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易?！蔽氖糠畔驴曜樱舆^身后隨從遞上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和額角的汗，狀若無意地道，“你這紅湯中，所用茱萸、花椒，皆非汴梁左近所產(chǎn)吧？還有幾味異香，咱……我倒也未曾嘗過。采買起來，可還便利？”

我心中警鈴大作！他終于問到了最核心的問題——原料來源。這才是他今日親臨的真正目的？或是賈公公慫恿所致？我穩(wěn)住心神，恭敬答道：“先生明鑒。其中幾味香料，確實難得。小人也是托了往來商隊，從川蜀、嶺南甚至海外番舶零星購得，價高且量少，時常斷供。仙翁夢中只傳了配伍之法，卻未告知這些香料何處易得，小人也是摸索著來，故而每日所能供應(yīng)的鍋底有限。”

這番話半真半假。香料來源確實是我一大軟肋，在這個運輸不便的年代，想要穩(wěn)定獲取大量高品質(zhì)的辣椒、各種香料，難度極大。我將困難說出，一是實情，二也是示弱，表明我并無壟斷或擴大生產(chǎn)的野心能力，減少猜忌。

文士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番舶……川蜀……嗯?！彼辉僮穯枺D(zhuǎn)而道，“今日這頓，甚好。賈伴伴，回頭擬個條子，以后宮中若需采買些新奇食材，或可問問宋掌柜的門路?！?

賈公公猛地抬頭，臉上肌肉抽動一下，極不情愿地應(yīng)道：“……是?！?

我心中卻是翻江倒海。這話看似給了條財路，實則更深！這是要將我的貨源也納入視線甚至控制之下？

“小人謝先生抬愛！”我立刻躬身，語氣惶恐，“只是小人能耐有限，恐誤了宮中大事……”

“無妨，盡力即可?！蔽氖繑[擺手，站起身，似要離去，忽又停步，目光再次落在那幅仿米芾的畫上，淡淡道，“畫是仿作，意趣卻還有一兩分。聽說，你還給這雅間起了名？”

“是，此間名‘聽雪’?！?

“聽雪……”他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穿過窗欞，望向樓下汴河夜景，萬家燈火映入他眼底，明明滅滅，“鬧市之中，如何聽雪？”

我垂首：“心靜即可。仙翁亦曾言，大味必淡，大音希聲。烈火烹油是味，清泉白雪亦是味。于無聲處，或可得真味?！?

文士驟然回頭，目光如電，直射向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肺腑，看清我靈魂深處所有的秘密。

賈公公也霍然抬頭，眼神驚疑不定。

雅間內(nèi)空氣瞬間凝滯，只剩下紅湯鍋底還在不知疲倦地咕嘟作響，散發(fā)著霸道濃烈的香氣，與這陡然緊張的氛圍格格不入。

良久，文士眼中的銳利緩緩斂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靜，他輕輕頷首，語氣莫測高深：“好一個‘于無聲處得真味’。宋明，你很好?！?

說罷，不再多言，徑直向門外走去。賈公公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步跟上。

我送至樓下門口，那輛青綢馬車早已候著。文士臨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五味社”人頭攢動、熱火朝天的景象，忽然對賈公公道：“民間有如此生機活力，善莫大焉。莫要輕易擾了?！?

賈公公身子一顫，低頭應(yīng)道：“奴才明白。”

馬車遠(yuǎn)去，消失在汴京繁華的夜色里。

我站在門口，夜風(fēng)吹來，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現(xiàn)中衣早已被冷汗?jié)裢?。最后那一眼，那一句“莫要輕易擾了”，是護身符，也是緊箍咒。他看穿了我的不安，我的來歷或許在他眼中已非迷霧，但他選擇了默許，甚至……保護？是因為這口鍋能帶來稅收、繁榮，還是因為他真的相信了那套“仙翁授藝，天賜大宋”的說辭？或者，僅僅是因為，這味道，他確實喜歡？

無論如何，最大的危機，似乎暫時過去了。

經(jīng)此一事，“五味社”和宋明的名頭達(dá)到了頂點。官家微服親臨并贊不絕口的消息雖未明說，卻在權(quán)貴圈層中悄然流傳，引得更多好奇與追捧。賈公公果然未再親自來找麻煩，只是尚食局偶爾會派人來“請教”些無關(guān)痛癢的問題，或是采買些他們“找不到”的香料，態(tài)度客氣卻疏離。

我依舊每日在店中忙碌，研究新菜式，調(diào)試鍋底口味，也將炒、爆、熘等一些后世常見的烹飪技法，以“仙翁夢中偶得”的名義，慢慢融入菜譜，“五味社”的菜肴越發(fā)豐富獨特。

長公主果然成了?？?，有時甚至帶著些宗室子弟同來，每次來都興致勃勃，對火鍋百吃不厭。她似乎忘了那日的試探，只把我這里當(dāng)成了解悶嘗鮮的好去處。

生意越發(fā)紅火，分店開到了城南城西。巨大的利潤讓我得以更穩(wěn)定地收購香料，甚至開始嘗試與番商建立直接聯(lián)系。我在汴河碼頭盤下了一座倉庫，專門存儲原料。

又一年深秋，汴梁寒意漸濃。火鍋生意愈發(fā)火爆。

這日打烊后，我獨自一人留在店中核算賬目。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xì)雪，無聲無息，落在汴河黑沉的水面上，落在街巷的青瓦白墻上。

我忽然心有所感，熄了大部分燈火，只留一盞孤燈，拎著一壺新燙的黃酒，走上二樓“聽雪”閣。

推開窗，清冷空氣夾雜著雪沫涌入，瞬間驅(qū)散了屋內(nèi)殘留的麻辣氣息。遠(yuǎn)處夜市燈火依舊璀璨，人聲隱約，卻仿佛隔了一層。近處，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細(xì)微聲響。

我倚窗而立，望著這片埋葬了無數(shù)穿越者野望、又孕育了無數(shù)傳奇的古老都城。

我來此，本只想求生，陰差陽錯，卻攪動了風(fēng)云。一口鍋，一碗湯，竟讓我在這煌煌北宋，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窺見了一絲生存的光亮，也嘗盡了其中的驚險與冷暖。

仙翁授藝的謊言，能護我多久？官家的默許，能持續(xù)幾時？這潑天的富貴，是階梯還是懸崖？

我不知道。

雪花落在我溫?zé)岬木票?，悄然融化?

我舉起杯，對著窗外漫天飛雪，對著這沉默而巨大的城市，輕聲自語，仿佛說給那個或許存在的仙翁，也說給自己：

“至味在人間。”

“宋明，路還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