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總裹著一層軟綿的煙雨。清明過后，茶園里的新葉冒得正好，沾著晨露的嫩芽在霧中若隱若現，風里都飄著清苦的茶香。沈知微晨起打理小院時，剛把曬干的海棠花收進瓷罐，就聽見院門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不是江南常見的烏篷船櫓聲，倒帶著幾分京城車馬的利落。

“娘親，是蕭叔叔來了嗎？”謝舟微穿著小襖，手里攥著半塊海棠糕，從屋里跑出來，小短腿踩過青石板，濺起幾點雨后的水漬。他去年冬天剛滿三歲，說話已經條理分明，唯獨提起蕭玦時，總帶著幾分盼切——謝臨舟常說，這位京城來的王爺，是他們家最特別的朋友。

沈知微笑著點頭，剛要抬手拂去舟微頰邊的糕屑，院門就被推開了。蕭玦一身墨色錦袍，外罩一件月白披風，肩上還沾著未干的雨絲，身后跟著的侍從提著兩個食盒，見了院里的人，忙上前行禮。

“蕭大哥。”沈知微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披風，指尖觸到布料上的涼意，“路上淋著雨了？快進屋烤烤火。”

蕭玦的目光先落在沈知微身上，又轉向跑過來抱住他褲腿的謝舟微，原本沉穩的眉眼瞬間柔和下來。他彎腰抱起舟微，掂量了一下，笑道：“才半年不見，舟微又沉了些，看來江南的水土養人。”

“蕭叔叔！”舟微摟著他的脖子，小腦袋在他肩上蹭了蹭，目光卻盯著侍從手里的食盒，“你帶京城的糖糕了嗎？爹爹說，京城的糖糕比桂花糕甜。”

這話逗得眾人都笑了。謝臨舟從茶園回來，手里還提著一籃新采的茶葉，見了蕭玦，便把籃子遞給他：“剛摘的明前茶，你嘗嘗，比去年的更鮮些。”

蕭玦接過籃子，指尖捻起一片茶葉，湊近鼻尖聞了聞：“果然是好茶。我在京城喝慣了北苑貢茶，倒覺得不及你這江南野茶清潤。”他說著，讓侍從把食盒打開，里面一層裝著用油紙包好的茯苓餅，另一層是兩套小巧的文房四寶——筆桿刻著竹紋，硯臺是淺青色的端石，正好適合初學寫字的孩童。

“這硯臺給舟微，”蕭玦把文房四寶遞給謝臨舟，又拿起一塊茯苓餅，剝了紙遞給舟微，“這茯苓餅是京城老字號的，你嘗嘗，別跟念安搶。”

正說著，院門外又傳來蘇念安的喊聲。他背著小布包，手里攥著一只剛捕到的蝴蝶，一進門就看見蕭玦，立刻把蝴蝶往兜里一塞，跑過來：“蕭叔叔！你可算來了，我跟舟微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蕭玦挑眉，故意逗他。

“等你帶我們去煙雨樓呀！”蘇念安理直氣壯，“沈阿姨說，煙雨樓的游船能看到整個南湖，我還想跟舟微比賽，看誰先數清湖里的荷花苞！”

沈知微聞言，笑著拍了拍他的背：“現在才四月，荷花還沒開呢。不過煙雨樓的春卷倒該上市了，我們今日就去嘗嘗。”

收拾妥當后，幾人沿著青石板路往南湖去。雨已經停了，天邊漏出一點淡藍，岸邊的柳樹垂著新綠的枝條，偶爾有燕子掠過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謝臨舟牽著舟微，蕭玦與沈知微并肩走在后面，蘇念安則圍著他們跑前跑后，一會兒指認路邊的野花，一會兒又蹲下來看螞蟻搬家。

“京城近來還好嗎？”沈知微忽然問起。她已經許久沒想起京城的事，如今提起，只覺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蕭玦點頭：“還算安穩。你父親的舊部大多已歸鄉，朝廷也下了文書，為沈大人正了名，立了碑。”他頓了頓，看向謝臨舟，“我這次來，還帶了陛下的賞賜——不過不是金銀，是一塊‘江南逸士’的匾額，陛下說，謝兄不愿回京，這份心意，就送你守著江南的安穩。”

謝臨舟腳步微頓，隨即輕笑：“陛下倒也算懂我。我如今有妻有子，有茶園小院，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心復仇的謝臨舟了。”

說話間，煙雨樓已在眼前。木質的樓閣臨水而建，朱紅的欄桿被雨水浸得發亮，樓上掛著的燈籠還沒摘下，風一吹，便輕輕晃動。伙計見了謝臨舟，忙笑著迎上來：“謝公子，您可有陣子沒來了，樓上靠窗的位置給您留著呢！”

幾人上了樓，選了臨湖的桌子坐下。伙計端來新沏的茶，又報了春卷、蟹粉湯包、水晶蝦餃幾樣點心。舟微和蘇念安湊在窗邊，扒著欄桿看湖面上的游船，不時發出驚嘆聲。

“蕭叔叔，你看那艘船！”舟微指著遠處一艘畫舫，舫上掛著淺粉的紗簾，隱約能看見里面有人彈琵琶，“那船上是不是有仙女呀？”

蕭玦走過去，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笑道：“那不是仙女，是江南的歌女，在船上唱曲兒呢。等你再大些，爹爹可以帶你坐一次畫舫，聽聽江南的曲子。”

舟微似懂非懂地點頭，又轉頭問謝臨舟：“爹爹，畫舫上的曲子，有你講的京城故事好聽嗎？”

謝臨舟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他的頭：“各有各的好。京城的故事有刀光劍影，江南的曲子有煙雨溫柔，就像我們的家，既有茶園的清苦，也有青梅酒的甘甜。”

沈知微看著父子倆的模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底滿是笑意。蕭玦見了，也拿起茶杯，與謝臨舟碰了碰：“當年在京城，我總擔心你會困在仇恨里，如今見你這樣，倒比什么都好。”

“多虧有你。”謝臨舟語氣誠懇，“若不是你當年暗中相助，我未必能查清沈大人的冤屈，更未必能帶著知微來江南安家。”

“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蕭玦擺了擺手，目光落在窗外的煙雨里，“其實我這次來，還有個私心——想在江南多住些日子，看看你這茶園怎么打理，聽聽舟微喊我蕭叔叔，也嘗嘗知微新釀的青梅酒。”

“那有什么難的。”沈知微笑道，“小院里還有一間空房，收拾收拾就能住。等過些日子，青梅熟了，我們一起去摘青梅，釀新酒，讓你嘗嘗今年的味道。”

正說著，伙計端著春卷上來了。金黃酥脆的春卷裹著薺菜和肉末，咬一口滿是鮮香。蘇念安拿起一個，遞了一半給舟微：“給你，這個最好吃，我去年跟爹爹來，一次吃了三個！”

舟微接過，小口咬著，嘴角沾了點油星。沈知微掏出手帕，輕輕給他擦干凈，又給蕭玦夾了一個：“蕭大哥，你也嘗嘗，這是用今年的新薺菜做的，比去年的嫩。”

窗外的煙雨漸漸濃了，南湖被霧籠罩著，遠處的畫舫只剩下模糊的影子，琵琶聲斷斷續續飄來，混著茶的清香和點心的香氣，格外安寧。舟微吃了半塊春卷，就趴在謝臨舟腿上，聽他講湖邊的故事；蘇念安則拿著一根竹簽，在桌上畫著剛才看見的蝴蝶；蕭玦與沈知微偶爾說幾句話，大多是關于江南的春景，或是京城的瑣事，沒有波瀾，只有歲月的溫柔。

直到暮色降臨，幾人才起身回小院。路上，舟微已經睡著了，謝臨舟抱著他，腳步放得很輕。蕭玦走在旁邊，看著他懷里的孩子，忽然說：“明年春天，我還來。到時候，舟微該會背詩了吧？”

謝臨舟點頭，眼底帶著笑意：“會的。我教他背江南的詩，讓他知道，他的家，藏在這些溫柔的句子里。”

回到小院時，沈知微點亮了燈籠。暖黃的燈光透過窗欞，照在青石板上，映出幾人的影子。她接過謝臨舟懷里的舟微，輕輕抱進屋里；謝臨舟則陪著蕭玦坐在院中的海棠樹下，泡上一壺新茶。

海棠花已經開了，粉色的花瓣落在石桌上，帶著淡淡的香氣。蕭玦喝了一口茶，輕聲道：“這樣的日子，真好。”

謝臨舟看著屋里的燈光，點頭：“是很好。歷經風雨才知道，最珍貴的，不過是家人在側，朋友相伴，守著一方小院，看春去秋來。”

夜色漸深，江南的春夜帶著幾分涼意，卻也帶著幾分溫柔。小院里的燈光亮了許久，直到月亮升上枝頭，才漸漸暗了下去。而這份安穩與幸福，就像院中的海棠花，會在歲月里，一季一季，靜靜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