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風帶著草木的腥氣,卷著五公里越野的汗水味,在新兵們的喘息聲里打了個轉。王小柱把趙帥塞給他的巧克力攥在手心,糖紙的棱角硌著掌紋,倒像是枚小小的護身符。他瞥了眼身邊的趙帥,對方額角的汗珠子正順著下巴往下掉,砸在軍靴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卻依舊咬著牙沒掉隊——這城里小子,骨頭倒是比想象中硬點。
“喘成這樣,要不要給你喊加油?”王小柱故意放慢腳步,等趙帥跟上來。
“少廢話……”趙帥喘得像臺漏風的風箱,“我要是掉隊了,你那蘋果……就只能自己啃了。”
王小柱忍不住笑了。自從那天分吃了半個饅頭,兩人之間的空氣就像被曬過的被子,松松軟軟的,連拌嘴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熱乎氣。就像此刻,趙帥嘴上不饒人,卻在過一道土坡時,伸手拽了王小柱一把——他看見王小柱的帆布包帶子快滑到胳膊肘了。
五公里跑完,新兵們癱在草地上,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王連長卻叉著腰站在隊伍前,嗓門比山風還亮:“這就不行了?下周實彈射擊,要是扛不動槍,趁早卷鋪蓋回家!”
“實彈射擊?”趙帥猛地坐起來,眼里瞬間亮了,“真摸槍啊?”
“不然給你根燒火棍練瞄準?”王連長白了他一眼,“記住了,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握不住槍,就別穿這身軍裝!”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水里,新兵堆里炸開了鍋。有人興奮得搓手,有人緊張得臉色發白——王小柱屬于前者,他爹年輕時用過土獵槍,他小時候偷偷摸過,那沉甸甸的鐵家伙握在手里的感覺,至今還記得;趙帥則是又興奮又發怵,他打游戲時端著虛擬槍能橫掃一片,可真槍的后坐力會不會把胳膊震斷?
接下來的幾天,射擊預習成了全連的重點。王連長把空槍換成了加重訓練槍,槍身裹著層鐵皮,比真槍還沉兩斤,就為了讓新兵們先適應持槍的重量。
王小柱端著訓練槍,槍托抵在肩窩,穩穩地瞄準百米外的靶子。他娘說他生下來就帶著股穩勁,小時候抓周,別的孩子搶糖果玩具,他偏偏攥著個石碾子的碎片不放。此刻這股穩勁全用在了胳膊上,連王連長都忍不住在他身后多站了會兒:“呼吸再勻點,別憋著氣。”
趙帥就沒這么順了。加重訓練槍壓得他胳膊發酸,瞄了沒兩分鐘,肩膀就開始晃。“穩住!”王連長的嗓門像貼在他耳邊炸響,“槍托要頂實!你這是怕槍咬你?”
趙帥咬著牙把槍托往肩窩里頂,冰涼的鐵皮硌得骨頭生疼,眼淚差點飆出來。休息時,他甩著發麻的胳膊,看見王小柱還在練瞄準,那背影筆挺得像后山的松樹,突然有點不服氣——土包子能做到的,他憑什么不行?
“喂,”他走過去,往王小柱手里塞了個皺巴巴的橘子,“我爸寄來的,補充維生素。”這是他趁王連長不注意,從行李箱夾層里翻出來的,藏了三天,皮都有點干了。
王小柱放下槍,剝開橘子分了一半給他:“你端槍時,胳膊別繃太死,像拎著桶水似的,松快點反而穩。”他邊說邊示范,胳膊微微下沉,手腕卻帶著股暗勁,“就像挑擔子,肩膀得會卸力。”
趙帥學著他的樣子試了試,果然沒那么累了。他看著王小柱指尖沾著的橘子汁,突然想起火車上那只烤紅薯——甜得流油,燙得人直吸氣,卻暖得能焐熱整個冬天。
“謝了。”他含糊地說,把橘子瓣塞進嘴里,酸得瞇起了眼。
實彈射擊那天,天剛蒙蒙亮,新兵們就被拉到了靶場。黑色的靶牌在百米外的草地上立著,像排沉默的哨兵。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硝煙味,是老兵們提前試槍留下的,聞著讓人心里發緊。
王連長抱著一箱步槍走過來,槍身閃著冷硬的光。“都看好了!”他拿起一把槍,熟練地檢查彈匣、拉槍栓,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保險打開,子彈上膛,瞄準,扣扳機——記住,三點一線,心別慌!”
新兵們按順序排隊,每人五發子彈。第一個上場的是個山東籍新兵,剛舉起槍就哆嗦,“砰”的一聲,子彈不知道飛到了哪里,他自己倒被后坐力震得后退三步,差點坐地上。
趙帥排在王小柱前面,看著那新兵的狼狽樣,手心直冒汗。輪到他時,王連長把槍遞給他:“記住要領,別給我丟人!”
趙帥深吸一口氣,接過槍。比訓練槍輕了點,卻沉得像塊烙鐵。他趴在射擊位上,槍托頂實肩窩,瞇起眼睛找三點一線。靶心在視野里晃來晃去,像游戲里總也打不中的移動靶。
“砰!”他咬著牙扣下扳機,后坐力比想象中猛,肩膀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趕緊看靶牌,卻看見報靶員舉起了“脫靶”的牌子。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笑,趙帥的臉瞬間燒起來。他握緊槍,想起王小柱說的“松勁”,又想起打電競時的專注——眼里只有靶心,心里只有準星。
“砰!砰!砰!砰!”剩下的四發子彈接連射出,后坐力震得肩膀發麻,他卻像沒知覺似的,死死盯著靶牌。報靶員舉牌的速度越來越快:“八環!九環!七環!十環!”
最后那個“十環”的牌子舉起來時,趙帥自己都愣了。王小柱在他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聲音里帶著笑:“行啊,沒給你爸的蛋白粉丟臉。”
輪到王小柱時,他深吸一口氣,趴在地上。陽光透過槍身照在他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他穩穩地瞄準,手指輕輕扣動扳機,動作流暢得像呼吸。
“砰!砰!砰!砰!砰!”五聲槍響,干脆利落。報靶員舉著牌子一路小跑過來,臉上帶著驚羨:“報告連長!五發全中!三個十環,兩個九環!”
新兵們爆發出一陣驚呼,連王連長都難得露出點笑意:“好小子!有點我當年的影子!”
王小柱站起身,臉頰被后坐力震得發紅,看見趙帥沖他豎大拇指,嘴角忍不住咧開——這比當年在縣里跑長跑拿第一,還讓人心里敞亮。
中午在靶場邊的空地上休息,趙帥從包里掏出兩罐可樂,是他托老兵偷偷買的。“喏,慶功酒。”他把一罐塞給王小柱,拉環“啵”地彈開,氣泡滋滋地往上冒。
“你哪來的錢?”王小柱擰開可樂喝了一口,冰涼的甜味順著喉嚨往下滑,爽得打了個哆嗦。
“我爸給的生活費,藏在鞋墊底下,王連長都沒搜出來。”趙帥得意地挑眉,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最后一槍,我是蒙的。”
“我知道。”王小柱笑,“你扣扳機時,手哆嗦了。”
“你怎么知道?”趙帥瞪圓了眼。
“聽聲音唄。”王小柱指了指耳朵,“山里的鳥叫,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我都能聽出來。”
趙帥被他逗笑了,可樂差點噴出來。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身上,遠處的靶牌在風里輕輕搖晃,兩人靠在一起喝著可樂,像兩個偷閑的孩子,把訓練的苦累都泡在了氣泡里。
可新兵連的日子,從不會一直甜。
實彈射擊結束沒幾天,王連長突然宣布要搞野外生存訓練——帶三天口糧,在規定時間內穿越二十公里的后山,找到藏在終點的信號旗。“記住,這不是春游!”他指著地圖上蜿蜒的路線,“山里有野獸,有陷阱(模擬的),還有‘敵人’——就是我安排的老兵,被抓住就算淘汰!”
趙帥看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線,頭都大了:“二十公里?還要翻山?”他在城里最多走過五公里,還是逛商場。
“怕了?”王小柱把帆布包翻出來,往里面塞壓縮餅干和水壺,“我小時候在山里放牛,一天能走四十里。”
“誰怕了?”趙帥嘴硬,卻悄悄把趙帥的瑞士軍刀塞進包里——這是他爸給的,據說能削鐵如泥,此刻卻只想用來削野果。
出發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新兵們分成小組,兩人一組,王小柱自然和趙帥一組。王連長吹響哨子,各組立刻鉆進了后山的密林。
“往哪走?”趙帥看著眼前交錯的岔路,有點發懵。
王小柱掏出指南針,又看了看太陽的位置——雖然被云遮著,但大致方向錯不了。“這邊。”他指著左邊的小路,路邊有串模糊的腳印,是前幾組踩出來的。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樹林越來越密,陽光都透不進來,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趙帥穿著他那雙限量版球鞋,此刻成了累贅,鞋跟卡進石縫里,差點把腳踝崴了。
“早讓你換膠鞋,你非不換。”王小柱蹲下來幫他拔鞋,手指觸到鞋面上的煤灰印,突然想起火車上的滑稽模樣,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趙帥把腳抽出來,拍了拍鞋面上的土,“這鞋防滑,你懂什么。”話剛說完,腳下一滑,差點摔進旁邊的泥坑,幸好被王小柱拽住了。
“是挺防滑的。”王小柱憋著笑,從包里掏出根繩子,“把你鞋帶跟我綁一起,省得你掉溝里。”
趙帥臉一紅,卻沒反對。兩根鞋帶被系在一起,像條看不見的線,把兩人的步子捆在了一起。走快了會被拽一下,走慢了又會被扯著往前,倒逼著兩人默契起來。
中午在一塊空地上休息,王小柱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幾個玉米面餅子,硬得像石頭。“我娘烙的,抗餓。”他遞了一個給趙帥。
趙帥咬了一口,差點把牙硌掉:“這是喂驢的吧?”
“愛吃不吃。”王小柱自己啃得香,“等會兒要是遇到野果子,就給你解解饞。”
還真讓他說中了。下午路過一片灌木叢時,王小柱眼尖,看見枝頭掛著串紅得發紫的野果。“這是山莓,能吃。”他摘了一顆塞進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
趙帥也摘了幾顆,剛要往嘴里放,就被王小柱打了手:“洗了再吃,上面有蟲子。”他拉著趙帥走到小溪邊,把山莓放進水壺里涮了涮,“山里的水干凈,能直接喝。”
趙帥看著他熟練地處理野果,突然覺得這土包子渾身都閃著光——他懂的那些,是自己在城市里永遠學不到的。
傍晚時分,天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兩人找了個山洞躲雨,洞不深,卻能遮風擋雨。王小柱撿了些干柴,不知從哪摸出個打火機——是他臨走時藏在鞋墊下的,居然沒被搜走。
“你還藏這玩意兒?”趙帥看著火苗舔舐著柴禾,發出“噼啪”的響,心里暖烘烘的。
“我爹說,出門在外,火比錢重要。”王小柱往火堆里添了根柴,“雨要是不停,今晚就得在這兒過夜了。”
雨聲敲打著洞口的巖石,像首單調的催眠曲。趙帥靠在洞壁上,聽著王小柱的呼吸聲,突然覺得這山洞比他那間帶游戲機的臥室還讓人安心。“喂,”他輕聲說,“你說我們能拿第一嗎?”
“不知道。”王小柱看著跳動的火苗,“但不能被淘汰。”
“嗯。”趙帥應了一聲,把濕透的外套脫下來,烤在火堆邊,“等出去了,我請你吃大餐,比你娘的烤紅薯還好吃。”
“說話算數?”
“算數。”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停。兩人收拾好東西繼續趕路,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濘,走起來更費勁了。趙帥的球鞋徹底成了泥鞋,褲腿上沾滿了泥點,活像只剛從泥潭里爬出來的野豬。
“快看!”王小柱突然指著前面的山坡,“有信號旗!”
果然,山坡頂上插著面紅色的信號旗,在陽光下格外顯眼。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興奮,拔腿就往上沖。
就在離信號旗還有十幾米時,旁邊的樹林里突然竄出兩個穿迷彩服的老兵,手里舉著模擬槍:“抓住了!淘汰!”
趙帥愣了一下,剛想爭辯,就被王小柱拽著往旁邊跑。“別跟他們糾纏!”王小柱的聲音里帶著急,“繞過去!”
兩人鉆進樹林,老兵在后面緊追不舍。趙帥跑得氣喘吁吁,卻死死跟著王小柱的腳步——他知道,這時候只能信他。
跑著跑著,王小柱突然停下來,指著一棵大樹:“爬上去!”
“啊?”趙帥看著那棵足有兩人合抱粗的樹,枝椏交錯,“我不會爬樹!”
“我教你!”王小柱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樹干,伸手往下拉趙帥,“踩住那個樹杈!對,抓緊我的手!”
趙帥笨手笨腳地往上爬,樹皮磨得手心生疼,好幾次差點掉下去,都被王小柱死死拽住。兩人在樹杈上藏好,看著老兵們在樹下晃了晃,罵罵咧咧地走了。
“嚇死我了。”趙帥拍著胸口,低頭一看,手心被磨出了血泡。
王小柱從口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布,給他包上手:“我娘說的,出門要帶塊布,能止血,能擦汗。”
趙帥看著他認真包扎的樣子,心里突然有點發酸。他從小錦衣玉食,受傷了有保姆遞藥,摔倒了有司機扶,卻從沒被人這樣粗糙又仔細地對待過。
“謝了。”他小聲說,聲音有點啞。
“謝啥,”王小柱笑了,露出兩排白牙,“等會兒拿到信號旗,你得請我吃兩頓大餐。”
“沒問題。”
兩人從樹上跳下來,繞開老兵,順利爬到了山坡頂。王小柱一把拔下信號旗,舉得高高的,像舉著面勝利的旗幟。陽光照在他臉上,水珠順著發梢往下滴,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
趙帥看著他,突然覺得這二十公里的山路,這滿身的泥濘和傷痕,都值了。
回到基地時,兩人是最后一批到的,卻因為拿到了信號旗,被王連長算成了合格。其他新兵看著他們泥猴似的模樣,都忍不住笑,趙帥卻沒像以前那樣生氣——他突然覺得,這樣的狼狽,挺光榮的。
晚上在營房里擦槍,趙帥看著王小柱手心的繭子,突然說:“你的手,是不是從小就這么糙?”
“嗯,”王小柱低頭擦著槍身,“刨地、砍柴、放牛,啥都干。”
趙帥沒說話,從包里掏出管護手霜——是他姐寄來的,香得有點膩。“抹點這個,”他塞到王小柱手里,“別跟個老農民似的。”
王小柱看著那管亮晶晶的護手霜,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用這玩意兒,”他想塞回去,“太香了,招蚊子。”
“讓你用你就用!”趙帥板起臉,卻在轉身時偷偷笑了——他好像有點明白,朋友不是互相拆臺,是你有巧克力,我有蘋果,你會爬樹,我會喊加油。
營房外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支并排擺放的步槍上,槍身的冷光里,藏著兩個少年悄悄長大的影子。新兵連的日子還剩一半,往后的路,注定還有更多的苦要吃,更多的坎要過,但只要身邊有這個人,好像再難都能笑著扛過去。
就像此刻,王小柱偷偷往趙帥的枕頭底下塞了個烤土豆——是他用白天撿的柴禾在灶膛里烤的,燙得能焐熱整個枕頭。而趙帥則在王小柱的帆布包里放了包牛肉干,是他省了三天的口糧攢下來的。
黑暗里,誰都沒說話,卻都能聽見對方心里的聲音——像后山的風,沉默,卻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