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樟樹下又空了一個位置。李阿婆昨天夜里走了,悄無聲息,像一片枯葉飄落。我清晨經過時,只看見她常坐的那塊石墩上落了幾點露水,閃著冷清的光。
這是今年第三個了。老樟樹下的老人總是這樣,某個平常的日子里就不再出現。他們的白發還在記憶里閃著銀光,人卻已經化作一捧灰。媽媽在電話里說:“阿婆走得很安詳,九十多了,是喜喪。”我握著手機茫然地看著天空,想起李阿婆那頭特別的長發——在清一色的短發老人中,她總是將灰白的長發挽成一個髻,斜斜地插著一根木簪。
我今年四十,在城里開了家小書店。上個月生日那天,我忽然決定續起長發。理發店的年輕師傅捏著我的發尾:“真不剪?這個長度很難打理。”鏡子里,我的黑發間已經藏了幾根銀絲。
“不剪。”我說,“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留長發了。”
師傅不懂。就像他不懂為什么我每周都要回那個正在落寞的村莊。高速公路通了,年輕人飛走了,只剩下白發蒼蒼的老人們守著老屋,像一排即將被收割的莊稼。
這個周末回去,老樟樹下只剩下三個人了。陳爺爺、趙奶奶,還有新搬來的王婆婆——她七十八,是這里最“年輕”的一個。
“小寧回來了。”陳爺爺的眼睛瞇成兩條縫。他九十歲了,記憶時好時壞,卻總能認出我。
我挨著他坐下,像小時候那樣。他身上的煙草味混著老人特有的氣息,莫名讓人安心。
“李阿婆......”我剛開口就后悔了。
陳爺爺卻笑了:“她去找老李頭了。那丫頭等了大半輩子,總算能安心了。”
我怔住了。李阿婆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年輕時是村里最美的姑娘,長發及腰,烏黑油亮。”陳爺爺點起煙,煙霧繚繞中,時光倒流七十年,“解放前她許了人家,是鄰村的老李。還沒過門,老李就跟著部隊走了。說是等仗打完了回來娶她。”
趙奶奶接話道:“這一等就是四十年。中間都說老李死在外頭了,她不信。每年臘月都在村口等,說老李答應過年前回來。”她搖搖頭,“后來真等回來了,帶著老婆孩子。原來他在外面成了家,早把她忘了。”
王婆婆嘆氣:“可她還不死心,說能等來一輩子,就能等來下一輩子。”
我喉嚨發緊:“所以她一直留長發?”
“她說老李最喜歡她長發的樣子。”陳爺爺猛吸了一口煙,“這傻丫頭。”
夕陽西下,老人們各自回家。我獨自走到李阿婆的老屋前——已經上了鎖,子孫們過年才會回來處理遺產。
透過門縫,我看見院里那棵老棗樹,樹下仿佛還坐著那個挽著發髻的身影。她真的傻嗎?或許她早就明白等不來什么,只是選擇了用一生來忠于年輕的自己。
回到城里,我的長發已經及肩。每次洗頭都要費不少工夫,但我樂此不疲。書店的常客笑我:“寧姐突然愛美了?”我只是笑笑。
深秋時,陳爺爺病了。我趕回去時,他躺在床上,像一堆枯柴。
“小寧啊,”他顫巍巍地抓住我的手,“我可能也要走啦。”
我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別胡說,您還硬朗著呢。”
他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牙:“我九十一了,夠本啦。就是有件事放心不下......”
他讓我從衣柜頂上取下一個木盒子。里面是一封泛黃的信,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扎著麻花辮的姑娘,笑得燦爛。
“這是我小妹,”陳爺爺的眼眶紅了,“六零年餓死的,才十六歲。臨走前她說,哥,我還沒留過長頭發呢。”
他撫摸照片,手指顫抖:“我答應過她,等年景好了,讓她留最長的頭發,買最紅的頭繩......”他沒能說下去。
信是寫給那個姑娘的,寫于十年前,字跡工整:“小妹,如今日子好了,哥給你買了紅頭繩......”
我握緊老人的手,泣不成聲。
陳爺爺開春后走了。老樟樹下空了兩個位置。
又過了一年,我的長發終于及腰。照鏡子時,我發現兩鬢已經白了不少,像落了層霜。
昨天,趙奶奶也走了。現在老樟樹下只剩下王婆婆一個人。她說她不怕孤單,每天還是準時去坐著,“得讓回來的人知道,這兒還有人守著。”
今天我去理發店,師傅看著我的長發:“現在剪嗎?”
“不剪。”我對著鏡子微微一笑,“永遠不剪了。”
他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即將白頭的女人要堅持留這麻煩的長發。
我不會告訴他,有些長發為愛情而留,有些為承諾而留,而我的——為所有逝去的時光和即將到來的時光而留。
走出理發店,陽光很好。我撥通母親的電話:“媽,我下周回去住幾天。”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欣喜又遲疑:“可是村里都沒什么人了......”
“有人,”我說,“王婆婆在,我在。就夠了。”
風吹起我的長發,有幾根銀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仿佛看見老樟樹下坐滿了人,李阿婆、陳爺爺、趙奶奶......他們都白發蒼蒼,卻笑得像少年。時光從未帶走什么,它只是把故事藏進每一根白發里,等待春風起時,再次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