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月帝都,皇城深處。
夜色被精雕細琢的宮燈驅散,暖融的光暈流淌在回廊玉階之上,空氣里熏著昂貴的冷梅香,絲竹管弦之聲隔著水榭樓臺隱約傳來,一派盛世慵懶。
二皇女夙玉的“聆風小筑”內,卻陡然爆裂開一聲尖銳刺耳的瓷器粉碎聲!
上好的雨過天青瓷盞被狠狠摜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炸裂成無數碎片,溫熱的茶湯四濺,氤氳開一片狼藉。
夙玉穿著一身繁復華麗的宮裝長裙,身段婀娜,面容嬌美,此刻卻因極致的驚怒而微微扭曲。她手里死死攥著一張散發著冷梅香氣的信箋,指節捏得發白,胸膛劇烈起伏。
那信箋上的字跡華麗流暢,是她熟悉的、那個病癆鬼弟弟的風格。可那字里行間隱藏的惡毒暗示,那首需要拆解才能讀懂的“詩”,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精準地扎在她最隱秘的神經上!
他知道!
他怎么會知道蜂刺?怎么會知道王樸死的細節?!那個應該已經在焱州那口棺材里奄奄一息、連咳都咳不響的廢物!
是誰走漏了風聲?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還是……那病鬼身邊,竟真有這等能人?!
一股冰寒的恐懼夾雜著被窺破的暴怒,瞬間席卷了她。她猛地將信紙揉成一團,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
“好……好得很!”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本宮倒是小瞧你了……我的好九弟!”
……
與此同時,帝都另一處權勢煊赫之地——黑龍臺總督府。
書房內燭火通明,卻氣氛凝肅。
黑龍臺總督屠臨淵,一位面容冷硬、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寬大的黑鐵木書案后。他面前,攤開著夙焱那封字跡瘦硬、殺意隱現的密信,以及那份細致到令人發指的尸檢錄和礦脈殘圖摹拓。
他沒有摔杯子,也沒有怒吼。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手指一下下敲擊著冰冷的桌面,發出沉悶規律的叩響。
每一下,都讓垂手侍立在下方的心腹屬下頭垂得更低一分。
良久。
屠臨淵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下屬的臉。
“夙王……九殿下。”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壓迫感,“在焱州那種地方,都快病死了,還能查出這種東西……遞到本督面前。”
他拿起那份尸檢錄,指尖在王樸后心那“狹長三寸,疑似蜂刺短劍所致”的描述上重重一點。
“皇室影衛的制式兵刃,滅門慘案,失蹤的礦監,可能富可敵國的礦脈……”他每說一句,語氣就冷一分,“這焱州,什么時候成了法外之地?成了藏污納垢之所?成了……別人案板上的肉,卻要血濺到我黑龍臺的袍服上?!”
最后一句,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悶雷炸響!
那下屬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查!”屠臨淵猛地將那份文書拍在桌上,聲冷如鐵,“給本督徹查!王樸案,物資貪腐案,一查到底!帝都這邊,所有經手過焱州物資調撥、所有與王樸有過接觸、所有可能伸過手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本督倒要看看,是誰這么大的膽子,敢把帝國的礦脈和法度,一起往爛泥里踩!”
他眼中寒光閃爍。夙王這封信,是陽謀,是借刀殺人。但他屠臨淵,這把刀,甘愿被借!任何試圖踐踏帝國秩序、挑釁黑龍權威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
幾乎是同一夜。
戶部尚書府邸。
年邁的尚書大人從睡夢中被心腹管家急促喚醒,睡眼惺忪間,一份摹拓的礦脈圖殘角被塞入他手中。
當他看清那圖上標注的、可能存在的玄鐵礦脈大致范圍和儲量預估(盡管是殘缺的)時,所有的睡意瞬間被巨大的驚恐驅散!
他是戶部尚書,他太清楚這樣一座礦脈意味著什么!更清楚之前撥付給焱州的那批“朽壞”物資背后牽扯著多少人的利益和手腳!
這東西……這東西怎么會流傳出來?!還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夙王想干什么?他知道了多少?
老尚書的手抖得厲害,紙張簌簌作響,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仿佛已經看到帝都即將掀起的腥風血雨,看到無數人頭將要落地!
“快……快備轎!”他聲音嘶啞,幾乎是滾下床榻,“去……去丞相府!”
……
冷月高懸,清輝無聲灑落,將帝都的繁華與污濁一同照亮。
夙焱那兩支從焱州射出的“箭”,已精準地釘入了風暴的核心。
夜,的確還很長。
而這座龐大的帝國心臟,在無人察覺的暗處,已開始為之痙攣、抽搐。無數潛藏的視線投向遙遠的、貧瘠的西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記住了“夙王”這個名字。
盡管,那印象依舊模糊而輕蔑——一個藉藉無名、即將病死的皇子。
但風暴,往往起于微末。
翌日,金鑾殿。
九龍盤繞的巨柱撐起恢弘穹頂,晨曦透過精雕的窗欞,被切割成一道道肅穆的光柱,塵埃在光中無聲浮沉。文武百官按品階垂首肅立,蟒袍玉帶,靜默無聲,只有御座旁鎏金香爐里龍涎香燃燒的細微噼啪聲,襯得這帝國權力核心之地愈發莊重壓抑。
高踞龍椅之上的凰月皇帝夙天擎,面容隱在十二旒白玉珠冕之后,看不真切神情,只透出一股深沉的、不容窺探的威儀。
日常政務一一呈奏,流程刻板而冗長。直到臨近朝議尾聲,一名御史出列,朗聲彈劾焱州官員治理不善,致使夙王殿下就藩物資保管不力,多有霉壞,耗費國帑,有負圣恩。
這本是昨夜幾大勢力暗中角力后,推出來試探風向、順便給夙焱再潑一盆臟水的小卒子。按照預想,此事當輕描淡寫掠過,最終板子輕輕打在焱州地方官和那位“病弱無能”的夙王頭上,不了了之。
然而,那御史話音剛落——
“陛下!”
一聲沉渾如鐵石撞擊的聲音陡然響起,打破了殿內慣有的沉悶節奏!
黑龍臺總督屠臨淵,一步踏出班列,玄黑色的總督袍服上繡著的猙獰黑龍仿佛要擇人而噬。他面容冷硬,目光如電,直接打斷了那御史還未完全收回去的話頭。
滿朝文武心頭齊齊一跳!
黑龍臺地位超然,屠臨淵更是深得帝心,等閑從不參與這等扯皮官司,今日竟突然發聲?
只見屠臨淵手持玉笏,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同驚雷,砸在寂靜的大殿之上:“臣,屠臨淵,有本奏!”
“臣近日接到夙王殿下自焱州呈送密函并相關佐證,劾報:前任焱州礦監使王樸,并非上報之意外殉職,而是為人所害,身中致命劍創!其家眷十余口,亦在遷籍途中慘遭滅門,偽作山匪所為!”
“此案,手段之殘忍,影響之惡劣,實乃公然踐踏帝國法紀,挑釁陛下天威!更兼,王樸遇害前,正督辦焱州礦務,其隨身礦脈圖殘缺部分,經摹拓呈送,疑似指向一處……儲量未知之玄鐵礦脈!”
“玄鐵礦脈”四字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瞬間炸開!
方才還眼觀鼻鼻觀心的百官們猛地抬起頭,臉上盡是震驚與難以置信!玄鐵礦!那是帝國的命脈之一!若焱州真有大型玄鐵礦……
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熾熱、貪婪、驚疑不定!
就連御座之上,那冕旒之后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
“然!”屠臨淵聲調陡然再拔高,帶著凜冽的殺意,“就在王樸遇害、其家被滅口之后,帝國撥付予夙王殿下就藩之各項物資,十之八九,于運抵焱州倉廩后,竟皆離奇朽壞!此間關聯,耐人尋味!”
他猛地轉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方才出列彈劾的那名御史,掃過臉色驟然蒼白的戶部尚書,掃過班列中幾位神色驟變的皇室宗親與重臣!
“臣懇請陛下!”屠臨淵拱手,聲音斬釘截鐵,“徹查王樸滅門案、焱州物資貪腐案!帝國法紀綱常,不容玷污!陛下天威,不容挑釁!無論此案背后牽扯何人,臣之黑龍臺,必追查到底,絕不姑息!”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方才那點關于“物資霉壞”的小打小鬧,在屠臨淵拋出的滅門慘案、玄鐵礦脈、巨碩貪腐這一連串驚雷面前,簡直成了可笑的兒戲!
那出頭彈劾的御史早已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幾乎癱軟在地。戶部尚書死死低著頭,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不敢擦拭。幾位皇子皇女的派系官員更是眼神亂飛,驚疑交加。
誰也沒想到,那遠在焱州、本該悄無聲息死去的病弱九皇子,竟會以這種方式,將如此血腥而棘手的驚天大案,直接捅到了金鑾殿上!還借了屠臨淵這把最鋒銳、最不留情面的刀!
他這是瘋了?還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倚仗?
就在這時,班列中又一人出列,聲音帶著悲戚與憤慨:“陛下!臣附議!王樸此人,臣略有印象,乃老實勤勉之臣,竟遭此毒手,闔家罹難,聞者無不心寒!若此事屬實,乃我國朝立國以來罕見之慘案!必須嚴查,以正國法,以安民心!”出聲的是位素以清流耿直著稱的老臣,顯然也被這滅門慘案激怒了。
緊接著,又有數名官員出列附議,多是些與涉案幾方政見不合或有舊怨的,此刻紛紛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風向瞬間逆轉!
龍椅上,久久沉默的皇帝終于緩緩開口,聲音透過冕旒,帶著一種深沉的、聽不出喜怒的威壓:
“準奏。”
“著黑龍臺總督屠臨淵,總攬王樸滅門案、焱州物資貪腐案一并嚴查。一應涉案人員,無論品階,準爾先行緝拿審訊。”
“退朝。”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滿殿心思各異的文武百官。
陽光依舊煌煌,照亮金碧輝煌的大殿,卻再也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而血腥的肅殺之氣。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再次投向西方。
這一次,再無半分輕視。
那位夙王殿下,人還未至帝都,卻已用最激烈的方式,將帝都這潭深水,徹底攪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