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過后，青山村迎來了忙碌的秋收季節。程志遠的衛生所漸漸熱鬧起來，村民們不再用懷疑的眼光看他，而是親切地稱他“小程大夫“——既保留了對他專業的尊重，又帶著長輩般的親昵。

這天傍晚，程志遠正在整理村民的健康檔案，門外傳來熟悉的咳嗽聲。他手指一頓，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點。

“爸。“程志遠站起身，看著門口那個背有些佝僂的身影。

程父板著臉走進來，目光掃過墻上貼的人體解剖圖和嶄新的藥品柜，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弄得倒挺像那么回事。“

程志遠倒了杯熱茶遞過去：“您怎么來了？哪里不舒服嗎？“

“我好得很！“程父接過茶杯，卻不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杯沿，“李鐵柱家的小子滿月，請我去喝酒。路過這兒，順道看看。“

程志遠悄悄觀察父親。記憶中高大威嚴的父親，如今兩鬢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像田壟一樣深。更讓他注意的是，父親說話時嘴唇有些發紫，呼吸比常人急促。

“爸，我給您量個血壓吧。“

“量什么量！“程父把茶杯重重放下，“我好著呢！倒是你——“他指著墻角那雙沾滿泥巴的布鞋，“好好的皮鞋不穿，整天光著腳滿村跑，像什么樣子！“

程志遠笑了：“赤腳醫生嘛，不赤腳怎么叫赤腳醫生？“

“沒出息！“程父站起身，“省城大醫院不去，偏要回這窮山溝！白供你讀那么多年書！“

這樣的話程志遠聽過太多次，早已不往心里去。他注意到父親起身時扶了一下腰，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爸，您最近胸口疼過嗎？“

程父的身體僵了一瞬，隨即更加大聲地呵斥：“說了我沒事！管好你自己吧！“說完便大步往外走，卻在門口撞見了抱著作業本路過的林曉燕。

“程伯伯好！“林曉燕甜甜地打招呼。

程父的臉色奇跡般地緩和下來：“是林老師啊，我家志遠沒給您添麻煩吧？“

“怎么會！程醫生可厲害了，上周還救了王奶奶的命呢！全村人都夸他！“

程父的嘴角微微上揚，又迅速壓下去：“他呀，也就這點能耐了。“說完背著手走了，腳步似乎輕快了些。

林曉燕走進衛生所，好奇地問：“你爸明明以你為榮，為什么總要裝出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程志遠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輕聲道：“老一輩都這樣，愛在心里，罵在嘴上。“

夜深了，程志遠還在燈下翻閱醫學期刊。一篇關于農村地區心血管疾病診療現狀的文章引起他的注意。文中提到，由于長期體力勞動和就醫意識淡薄，農村老年人心臟病往往到了晚期才被發現。

父親嘴唇的發紺、急促的呼吸、偶爾扶腰的動作...這些畫面在程志遠腦海中閃回。他猛地合上雜志，決定明天無論如何要給父親做個全面檢查。

天不遂人愿。第二天清晨，程志遠還沒起床，急促的拍門聲就驚醒了他。

“程醫生！快！你爸暈倒在田里了！“

程志遠赤著腳就沖了出去。村東頭的稻田邊圍了一群人，程父躺在地上，面色灰白，呼吸微弱。鐵柱正掐著他的人中，見他來了急忙讓開。

“讓一讓！給我空間！“程志遠跪在泥地里，迅速檢查父親的瞳孔、脈搏和呼吸。

“什么時候發現的？“

“就剛才。“鐵柱擦著汗說，“我路過看見程叔扶著鋤頭喘得厲害，想過來幫忙，他就...就這樣了。“

程志遠從醫藥箱取出聽診器。當冰涼的聽頭貼上父親胸口時，他的表情凝固了——心音雜亂，有明顯的收縮期雜音，心率不齊且過緩。

“心肌缺血，可能是急性冠脈綜合征。“他聲音緊繃，“需要立即做心電圖，衛生所有便攜設備。鐵柱，幫我抬人！“

幾個壯勞力用門板做成簡易擔架，小心翼翼地將程父抬往衛生所。程志遠一邊跟著跑一邊給父親舌下含服硝酸甘油片。

衛生所里，心電圖機的紙帶緩緩吐出。程志遠盯著那異常的ST段抬高和T波倒置，心沉到谷底——急性前壁心肌梗死，隨時可能發生心源性休克或室顫。

“必須立即轉院！“他聲音沙啞，“縣醫院才有條件做冠脈造影和支架手術。“

“可現在...“鐵柱望向窗外。昨夜大雨沖垮了通往縣城的唯一公路，工程隊說要下午才能搶通。

程志遠的拳頭砸在墻上。父親的生命以分鐘計算，而最近的救護車在三十公里外，還進不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村里的張嬸慌慌張張跑進來：“程醫生！我閨女秀蘭要生了，疼得直打滾！“

程志遠僵在原地。秀蘭是高齡初產婦，上次產檢時他就提醒過可能有胎位不正的風險。而現在，父親命懸一線，又一個生命等待他接生。

“我...“他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鐵柱突然站出來：“程醫生，你去看秀蘭。程叔交給我們！“

“可我爸需要專業監護...“

“你不是教過我們心肺復蘇嗎？“鐵柱轉頭喊道，“二狗！去把上次培訓發的急救手冊拿來！大壯！你騎車去鄉里衛生站借氧氣瓶！“

村民們自發行動起來。更讓程志遠震驚的是，父親在這時微微睜開了眼，虛弱卻堅定地推了推他的手：“去...接生...你是個...好醫生...“

程志遠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他俯身在父親耳邊說：“爸，您堅持住，我馬上回來。“然后抓起接生包沖向門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村民們已經圍在父親身邊，鐵柱正按照急救手冊上的圖示檢查脈搏。

秀蘭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胎兒臀位，產程停滯，產婦已經開始發燒。程志遠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法嫻熟地進行胎位矯正。外面隱約傳來村民們呼喊著抬擔架出發的聲音，他咬緊牙關，將全部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生命上。

三小時后，當一個健康的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時，衛生所的門也被推開。滿身泥水的鐵柱沖進來：“程醫生！路通了！縣醫院的救護車到了村口！你爸一直撐著，就等你呢！“

程志遠交代好產后護理事項，飛奔回衛生所。救護車旁，醫護人員正準備將程父抬上車。令他驚訝的是，父親雖然面色蒼白，神志卻清醒了不少。

“爸！“

程父微微轉頭，目光落在兒子血跡斑斑的白大褂上，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生...了？“

“母子平安。“程志遠哽咽著回答。

程父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水滑過太陽穴。他顫抖著伸出手，程志遠緊緊握住。

“你...好醫生...“父親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驕傲...“

隨車醫生催促上車。程志遠轉向鐵柱：“幫我照顧衛生所，我跟車去縣里。“

“不行啊程醫生，“鐵柱為難地說，“剛接到通知，鄉里要你馬上去參加疫情防控緊急會議，說是鄰縣發現了疑似病例。“

程志遠如遭雷擊。父親需要他，村民也需要他。他看向救護車里的父親，老人卻輕輕擺了擺手：“去...開會...村里...不能沒你...“

救護車門關上的那一刻，程志遠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鐵柱拍拍他的肩：“別擔心，我讓我媳婦跟車去照顧程叔。這是大家湊的錢...“他塞過來一個布包，里面是皺巴巴的紙幣和硬幣，甚至還有幾張欠條。

“鐵柱...這...“

“你救了秀英和我兒子，救了王奶奶，救了半個村的人。“鐵柱紅著眼圈說，“青山村的人，知恩圖報。“

程志遠捧著那袋錢，久久說不出話來。遠處，救護車的鳴笛聲漸漸消失在山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