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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消息后的壞消息

廳內落針可聞。

夙焱指尖那抹暗金流光早已湮滅,小鼎重歸樸實無華,沉甸甸地躺在他蒼白的手掌里,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道韻只是一場幻覺。

可夙千雪和夙云癡胸腔里狂跳的心臟,卻真切地提醒著他們方才的感知絕非虛假。神級至寶?這莽漢難道真的……挖出了不得了的東西?

夙焱的目光從掌心小鼎抬起,落在那兀自張著嘴、一副憨傻模樣的夙云癡臉上,又問了一遍,聲音低緩,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重量:“這焱州地下,還有些什么?”

夙云癡被問得一懵,銅鈴大的眼睛眨巴了幾下,似乎沒太明白殿下怎么突然對焱州地底這么感興趣。他撓了撓那頭硬得像鋼針的短發,甕聲甕氣地努力回想:“還有……還有石頭?泥巴?哦對了!還有好多黑黢黢、亮晶晶的硬疙瘩!俺挖這玩意兒的時候,旁邊全是那東西,硌得鋤頭梆梆響,煩球得很!”

他比劃著,試圖描述那些“硬疙瘩”的討厭。

黑黢黢、亮晶晶的硬疙瘩?

夙千雪眸光驟然一凝,失聲道:“玄鐵礦?!”

凰月帝國雖疆域遼闊,但高品質的玄鐵礦脈卻極為稀缺,每年都需要耗費巨資從北蒼帝國進口,用以鍛造軍械、構建城防,這幾乎是卡在帝國咽喉上的一根軟刺!若焱州地下真有大型玄鐵礦……

夙云癡被夙千雪的反應嚇了一跳,愣愣點頭:“啊……好像是叫這個名兒?很多很多,俺覺得比俺在帝都見過的所有石頭加起來都多!”

比帝都所有……夙千雪倒吸一口涼氣,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猛地看向夙焱。

夙焱臉上卻沒什么波瀾,只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小鼎冰冷的表面,又問:“除了這些‘硬疙瘩’,還有別的么?你挖到這鼎的地方,周圍可有什么異常?”

“異常?”夙云癡努力皺起他那粗黑的眉毛,冥思苦想,“好像……特別熱?越往下挖越熱,俺這身皮都快燙禿嚕了!哦對了!還有!地底下好像有聲音,轟隆隆的,像……像有啥大家伙在打呼嚕!”

地火?靈脈?甚至可能是……更不得了的東西?

夙千雪已經不敢再往下想。若夙云癡所言非虛,這焱州根本不是什么苦寒死地,而是一座尚未發掘的、足以震動整個帝國的巨大寶庫!天云帝國送來那惡毒婚書,莫非……并非單純折辱,而是隱約知曉了什么,想要提前扼殺殿下?

就在這時,廳外傳來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一名身著焱州低級官服的男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廳來,臉色慘白如紙,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殿下!殿下饒命!卑職……卑職有罪!”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夙千雪瞬間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一步擋在夙焱身前,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下方抖成篩糠的官員。夙云癡也立刻警惕起來,銅鈴大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來人,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夙焱抬了抬手,示意夙千雪稍安勿躁。他依舊靠坐在椅中,狐裘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唯有眼神深靜,看不出喜怒:“何罪之有?”

那官員頭也不敢抬,涕淚橫流:“卑職……卑職乃州府倉曹參軍……方才……方才清點殿下攜來的物資賬冊,發現……發現……”他像是恐懼到了極點,牙齒咯咯打顫,半晌才擠出破碎的語句,“發現帝國撥付的靈糧、丹藥、建材……十之八九……皆……皆為朽壞無用之物!靈糧霉變,丹藥靈性盡失,建材……建材一觸即碎!”

他猛地又磕了幾個頭,血流如注:“卑職失察!卑職萬死!可……可這批物資入庫時經手之人絕非卑職一人,州府長史、司馬乃至帝都來的押運官皆有點驗文書……如今,如今只怕……”

只怕所有文書都已被篡改得滴水不漏,所有的黑鍋,都要由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小小倉曹,以及剛剛就藩、毫無根基的夙王來背!

這根本不是什么疏忽,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絕殺!不僅要夙焱死在這苦寒之地,還要讓他死得無聲無息,甚至死后還要背負上管理不善、耗盡國資的污名!

廳內剛剛因發現礦脈和至寶而生出的些許熱切,瞬間被這盆冰水澆得透心涼。

夙千雪俏臉含霜,玉手緊緊攥起,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帝國朝堂的那幫人,竟敢做到如此地步!

夙云癡更是氣得哇哇大叫:“狗娘養的!俺去帝都砸了那些黑心肝的衙門!”

唯有夙焱。

聽完這足以讓任何就藩皇子陷入絕境的噩耗,他臉上竟沒有半分怒意,甚至連一絲意外都沒有。他只是輕輕咳嗽了兩聲,用那方素白的手帕拭了拭唇角。

然后,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顫抖的倉曹,望向廳外焱州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某個無形的存在低語:

“皇姐們……”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帶著一種病弱的繾綣,卻讓聽著的人無端生出刺骨的寒意。

“……就這么急著,把棺材釘敲實么?”

倉曹參軍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額頭磕出的血跡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暗紅,死亡的恐懼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廳內死寂,只有他粗重壓抑的抽泣聲。

夙焱的目光從他身上淡淡掠過,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驚惶,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就像看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他微微偏頭,看向身旁。

夙千雪立刻上前一步,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婉鎮定,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殿下面前,失儀至此,成何體統。起來回話。”

那倉曹如蒙大赦,又不敢真的起來,只是稍稍止住了抖,癱軟在地。

“物資清單,原有賬冊,一應經手人名錄,即刻封存,送至書房。”夙千雪語速平穩,條理清晰,“今日之事,若漏出半字,后果你自己清楚。”

“是!是!卑職明白!謝殿下!謝女官!”倉曹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仿佛慢一步就會被這看似平靜的廳堂吞噬。

夙云癡兀自氣得胸膛起伏,呼哧帶喘:“殿下!讓俺帶兵回帝都!俺倒要問問那些……”

“云癡。”夙焱終于開口,聲音依舊輕飄,卻輕易壓下了他的躁動,“焱州軍務,現今何人執掌?”

夙云癡一愣,梗著脖子道:“還能有誰?州府那幾個軟蛋文官指手畫腳,底下幾個營的兵頭子俺看也沒幾個硬茬!俺剛才去轉了一圈,校場都快長草了!一群沒卵子的……”

“去。”夙焱打斷他,指尖輕輕點了點扶手,“挑你看著順眼的,能打的,提上來。不順眼的……你知道該怎么做。”

夙云癡眼睛猛地亮了,所有憤怒瞬間化為一種兇悍的興奮,摩拳擦掌:“殿下放心!俺保證給您練出一群嗷嗷叫的狼崽子!誰不聽話,俺把他屎打出來!”他咧開大嘴,轉身就大步流星往外沖,甲葉嘩啦作響,地面仿佛都在震動。

廳內重歸寂靜。

夙千雪悄然近前,將一杯溫水換下了那碗已經涼透的藥,低聲道:“殿下,物資匱乏,恐難持久。是否動用……”

她意指的,是離京前陛下與皇后秘密賜下的那些資源,那是夙焱最后的底牌,輕易絕不能示人。

夙焱卻緩緩搖了搖頭。他扶著椅臂,慢慢站起身,狐裘曳地,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他走向廳堂一側那扇巨大的、俯瞰著整個臨時王府乃至遠處荒涼州城的雕花木窗。

窗外,天色灰蒙,寒風卷著沙塵,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這座王府,甚至這座焱州城,都透著一股被遺忘已久的破敗和冷清。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街道上零星走過的、面帶菜色的百姓身上,落在更遠處隱約可見的、枯黃的山巒輪廓上。

“千雪。”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久病之人的沙啞,卻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你看這焱州,像什么?”

夙千雪微微一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斟酌著回道:“百廢待興,雖顯凋敝,然潛力……”

“像一口棺材。”夙焱淡淡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他們把我塞進來,等著釘上蓋子。”

夙千雪心頭一緊,呼吸都滯澀了半分。

夙焱卻緩緩抬起手,用那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唇,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肩頭輕顫。放下手帕時,唇角那抹嫣紅愈發刺目。

可他看著窗外的眼神,卻陡然深了下去,像是兩口驟然掀起暗涌的寒潭。

“但他們忘了……”

他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裹在咳嗽的余音里,幾不可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瘋狂。

“棺材板……”

“有時候,也能砸死人的。”

窗外的風似乎更烈了些,嗚咽著刮過庭前的枯樹,發出鬼哭般的尖嘯。夙焱那句輕飄飄的話,卻比寒風更刺骨,砸在夙千雪的心口,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棺材板……也能砸死人。

她看著窗前那襲白衣,單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散,可那挺直的脊背里,卻繃著一股讓她都感到心驚的決絕和戾氣。

夙焱轉過身,臉上因咳嗽泛起的潮紅尚未褪盡,眼神卻已是一片沉靜的冰海。他走回椅邊,并未坐下,只是用指尖劃過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千雪。”

“奴在。”

“擬兩份名單。”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不容置疑,“一份,焱州境內,所有能用的、不能用的,但暫時還需他們維持局面的人,名字后面,標注其好惡、軟肋、所求。”

夙千雪垂首:“是。”

“另一份,”夙焱的指尖頓住,“帝都那邊,所有伸過手、張過嘴,盼著我早點死在這口‘棺材’里的人。名字后面,標注其派系、罪證、以及……最怕失去什么。”

夙千雪心頭再震,猛地抬頭看向夙焱。這份名單……殿下這是要……

夙焱沒有看她,目光落在虛空處,像是凝視著無形的敵人,又像是透過眼前的困局,看到了更遙遠的棋局。“釘子,要一顆一顆敲。”他語氣平淡,“棺材板,要一塊一塊拆。”

“奴……明白。”夙千雪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殿下不再只是那個需要她小心呵護、喂藥掖被的病弱皇子了。

夙焱似乎有些疲憊,微微闔眼,緩了片刻,才又道:“方才那倉曹,雖怯懦,倒還有幾分未泯的良知。查一下底細,若干凈,讓他去管新設的礦監衙門,專司玄鐵礦勘探錄檔,一應人手,讓他自己從底層挑。告訴云癡,撥一隊絕對信得過的老卒給他當護衛。”

用一個小人物,去撬動一座可能震驚帝國的礦脈。這是險棋,也是眼下最快能抓住的實權。

“是。”夙千雪立刻領命。

“另外,”夙焱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轉向依舊被隨意放在小幾上的那尊灰撲撲的小鼎,“這東西……你親自處理。”

夙千雪神色一凜:“殿下放心。”神級至寶,干系太大,一絲氣息都不能泄露。如何處置,她自有皇室秘傳的手段。

夙焱點了點頭,緊隨著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夙千雪立刻上前扶住他手臂。

“無妨。”他擺擺手,聲音低微下去,“有些累了。推我去書房吧,那些‘朽壞’的賬冊,總得……親自過過目。”

夙千雪看著他蒼白至極的側臉,心頭酸澀,卻不敢表露,只是低聲應道:“是。殿下,藥……”

“晚些再喝。”夙焱閉上眼,任由她推著輪椅,聲音里帶著一種深深的、從骨子里透出的倦意,“死不了。”

輪椅碾過冰冷的地面,發出輕微的聲響,轉入通往書房的回廊。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濃云低壓,仿佛真的要將這焱州徹底埋葬。

然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晦暗深處,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涌動,等待著破土而出,將一切既定的一切,砸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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