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把防波堤的盡頭圍成藍紅色的鐘擺。
霧的手腕被重新包扎,紗布白得刺眼。老周站在警戒線外沖我們揮手,像揮一條看不見的旗。
做完筆錄,霧把那枚車票遞給了警察,卻被私下塞了回來。年長的警官壓低聲:“你爸留下的東西,也許不在我們系統里。”
一句話,像把鑰匙,把我們重新推向燈塔。
臺風預警升級為橙色,碼頭停運,所有船只回港。
傍晚六點,世界被風擰成一條濕毛巾。
我們再次站在燈塔腳下,鐵門貼了新封條,在風中啪啪作響。
“底艙的入口不在門內,”霧說,“在潮線下。”
我摸到燈塔基座外側,一排被藤壺啃噬的鋼梯,通向漆黑的水面。
浪頭撲上來,砸在腳踝,像冷水做的牙齒。
“我下去,”我摘下吉他,“你手上有傷。”
她卻把鳶尾花小刀咬在嘴里,先我一步踩進水里。
“別忘了——我是你的眼?!?
海水沒過腰時,風突然停了,像有人按下靜音鍵。
鋼梯盡頭是一道銹死的檢修門,霧用刀背敲出節奏——長、短、長——門軸發出垂死的嘆息。
門內是垂直的維修井,鐵梯向下延伸,像一條被抽掉光的聲帶。
我數到第十七階,腳底觸到鐵板,空氣瞬間變得黏稠,混著柴油、霉木屑與金屬的腥。
霧點燃手機背光,一小團冷白在黑暗中漂,照出墻上用紅漆刷的“B7”。
B7不是房間,是一口箱。
一口嵌進混凝土墻體的舊保險箱,門板上貼著半張泛黃的船運標簽:
“凌港—哈瓦那,1979.11.14”。
霧的指尖在標簽上發抖,像摸到父親的脈搏。
鎖是轉盤式,三位數。
我貼耳上去,齒輪卻早已銹死,只?!斑菄}”一聲絕望的咬合。
霧深吸一口氣,報出三個數字:
“9、2、7?!?
我問她為什么。
“我爸生日,”她說,“也是我媽跳海那天。”
鎖開了,聲音像骨頭折斷。
箱里是一只鋁制手提箱,外層裹滿機油。
霧用刀刃撬開搭扣,箱蓋彈起瞬間,手機光反射出一片冷冽的銀——
幾十枚老式錄音磁帶,整齊碼放;最上面壓著一只牛皮紙信封。
我摸到信封表面凸起的盲文,心臟猛地一沉:
“給阿路”。
——父親留給我的,竟是給“阿路”。
霧比我更先意識到什么。
她抽出信封,指尖掠過封口,卻停住,像突然怕燙。
“你……早就認識我爸?”
我搖頭,喉嚨卻像被磁帶纏住,發不出聲。
信封里只有一把鑰匙,齒痕磨損,末端穿著褪色的藍絲帶;
還有一張折疊的打孔卡片——鋼琴紙卷,年代久遠,邊緣脆得像蝶翼。
卡片正面用盲文壓出一句歌詞:
“若你成為我的眼睛,請替我看完最后一頁海?!?
落款:林覺海。
——我的名字,被拆成兩半,一半在海,一半在覺。
霧的呼吸驟然急促,手機光晃動,照亮鋁箱底部最后一格:
一只黑膠唱片,沒有封套,盤面用銀色墨水畫著鳶尾花。
我指腹掠過凹槽,唱針輕輕落下就能聽見一個舊世界。
“底艙有唱機,”霧啞聲說,“我爸以前守燈塔時用的。”
我們循著柴油味往里走,在最深處摸到一臺老Victrola手搖唱機,銅喇叭像一朵枯萎的百合。
霧搖柄,我把黑膠放上,唱針落下。
第一聲爆裂的電流后,一個女聲緩緩出現——
是我母親。
我從未聽過的,二十歲的母親。
她在唱《Danny Boy》,卻在副歌之前突然停下,低聲說:
“阿路,如果你聽見這段錄音,說明霧已經找到你。
別恨你父親,他只是把黑暗留給自己,把光留給你。”
背景里,海浪聲清晰,像從另一個時空灌進來。
錄音最后,父親的聲音出現,帶著電流的沙?。?
“凌港燈塔底艙B7,留給你最后一架鋼琴,和所有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抱歉。”
啪嗒——
唱針走到盡頭,空轉,像心跳驟停。
霧伸手,在唱機背后摸到一只暗格,抽出一張折疊的薄鐵板——
是一副盲文點字圖,標記了燈塔地下更隱秘的通道。
“下面還有一層?”我喉嚨發干。
霧沒回答,只把鐵板塞進我掌心,指尖冰涼。
“路,”她輕聲說,“你父親把光留給你,也把我留給你。
現在,輪到我們去看那架鋼琴了。”
通道入口在維修井最底部,一塊活板門被鐵鏈鎖住。
鑰匙——那把纏著藍絲帶的舊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鐵鏈嘩啦落地,像多年囚禁的嘆息。
梯子繼續向下,潮聲突然變大,仿佛我們正走進海的胃。
最后一階,腳尖觸到木地板,空氣里不再是柴油,而是松木、羊腸弦、和久別重逢的琴香。
霧舉起手機,光暈里,一架三角鋼琴靜靜矗立,黑色漆面剝落,像夜空掉落的鱗片。
琴蓋上,用盲文刻著同一句話:
“你是我的眼?!?
我走到琴前,指尖落下,中央C發出一聲顫抖的回應——
比標準音低了整整兩赫茲,卻在黑暗里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
霧從背后環住我的肩,把額頭貼在我背上,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幽靈:
“路,彈吧。
彈給我聽,也彈給他們聽——
讓海知道,我們回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第一個和弦。
聲音在封閉的底艙里膨脹,撞向混凝土,又折回來,像無數雙手擁抱我們。
那一刻,我分不清是誰的眼淚落在琴鍵上,
只聽見潮聲、琴聲、和兩顆終于重疊的心跳,
在臺風眼的中心,
一起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