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州的官道，被風刮得慘白，浮塵打著旋，撲在玄黑色的車駕上，像是不散的晦氣。鎏金嵌寶的車轅偶爾反射一點稀薄的日光，也迅速被這座邊陲大州的荒涼吞沒。車駕四周，扈從肅立，兵甲暗沉，唯有最前方那面凰月皇旗，在干燥的風里扯出一點黯淡的金紅，宣告著車內人尊貴卻同樣黯淡的身份。

九皇子，夙王，夙焱。

車簾低垂，密不透風，偶爾被顛簸震開一絲縫隙，泄出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啞的咳嗽，聽得人心頭發緊。道旁稀稀拉拉跪迎的焱州官吏與百姓，頭顱低垂，眼神卻在交換著心照不宣的憐憫與輕蔑。

這位主子，怕是熬不到下一個冬天了。那般尊貴的出身，那般潑天的寵愛，最終也不過落得發配到這苦寒之地等死的下場。可惜了那“夙王”的封號，可惜了那偌大的焱州封地。

車駕緩緩駛入臨時充作行宮的府邸，朱漆大門合攏，隔絕了外界一切探究的視線。

正廳空曠，藥味卻先一步侵占了每一寸角落，濃得化不開。夙焱裹著一件雪白的狐裘，陷在寬大的紫檀木椅里，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唯有唇瓣因久咳泛著不正常的嫣紅。他微微闔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指尖無意識地敲著光滑的扶手，像在忍耐著什么。

夙千雪悄無聲息地近前，將一杯新煎好的、熱氣騰騰的藥輕輕放在他手邊的小幾上，藥汁黝黑，映不出絲毫光亮。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宮裝，身姿挺拔如蘭，眉眼間的溫柔卻銳利得像能剖開一切虛妄。她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侍立一旁。

廳外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伴著甲葉摩擦的嘩啦聲響，夙云癡那鐵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門口的光線。他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開口：“殿下，外面那些官兒，眼神鬼祟得很，俺看著不爽利！要不要俺去……”

“云癡。”夙千雪輕聲打斷，搖了搖頭。

夙云癡立刻噤聲，銅鈴大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委屈地看向夙焱。

夙焱終于睜開眼，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卻又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笑意掠過。“無妨。”他的聲音輕飄，帶著久病之人的虛浮，“讓他們看。本王……咳咳……本就是來此養病的。”

話未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猛地側頭，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唇，肩頭劇烈顫抖。夙千雪立刻上前，指尖蘊著極淡的靈光，輕輕按在他后心。夙云癡則攥緊了拳頭，骨節發白，恨不得將那惹殿下咳嗽的邪風一拳打散。

好一會兒，夙焱才緩過來，慢慢放下手帕，那雪白絹子的一角，赫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紅。他面不改色地將手帕收起，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就在這時，府外陡然傳來喧嘩，一道尖利亢奮的聲音穿透重重門墻：“天云帝國使臣到——獻公主婚書，恭賀夙王殿下就蕃之喜！”

廳內三人，神色瞬間各異。

夙千雪秀眉幾不可察地蹙起。夙云癡一臉茫然，似乎沒明白“公主婚書”和這荒涼的焱州有什么關聯。

唯有夙焱，眼底那絲微末的笑意徹底冷了，凝成冰。他慢慢坐直了些，狐裘自肩頭滑落些許，露出瘦削的鎖骨。

“宣。”一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天云帝國的使臣昂然而入，錦衣華服，神色倨傲，目光掃過這簡陋的廳堂和主位上病骨支離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他展開一卷明黃燦燦、以靈玉為軸的卷軸，朗聲誦讀。

詞藻極盡華麗，歌頌兩國邦交，仰慕夙王風儀，愿以天云帝國尊貴的公主下嫁，結秦晉之好，永固和平。

廳內隨行的、寥寥數名凰月官員面面相覷，臉上先是震驚，隨即涌上荒唐和怒意。誰人不知九皇子夙焱沉疴難起，天云帝國此時送來公主婚書，這哪里是聯姻，分明是騎臉折辱！是將凰月皇室的臉面踩在腳下碾磨！

細碎的議論聲嗡嗡響起，壓抑著怒火和難堪。

那使臣讀完，下巴微揚，等待著回應，眼神里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夙焱尚未開口。

旁邊的夙云癡卻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腦門，發出“啪”一聲脆響，打破了這詭異僵持的氣氛。他咧開一個純粹無比的笑容，大步上前，從懷里掏出一件物事。

那東西灰撲撲、沉甸甸，沾滿了干涸的泥漿，隱約是個小鼎的模樣，毫不起眼，甚至感應不到絲毫靈氣波動。

“殿下！”夙云癡聲音洪亮，帶著獻寶般的憨直喜悅，“您十年前說要找個‘神級至寶’玩玩，俺給您挖來了！就在咱這焱州地底下，費老鼻子勁了！正好給您大婚當賀禮！”

他雙手將那泥疙瘩遞到夙焱面前，神情坦蕩又認真。

滿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塊“泥疙瘩”上。

片刻后，不知是誰先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低低的嗤笑聲此起彼伏，連那天云使臣都夸張地抖動著肩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夙云癡。

神級至寶？這莽漢是失心瘋了不成？那玩意兒是能隨手從地里刨出來的？還賀禮？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這夙王殿下身邊，盡是些癡傻怪誕之人！

夙焱的目光落在那小鼎上，眼底深處似有波瀾驟起，卻又瞬間歸于沉寂的濃黑。他伸出手，指尖蒼白，輕輕觸碰到那冰冷的、沾滿泥土的鼎身。

就在這一片荒唐嗤笑的背景音中，夙千雪已蓮步輕移，走到了天云使臣面前，唇邊含著無可挑剔的、端莊溫婉的笑意，微微欠身：“有勞使臣遠來，婚書，便由奴代殿下接下吧。”

她伸出纖長手指，取過了那卷明黃婚書。

天云使臣輕蔑地哼了一聲，并未阻止。

夙千雪手捧婚書，轉身欲呈給夙焱，動作優雅流暢。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剎那，明黃卷軸的背面，幾行極小、卻異常刺眼的血色符文，如同毒蛇般猛地撞入她的眼簾！

那符文扭曲詭異，透著一股陰冷徹骨的不祥，絕非祝福之語！

她臉上的溫婉笑容瞬間凍結，血色唰地一下從臉上褪得干干凈凈。她的瞳孔急劇收縮，捧著婚書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猛地抬頭看向夙焱，聲音因為極致的驚怒和冰冷而微微變調，尖利地劃破了滿堂的嗤笑：

“殿下！這婚書背面——！”

她吸了一口寒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寫的是您的殞命天讖！”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笑聲卡在喉嚨里。

夙云癡臉上的憨笑僵住，慢慢轉為一種暴怒前的猙獰，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周身騰起一股兇悍的氣息。

天云使臣臉上的倨傲和譏諷瞬間碎裂，露出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滿堂死寂，落針可聞。

高踞主位的夙焱，終于緩緩抬起了眼瞼。

滿堂死寂。

那笑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斷，殘存的尾音滑稽地吊在半空，然后摔碎在地上。方才還充斥著譏諷與荒唐的空氣驟然凝固，沉重得壓垮了每一寸呼吸。

所有的目光，驚疑的、震怒的、慌亂的，全都死死釘在夙千雪手中那卷明黃的婚書上，仿佛那不是絲帛，而是一條驟然露出毒牙的冰冷蛇軀。

夙千雪指尖抖得厲害，那薄薄的卷軸似有千鈞重，幾乎要拿捏不住。她姣好的面容上再無半分血色，只有一種被極致褻瀆和陰謀激出的森然。她的聲音還在微微發顫，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血咒為引，煞紋為骨……這是以王朝怨力為祭的絕戶讖！他們不是來聯姻，是來催命！”

“放你娘的狗屁！”

炸雷般的怒吼轟然響起，夙云癡周身肌肉賁張，鐵塔般的身軀猛地轉向那天云使臣，雙目赤紅，狂暴的殺氣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廳內溫度驟降！他不懂什么天讖咒術，他只知道有人要用最惡毒的方式害他誓死守護的殿下！

那使臣被這股蠻荒兇獸般的殺氣一沖，臉上的慌亂再也掩飾不住，蹬蹬蹬連退三步，色厲內荏地尖聲道：“胡……胡言亂語！此乃我天云帝國陛下親書，寓意百年好合！爾等竟敢污蔑……”

“污蔑？”

主位之上，一聲輕飄飄的反問截斷了他的話。

夙焱不知何時已徹底坐直了身子，狐裘滑落肩頭，露出瘦削卻挺直的脊背。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甚至因為方才的激動，唇角的嫣紅更艷了些，襯得臉色愈發蒼白透明。

可他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而是一種極致的冷。像是萬載寒冰的核心，剔透，森寒，沒有任何情緒，卻能讓與之對視的人從魂魄里開始凍結。

他緩緩抬起手。

那只手蒼白修長，還能看見皮膚下淡青的血管，此刻卻穩定得可怕。他沒有去看那暴怒的夙云癡，也沒有看驚惶的使臣，只是向著夙千雪，輕輕勾了勾指尖。

夙千雪立刻上前，將那份沉重的婚書小心地放在他攤開的掌心。

夙焱垂眸，目光落在那幾行血色符文上。他看得極其仔細，指尖甚至輕輕拂過那些扭曲的筆畫，感受著其中陰冷刺骨、怨力纏繞的氣息。

整個大廳落針可聞，只剩下他指尖摩挲絲帛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夙云癡粗重壓抑的喘息。

良久。

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

那笑聲很輕，很短促，甚至帶起了一聲低咳，卻讓那天云使臣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冰冷的恐懼猝然攫緊了他的心臟。

“好一個……百年好合。”夙焱抬起眼，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針，刺向那使臣，“天云皇帝，真是費心了。”

他握著那卷婚書，慢慢站起身。他的動作似乎還有些吃力，但每一步都踏得極穩，狐裘曳地，無聲無息。他走到廳堂中央，距離那使臣僅三步之遙。

“這份‘厚禮’，本王收下了。”

聲音依舊不高，甚至有些中氣不足的虛浮，卻清晰地鉆入每個人耳中。

“回去告訴你家陛下，”夙焱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使臣慘白的臉上，“他的‘好意’，本王……銘記于心。他日，必當親赴天云皇都，當面……謝恩。”

“謝恩”兩個字，他說得極慢，極重，像是在冰水里浸過，帶著砭骨的寒意。

使臣嘴唇哆嗦著，還想強撐說些什么，卻在觸及夙焱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時，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里，化作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他毫不懷疑，若不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鐵律，眼前這個病弱的少年，或者說他身后那個隨時會暴起殺人的莽漢侍衛，會立刻將他撕成碎片！

“滾。”夙焱淡淡吐出一個字。

使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逃離了這座令人窒息的大廳，連禮節都顧不上了。

使臣一走，廳內剩余的焱州官員更是噤若寒蟬，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里，大氣不敢出。

夙焱卻仿佛耗盡了力氣，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夙千雪立刻上前，無聲地扶住他的手臂。

“殿下！”夙云癡急吼吼地沖過來，眼睛還紅著，“那王八蛋……”

“云癡。”夙千雪低聲制止他，微微搖頭，示意殿下需要休息。

夙焱借著她的攙扶，慢慢轉過身，目光落回方才座椅旁的小幾上——那里，放著夙云癡獻上的那個沾滿泥污的“賀禮”，那尊灰撲撲的小鼎。

他掙脫夙千雪的攙扶，一步步走回去，重新坐下。然后，在夙云癡緊張又期待的注視下，伸出那雙蒼白的手，將小鼎捧了起來。

指尖靈力微吐，極其黯淡，卻精準地拂過鼎身。

泥垢簌簌落下。

一抹內斂到極致、仿佛蘊藏著整片星穹深淵的暗金色流光，在鼎身之上一閃而逝。雖然微弱，雖然短暫，但那瞬間逸散出的、蒼茫古老、至高無上的道韻，讓近在咫尺的夙千雪和夙云癡同時心頭劇震！

夙千雪美眸驟然睜大。

夙云癡更是張大了嘴，傻在原地。

夙焱垂眸看著掌心的小鼎，良久，指尖輕輕敲了敲鼎身，發出沉悶的微響。

他抬起眼，看向還在發愣的夙云癡，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意味難明的弧度。

“云癡。”

“啊？在！殿下！”夙云癡一個激靈，猛地站直。

“這焱州……”夙焱的聲音低緩，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嘆息，“地下……還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