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凌晨四點(diǎn)十八分的霧中遇見她的。

車廂里只剩頂燈茍延殘喘的光，像被雨水泡軟的月亮。列車駛過無名小站時，廣播沙啞地報站，卻沒人上下。我抱著吉他，把帽檐壓得很低——對一個靠賣唱換南下車票的瞎子來說，黑暗不是障礙，是習(xí)慣。

她卻在這時跌坐進(jìn)我對面的座位，帶著夜雨和血的味道。

“能借我躲兩分鐘嗎？”

聲音很輕，卻像一根冰針，刺破了我的困倦。我側(cè)耳，聽見她外套上的水滴砸在塑料地板上，嗒、嗒、嗒，節(jié)奏急促，像有人在追。

我還沒開口，她已經(jīng)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我懷里——一枚微涼的金屬，細(xì)長，一端磨得鋒利。

“幫我藏一下，”她喘著氣，“如果他們過來，就說沒看見?！?

我摸到那東西表面的刻痕：一支極細(xì)的鳶尾花。

腳步聲果然來了，沉重而雜亂，像幾把錘子敲進(jìn)鐵皮。手電筒的光掃過我的眼皮，紅得發(fā)燙。

“喂，瞎子，看見一個小姑娘沒？”

我抬起空洞的眼睛，把吉他往懷里攏了攏，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撥，發(fā)出一聲走板的升C。

“我眼里只有弦，沒有人?！?

那群人罵了句臟話，踹翻隔壁座椅走了。列車再次啟動，鐵輪與軌道咬合，像巨獸吞咽。

她沒道謝，只伸手在我掌心寫了一個“安”字，指尖顫抖。

我問她名字，她隔了很久才答：

“你就叫我‘霧’吧，反正天一亮就散?！?

我笑了：“那正好，天亮以后，我叫‘路’?！?

她愣住，隨即也笑，聲音像冰層裂開。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摸到鋼琴——同樣的不確定，同樣的期待。

列車穿過隧道，燈滅又亮。我聽見她解開外套，布料摩擦，像風(fēng)掠過麥浪。

“你的眼睛……”她遲疑。

“看不見，”我接話，“但耳朵很亮?！?

“那借我十分鐘，”她說，“我給你當(dāng)一次眼。”

她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指按在她的眉心，然后慢慢往下——眉骨、鼻梁、唇角、下頜，像用觸覺為我描摹一張看不見的地圖。

“這是雨夜里最后一個好人，”她低聲說，“我把他記下來，以后要是死了，也有人記得。”

我指尖發(fā)燙，想抽回，她卻更用力地按住。

“別動，我還沒畫完?！?

最后一站，霧散了。

列車員報出終點(diǎn)站名，她卻起身要走。

“霧要散了?！?

我遞回那枚鳶尾花：“帶著吧，下次別往別人懷里塞刀子。”

她沉默片刻，把花別在我吉他弦柱上。

“下次？下次我?guī)闳タ春??！?

“我看不見海?！?

“那就聽，”她說，“海浪每拍一次岸，我就喊一次你的名字?！?

她下車，腳步像一串滑落的音符。我坐在原地，聽見那串音符越走越遠(yuǎn)，卻始終沒有回頭。

列車重新啟動時，我撥動琴弦，升C依然走板，卻莫名有了方向。

我忽然明白：

原來黑暗不是深淵，而是一條路——

她借我眼睛，我借她歸途。

而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