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終點站的候車室,等天亮。
凌晨五點半,廣播里放著一首老掉牙的《橄欖樹》,沙啞的女聲像從舊木箱里翻出的綢緞,帶著霉味也帶著光。我抱著吉他,指腹摩挲那枚鳶尾花——薄鐵片,邊緣卻被磨成溫柔的弧度,像有人用掌心反復焐熱過。
“先生,要杯熱水嗎?”
一個穿橘色背心的清潔工彎腰,把一次性紙杯放到我腳邊,水面漂著兩粒沒化開的枸杞。
“謝謝。”
我抬頭,習慣性朝聲音方向點頭,卻聽見她抽了口氣:“呀,你眼睛……”
“沒事,習慣了。”我笑笑,把吉他往懷里攏了攏,卻碰到弦柱上的花,發出一聲輕響。
清潔工沒走,反而蹲下來,用抹布擦我面前的地面,語速很快,像怕驚動什么:“我剛才看見個小姑娘,灰外套,頭發濕噠噠的,往行李寄存處去了。她跟你……是不是一道?”
我心口一緊:“她受傷了?”
“沒看清,就瞥見她左手腕拿毛巾纏著,毛巾透紅。”清潔工嘆氣,“車站保安在找她,說是私闖行李房。”
我站起身,把紙杯塞進她手里:“勞煩,帶我去寄存處。”
“可你……”
“我能聽見她在哪兒。”
其實我也不確定。但有時候,人總得假裝自己比實際更篤定,才能騙過命運。
清潔工領我穿過地下通道,鞋底踏在瓷磚上,回音像空罐頭。空氣里有鐵銹、面包房的奶油、還有一絲極淡的血腥。我閉上眼,數著腳步——右拐,直行二十七步,左拐,下三階樓梯,再直行。
心跳聲混著廣播里的音樂,節拍器一樣敲。
“到了。”她低聲說,“門卡在鎖上,保安剛巡過去。”
我抬手,摸到冰冷的卷簾門,鐵片縫里透出微光。我屈指,敲三下,停頓,再兩下——列車里她敲我掌心求救的節奏。
門后靜了一秒,傳來極輕的回音:嗒,嗒。
是她。
我壓低聲音:“霧,是我。”
門吱呀一聲被抬起的縫隙里,探出她的指尖,冰涼,帶著鐵銹味。我握住,像握住一節斷弦。
“你怎么找來?”她嗓子啞得幾乎聽不見。
“你留給我的花,”我說,“在風里喊疼。”
清潔工幫忙望風,我彎腰鉆進半開的卷簾門。行李房比外面更冷,堆滿無人認領的箱子和編織袋。她縮在角落,外套左袖被血浸透,貼在皮膚上像暗紅的地圖。
我蹲下去,摸到她手腕——毛巾早被血泡透,脈搏卻快得像雨點砸鐵皮。
“得去醫院。”
“不行,”她搖頭,“他們會在醫院堵我。”
“那就去我那兒。”
“你連自己住哪兒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哪兒安全。”我頓了頓,“而且我有藥箱。”
她沉默兩秒,忽然笑了:“路,你每次撒謊前,都會先摸一下鼻梁。”
我一愣,手指果然停在鼻梁上。
“走吧,”我嘆氣,“再不走,血要流干了。”
她沒再拒絕,卻在我伸手扶她時,把額頭抵在我肩窩。濕發蹭過下巴,像夜潮。
“路,”她聲音悶在衣服里,“你怕嗎?”
“怕什么?”
“怕我連累你。”
“我本來就在黑暗里,”我說,“再黑一點,也看不見。”
我們出來時,清潔工已經不見,卷簾門半垂,像疲憊的眼皮。
我脫下外套,反披在她肩上,拉鏈只拉到一半,露出鳶尾花。
“抓緊。”
她抓住我吉他背帶,像抓住纜繩。
我帶她繞到車站后巷,那里有家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唱片店,老板老周是我舊識。推門進去,風鈴脆響,空氣里混著黑膠的靜電味和速溶咖啡的苦。
“阿路?”老周的聲音從柜臺后飄過來,“稀客。這位是……”
“我朋友,需要借你里屋歇會兒。”
老周沒多問,只按下音響暫停鍵——正在放的是《Vincent》,吉他剛滑到副歌,戛然而止。
“后門鑰匙在收銀機旁邊,”他說,“藥箱在冰箱頂上,自己拿。”
“謝了。”
“欠我一頓酒。”
“兩頓。”
里屋更小,堆滿未拆封的唱片和壞掉的唱機。燈泡瓦數不足,昏黃得像泡在茶里。我讓她坐在唯一一張木椅上,自己摸到藥箱,酒精、紗布、碘伏,一樣樣排好。
“會有點疼。”
“我耐疼。”
我剪開毛巾,血痂黏住布料,撕拉一聲,她倒吸氣,卻沒出聲。
傷口不深,卻長,像一道被鑰匙劃開的舊抽屜。我消毒,上藥,紗布纏三圈,用醫用膠帶固定。
全程她只說一句:“你動作比外科醫生還輕。”
“我調弦練的,”我說,“差半毫米,耳朵就聽得出來。”
包扎完,我摸到冰箱,找出半瓶沒汽的可樂遞給她。金屬蓋“嘶啦”一聲,氣泡奄奄一息。
她喝一口,忽然問:“路,你為什么相信我?”
“什么?”
“刀、血、陌生人,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我握著吉他,指腹碰到弦柱上的鳶尾花:“這花在舊歐洲代表‘信仰的火焰’。有人把它磨成刀,卻愿意把刀留給我,說明她信我。”
她沒說話,只把可樂罐貼到額頭,冰涼的水珠順著太陽穴滑下,像淚。
窗外,天開始泛青。
老周在前臺重新按下播放鍵,《Vincent》的前奏再次響起,吉他弦像被水浸過的絲綢。
她輕聲跟著哼:“Starry, starry night…”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整個小屋都亮了一下。
我靠在墻邊,忽然想起母親去世前說的話:
“孩子,別怕黑。黑里藏著所有顏色的根。”
霧坐在對面,睫毛上還沾著血漬,卻第一次抬頭,用近乎透明的聲音說:
“路,等天亮了,帶我去海邊吧。我想聽你說說海是什么顏色。”
我握緊吉他,點頭。
“好,但先睡一會兒。天亮之前,我替你守夜。”
她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
我摸到墻上的開關,把燈關掉。
黑暗重新合攏,卻不再像深淵,而像一條柔軟的隧道。
我撥了一下琴弦,升C依舊不準,卻不再走散。
鳶尾花在黑暗中微微發亮,像一盞小小的燈,替我們守著尚未破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