回來一天。”老黃頭的聲音有些顫抖,“請村里老人們吃個飯,了了我這樁心事。”
黃國慶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爸,您這是何必呢?往年都不這樣,最近怎么老提這事?咱們家是不差這頓飯錢,可請全村老人吃飯,別人還以為我賺了幾個錢就顯擺呢。”
“不是顯擺,是感恩。”老黃頭固執地說,“想當年你爺爺奶奶當年走得早,是村里鄉親們惦記幫襯著咱們熬過來的?你上學那會兒,李老師給你免了學費;你創業缺錢,王叔把棺材本都借給咱們了,更別說老黃家那些沾親帶故的親戚們。現在大家都老了,咱得表示表示心意,怎么了?”
電話那頭傳來別人的說話聲,黃國慶匆匆應付了幾句,轉頭對父親說:“行行行,我安排時間,最近一定回去。我先忙了,客戶等著呢。”
沒等老黃頭再說什么,電話就掛斷了。
老人慢慢放下老年手機,手指拂過屏幕上兒子的照片,那還是五年前國慶回村時拍的。那時老伴還在世,老兩口笑得滿臉褶子擠在一起,像朵盛放的菊花。
如今,老伴走了三年,老黃頭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像秋末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
去年冬天,86歲的哥哥突然離世,對老黃頭打擊不小。哥哥身體一向硬朗,頭天還在村口下棋,半夜里就悄無聲息地去了,就這樣安靜地走了。送葬那天,老黃頭看著棺材里安詳的兄長,忽然意識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果然,開春后他自己就生了一場大病,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好在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身體卻大不如前。從前能扛百斤糧食走二里地不喘氣,如今走幾步就要歇歇。
最讓老黃頭焦慮的是,村口老年協會里的老伙伴越來越少了。上周,劉老頭走了;昨天聽說張婆婆住院了,肝癌晚期。老黃頭掐指一算,當年一起修水庫的十二個老伙計,如今只剩五個還在世。
“這頓飯不能再拖了。”老黃頭喃喃自語,又一次拿起手機。
這次他沒打給兒子,而是打給了村里的老周。老周是老年協會會長,比老黃頭小兩歲,身體卻硬朗得多。
“老周啊,幫我個忙......”老黃頭詳細說了想請全村老人吃飯的想法,讓老周先幫忙統計人數,打聽哪家飯店合適。
“老黃,你這是發財了?”老周在電話里開玩笑。
“發什么財,就是想和大家聚聚。國慶廠子忙,但總會抽空回來的。”老黃頭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莫名地慌。
掛了電話,他慢慢走回屋里,從床頭柜最底層摸出一個泛黃的信封。里面是一張名單,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段往事:
李老師——免學費,贈書本王叔——借啟動金5000元趙嬸——母親病時日日送飯錢家——分地時讓了三分好田孫大夫——深夜冒雨來治病,分文未取......
老黃頭的手指撫過每一個名字,有的已經被黑框框住,表示人已離世。他嘆口氣,拿出老花鏡,又添了幾個新名字。
做完這些,他感到一陣疲憊,靠在床頭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他見到了早已過世的父母和哥哥,他們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向他招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時候還沒到,”哥哥在夢里說,“你還有事沒做完。”
老黃頭驚醒時,窗外已是黃昏。他摸摸額頭,一身虛汗。
第二天,他破天荒地主動去了村衛生所量血壓。醫生驚訝地說:“黃伯,您可是稀客啊。”
“看看還能活多久。”老黃頭半開玩笑地說。
醫生檢查后臉色不太好看:“血壓有點高,心臟也不太好。您得注意休息,別勞累,別激動。”
“還能活到吃頓團圓飯嗎?”老黃頭問得很直接。
醫生愣了一下,勉強笑笑:“看您說的,好好調理,日子長著呢。”
老黃頭點點頭,沒再說什么。他心里明白,醫生沒說真話。
回家的路上,他遇見了老周。老周興沖沖地告訴他,已經統計了五十六位老人,都是七十往上的年紀。
“大家都高興著呢,說老黃頭兒子有出息了,還記得鄉親們。”老周說,“幾個行動不便的,我說用輪椅推他們也去,一輩子沒進過大飯店,沾你的光嘗嘗鮮。”
老黃頭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好,好,一個都不能少。”
當晚,他給兒子打了電話,語氣前所未有地堅決:“國慶,你必須回來,就這個周末。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黃國慶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終于讓步:“爸,這周六中午我一定到。早上廠里還有點事,處理完就開車回來。”
老黃頭長舒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接下來幾天,老黃頭格外有精神。他親自去鎮上看了幾家飯店,最終定下一家環境菜品都不錯的。菜單反復斟酌,既要體面,又要考慮老人們的口味,軟爛易消化。
他還去買了新衣服——一件深紅色的唐裝,看著喜慶。老伴走后,他已經很久沒添新衣了。
周五晚上,老黃頭把那份名單又拿出來,在背面寫了一封信。信不長,主要是替兒子表達對鄉親們的感謝。他擔心兒子忙,到時候說不到點子上。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一陣心絞痛,趕緊含了顆藥片,慢慢緩過來。
周六一早,天剛蒙蒙亮,老黃頭就起床了。他穿上新買的唐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坐在堂屋等著。
墻上老式掛鐘的指針慢慢挪動,每一聲滴答都敲在老黃頭心上。
八點,兒子沒到。九點,路上沒有汽車的影子。十點,手機響了,老黃頭急忙接起來。
“爸,臨時有個急事,客戶突然要來廠里考察,我盡量十二點前趕到......”兒子的聲音伴隨著嘈雜的背景音。
老黃頭什么都沒說,默默掛了電話。
十一點,老年協會的老周打來電話:“老黃,大家都到飯店了,你和國慶什么時候到?”
“你們先開始,別餓著。國慶路上堵車,馬上就到。”老黃頭撒謊道。
十一點半,老黃頭站在村口,望著遠方。秋風卷起落葉,在他腳邊打旋。
十二點,一輛黑色轎車終于出現在路口。車停穩后,黃國慶匆忙下車:“爸,對不起對不起,客戶拖住了。咱們快去飯店吧。”
老黃頭看著兒子,眼神復雜,最后只化為一聲嘆息:“走吧。”
父子倆趕到飯店時,大廳里已經坐滿了老人,桌上菜肴琳瑯滿目。見他們進來,大家熱烈鼓掌。
老周拿著話筒說:“咱們的大老板終于來了,請黃老板給大家講幾句!”
黃國慶有些尷尬地接過話筒,支吾著說:“感謝大家光臨,吃好喝好......”
老黃頭看著兒子詞窮的樣子,從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想遞給他。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心絞痛襲來,老黃頭手里的信紙飄落在地,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爸!”黃國慶扔下話筒,沖過來扶住父親。場面一時大亂。有人叫救護車,有人幫忙抬人。老周撿起地上的信紙,瞥了一眼,小心收好。
救護車呼嘯而來,拉走了老黃頭和黃國慶。
飯店里,老人們沉默片刻。老周站起來,舉起酒杯:“老黃倒了,但他的心意咱們領了。這頓飯是他最大的心愿,咱們別浪費,高高興興吃完,回頭一起去醫院看他。”
大家紛紛舉杯,但氣氛已經完全不同。老人們默默吃著,不時有人擦擦眼角。
醫院里,老黃頭幾經周折最后被直接送進了ICU。黃國慶守在門外,手里攥著父親那封信。信上的字跡工整卻隨著抽泣的顫抖那些文字在眼前不斷模糊著。
“鄉親們:我黃大山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就求大家一件事。我兒子國慶,從小沒了娘,是在大家的幫助下長大的。如今他有點出息,全靠大家當年的幫助。我這人嘴笨,不會說話,就希望這頓飯能表達我們黃家對大家的感謝......”
黃國慶讀著信,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背著他挨家挨戶借學費;想起王叔拿來那包著破布的五千塊錢;想起李老師免費給他補課到深夜......
這些年來,他在商場上打拼,習慣了算計與利益交換,早已忘記了人間最樸素的溫情。
兩天后,老黃頭短暫清醒。黃國慶握住父親的手:“爸,等你好了,咱們再請全村人吃一頓,我親自安排。”
老黃頭搖搖頭,虛弱地說:“就那一頓,最后的午餐......夠了......”
他在ICU里撐了兩周,最終還是走了。
葬禮上,黃國慶帶來了那天飯店的賬單,把它和那封沒讀完的信一起燒給了父親。
“爸,您的心愿了了。”他輕聲說。
來吊唁的老人特別多,每個人都能講出一段老黃頭的往事。黃國慶第一次發現,父親在鄉親們心中的形象如此豐富立體,遠不只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人。
喪事辦完后,黃國慶沒有立即回城。他在老屋里住下了,每天接待前來慰問的鄉親,聽他們講述那些過去的故事。
一個月后,黃國慶在村里辦了一場答謝宴,不是在高檔飯店,而是在村委大院擺的長桌宴。他親自下廚,做了幾道父親最拿手的菜。
飯桌上,他拿出那份名單,一個一個念著名字和后面的故事,每念一個,就敬一杯酒。念到已經離世的,他就灑一杯在地上。
那天,村委大院里哭聲笑聲交錯,老人們說,這是他們吃過最忘不得的一頓飯。
黃國慶離開村子前,把老屋重新修整了一番,改為老年人活動場地。他雇了人每天為村里的孤寡老人送餐,承諾每年重陽節都會回來請大家吃頓飯。
車子開出村口時,黃國慶回頭望了望。秋風又起,黃葉紛飛,恍惚間仿佛看見父親站在那棵老樟樹下,微笑著朝他揮手告別。
他忽然明白了,父親堅持要請的那頓午餐,不是為了炫耀,不是為了還情,而是要把那些即將隨歲月飄散的溫暖記憶,最后一次聚攏起來,定格成永恒的畫面。
那最后的午餐,是父親用生命點亮的人間燈火。而他要做的,是讓這燈火長明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