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老周把卷簾門拉出一條縫,雨就跟著風鉆進來。
“氣象臺說臺風夜里登陸,”他把一次性雨衣塞進我手里,“要走趁早,再晚就封橋。”
我摸到霧的額頭——不燙,卻全是冷汗。
“能撐住嗎?”
她點頭,把受傷的手藏進我外套口袋,指尖冰涼得像一枚未化的雪。
我們搭最早一班長途汽車。車窗被雨砸得噼啪作響,像無數細小的鼓槌。我抱著吉他,她靠在我肩窩,呼吸輕得像貓。
“路,”她忽然開口,“海是什么顏色?”
我笑了笑,把掌心貼在車窗上,雨水的涼透過玻璃滲進來。
“現在大概是鐵灰色,浪尖翻白,像沒調勻的墨。”
她“嗯”了一聲,又問:“那晴天呢?”
“晴天是碎掉的鏡子,千萬片藍光一起晃你。”
她沒再說話,只把臉轉向我,睫毛掃過頸側,像一片試探的羽毛。
車到終點站時,雨反而小了。
我們沿著防波堤走,浪頭在腳下炸開,咸腥的水汽鉆進鼻腔。
“到了。”我停住腳步。
她松開我的手臂,深一腳淺一腳往前,像踩在鼓面上。
“我……看不見海,但能聽見它在喘氣。”
我放下吉他,摘下她發梢上的雨珠。
“那就先聽顏色。”
我蹲下來,把她的雙手按在潮濕的木欄桿上。
“浪打上來,先碰到樁子,聲音‘啪’一聲脆,是水在撞骨頭,顏色是冷的銀;
退下去時帶沙,‘沙——’拖得長,顏色是暖的黃;
再遠一點的浪,你聽,像遠處有人在撕布,‘嚓——’,那是深靛;
最遠處,只剩‘嗡——’的低音,像大提琴的C弦,顏色是墨藍,深得發黑。”
她閉眼,指尖微微發抖,像在觸摸一幅看不見的油畫。
忽然,她轉身,用沒受傷的手捧住我的臉,額頭抵額頭。
“路,我想把今天的海畫下來。”
“怎么畫?”
“用聲音。”
她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鳶尾花小刀,反握,刀背輕輕敲在防波堤的鐵欄桿上。
叮、叮、叮——
三聲短,兩聲長,再一聲拖得極輕。
“這是浪的銀;”
她把刀尖抵在木樁,劃出一條顫音:
“這是退沙的黃;”
最后,她俯身貼近我的吉他,用指甲撥響最粗的第六弦,低音“嗡”地沉進胸腔:
“這是深處的墨藍。”
我怔住。
那一刻,海浪、風聲、她的呼吸、我的脈搏,全被編進那段簡陋卻精確的旋律里。
我摘下吉他,將弦軸遞到她手里。
“再給我一次顏色。”
她咬住下唇,指尖在弦上摸索,忽然用力一勾——
“嘣!”
第六弦斷了,斷弦甩在我手背,火辣辣一道紅。
她卻笑了,笑得比浪還肆意。
“這是——日出。”
我愣了兩秒,也跟著笑。
原來日出可以是一根斷弦的疼痛,也可以是兩個人一起發出的聲音。
我們沿著堤岸往回走,雨徹底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光像金箔撒在海面。
她忽然停下,拽了拽我的袖子。
“路,后面有人。”
我回頭,防波堤盡頭,三把黑傘正逆著風朝我們逼近。
其中一人手里提著金屬棍,棍尖敲在水泥地,“嗒、嗒、嗒”,節奏和凌晨那群人一模一樣。
霧的手瞬間冰涼。
我低聲問:“跑得了嗎?”
她搖頭:“前面是死路,只有燈塔。”
我握緊吉他,弦柱上的鳶尾花在風里晃。
“那就去燈塔。”
我們轉身往堤岸盡頭跑。
霧的傷口開始滲血,紗布透出暗紅,她卻一聲不吭。
身后腳步越來越近,像漲潮。
燈塔的鐵門半掩,我一把推開,帶著她沖進去。螺旋梯狹窄,鐵銹味混著海腥。
我數著臺階——十七、十八、十九——
每踩一步,吉他撞在欄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頂端,風大得幾乎把人掀翻。
我反手關門,插上銹跡斑斑的鐵閂。
霧靠在墻邊,胸口劇烈起伏。
“路,”她聲音發顫,“他們想要的不只是錢。”
我喘著氣:“那還有什么?”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極小的車票,塞進我掌心。
“我爸最后留給我的——不是債,是地址。”
我摸到票背用盲文壓出的凸點:
“北岬舊燈塔,底艙,B7。”
“底艙?”我皺眉,“這燈塔早廢棄了。”
她抬眼,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滑下臉頰。
“所以,他們怕我先到。”
鐵門被砸得震天響。
我摸到燈塔中央的燈座——巨大的透鏡早已破碎,只剩銅制骨架。
“路,”霧忽然開口,“你會調律,會不會調光?”
我愣住。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燈座側面的銅齒輪上。
“讓它亮,哪怕一秒。”
我深吸一口氣,指尖沿著齒輪摸索——
咔噠、咔噠——
銹死的機關在我掌心發出垂死的呻吟。
最后一格齒輪咬合的瞬間,整片透鏡忽然發出“嗡”的低鳴,像深海鯨歌。
下一秒,一束蒼白的光刺破云層,筆直劈向海面。
霧在我耳邊輕聲數拍:
“一、二、三——”
第三秒,光柱掃過堤岸,照出那三把黑傘驚愕的臉。
緊接著,遠處傳來警笛——
老周報的警,他說過,欠我兩頓酒,得加利息。
鐵門外的砸門聲停了。
霧的手滑進我指縫,十指相扣。
“路,”她聲音輕得像風,“我看見光了。”
我側頭,雖然眼前依舊漆黑,卻第一次覺得——
有光在掌心里跳動,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燈塔頂端,風把斷弦的聲音吹得很遠。
我們站在光里,像站在世界的盡頭。
身后,警笛越來越近;
身前,海平線泛起一條極淡的銀線——
那是真正的日出,帶著疼痛,帶著顏色,
帶著我們剛剛命名的,
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