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鳶尾花與舊唱片

我留在終點站的候車室,等天亮。

凌晨五點半,廣播里放著一首老掉牙的《橄欖樹》,沙啞的女聲像從舊木箱里翻出的綢緞,帶著霉味也帶著光。我抱著吉他,指腹摩挲那枚鳶尾花——薄鐵片,邊緣卻被磨成溫柔的弧度,像有人用掌心反復焐熱過。

“先生,要杯熱水嗎?”

一個穿橘色背心的清潔工彎腰,把一次性紙杯放到我腳邊,水面漂著兩粒沒化開的枸杞。

“謝謝。”

我抬頭,習慣性朝聲音方向點頭,卻聽見她抽了口氣:“呀,你眼睛……”

“沒事,習慣了。”我笑笑,把吉他往懷里攏了攏,卻碰到弦柱上的花,發出一聲輕響。

清潔工沒走,反而蹲下來,用抹布擦我面前的地面,語速很快,像怕驚動什么:“我剛才看見個小姑娘,灰外套,頭發濕噠噠的,往行李寄存處去了。她跟你……是不是一道?”

我心口一緊:“她受傷了?”

“沒看清,就瞥見她左手腕拿毛巾纏著,毛巾透紅。”清潔工嘆氣,“車站保安在找她,說是私闖行李房。”

我站起身,把紙杯塞進她手里:“勞煩,帶我去寄存處。”

“可你……”

“我能聽見她在哪兒。”

其實我也不確定。但有時候,人總得假裝自己比實際更篤定,才能騙過命運。

清潔工領我穿過地下通道,鞋底踏在瓷磚上,回音像空罐頭。空氣里有鐵銹、面包房的奶油、還有一絲極淡的血腥。我閉上眼,數著腳步——右拐,直行二十七步,左拐,下三階樓梯,再直行。

心跳聲混著廣播里的音樂,節拍器一樣敲。

“到了。”她低聲說,“門卡在鎖上,保安剛巡過去。”

我抬手,摸到冰冷的卷簾門,鐵片縫里透出微光。我屈指,敲三下,停頓,再兩下——列車里她敲我掌心求救的節奏。

門后靜了一秒,傳來極輕的回音:嗒,嗒。

是她。

我壓低聲音:“霧,是我。”

門吱呀一聲被抬起的縫隙里,探出她的指尖,冰涼,帶著鐵銹味。我握住,像握住一節斷弦。

“你怎么找來?”她嗓子啞得幾乎聽不見。

“你留給我的花,”我說,“在風里喊疼。”

清潔工幫忙望風,我彎腰鉆進半開的卷簾門。行李房比外面更冷,堆滿無人認領的箱子和編織袋。她縮在角落,外套左袖被血浸透,貼在皮膚上像暗紅的地圖。

我蹲下去,摸到她手腕——毛巾早被血泡透,脈搏卻快得像雨點砸鐵皮。

“得去醫院。”

“不行,”她搖頭,“他們會在醫院堵我。”

“那就去我那兒。”

“你連自己住哪兒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哪兒安全。”我頓了頓,“而且我有藥箱。”

她沉默兩秒,忽然笑了:“路,你每次撒謊前,都會先摸一下鼻梁。”

我一愣,手指果然停在鼻梁上。

“走吧,”我嘆氣,“再不走,血要流干了。”

她沒再拒絕,卻在我伸手扶她時,把額頭抵在我肩窩。濕發蹭過下巴,像夜潮。

“路,”她聲音悶在衣服里,“你怕嗎?”

“怕什么?”

“怕我連累你。”

“我本來就在黑暗里,”我說,“再黑一點,也看不見。”

我們出來時,清潔工已經不見,卷簾門半垂,像疲憊的眼皮。

我脫下外套,反披在她肩上,拉鏈只拉到一半,露出鳶尾花。

“抓緊。”

她抓住我吉他背帶,像抓住纜繩。

我帶她繞到車站后巷,那里有家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唱片店,老板老周是我舊識。推門進去,風鈴脆響,空氣里混著黑膠的靜電味和速溶咖啡的苦。

“阿路?”老周的聲音從柜臺后飄過來,“稀客。這位是……”

“我朋友,需要借你里屋歇會兒。”

老周沒多問,只按下音響暫停鍵——正在放的是《Vincent》,吉他剛滑到副歌,戛然而止。

“后門鑰匙在收銀機旁邊,”他說,“藥箱在冰箱頂上,自己拿。”

“謝了。”

“欠我一頓酒。”

“兩頓。”

里屋更小,堆滿未拆封的唱片和壞掉的唱機。燈泡瓦數不足,昏黃得像泡在茶里。我讓她坐在唯一一張木椅上,自己摸到藥箱,酒精、紗布、碘伏,一樣樣排好。

“會有點疼。”

“我耐疼。”

我剪開毛巾,血痂黏住布料,撕拉一聲,她倒吸氣,卻沒出聲。

傷口不深,卻長,像一道被鑰匙劃開的舊抽屜。我消毒,上藥,紗布纏三圈,用醫用膠帶固定。

全程她只說一句:“你動作比外科醫生還輕。”

“我調弦練的,”我說,“差半毫米,耳朵就聽得出來。”

包扎完,我摸到冰箱,找出半瓶沒汽的可樂遞給她。金屬蓋“嘶啦”一聲,氣泡奄奄一息。

她喝一口,忽然問:“路,你為什么相信我?”

“什么?”

“刀、血、陌生人,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我握著吉他,指腹碰到弦柱上的鳶尾花:“這花在舊歐洲代表‘信仰的火焰’。有人把它磨成刀,卻愿意把刀留給我,說明她信我。”

她沒說話,只把可樂罐貼到額頭,冰涼的水珠順著太陽穴滑下,像淚。

窗外,天開始泛青。

老周在前臺重新按下播放鍵,《Vincent》的前奏再次響起,吉他弦像被水浸過的絲綢。

她輕聲跟著哼:“Starry, starry night…”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整個小屋都亮了一下。

我靠在墻邊,忽然想起母親去世前說的話:

“孩子,別怕黑。黑里藏著所有顏色的根。”

霧坐在對面,睫毛上還沾著血漬,卻第一次抬頭,用近乎透明的聲音說:

“路,等天亮了,帶我去海邊吧。我想聽你說說海是什么顏色。”

我握緊吉他,點頭。

“好,但先睡一會兒。天亮之前,我替你守夜。”

她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穩。

我摸到墻上的開關,把燈關掉。

黑暗重新合攏,卻不再像深淵,而像一條柔軟的隧道。

我撥了一下琴弦,升C依舊不準,卻不再走散。

鳶尾花在黑暗中微微發亮,像一盞小小的燈,替我們守著尚未破曉的世界。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林县| 丹巴县| 庆元县| 邢台县| 烟台市| 丹棱县| 贵阳市| 和平县| 康乐县| 景泰县| 新闻| 疏附县| 惠来县| 襄垣县| 洛川县| 许昌县| 黎川县| 德化县| 鄯善县| 双牌县| 寻甸| 册亨县| 宜州市| 无锡市| 平遥县| 宝鸡市| 邻水| 宁晋县| 兴国县| 泸州市| 永年县| 青岛市| 南木林县| 五大连池市| 灌南县| 瑞昌市| 迭部县| 上林县| 普安县| 会理县| 滦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