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茅屋里，彌漫著草藥、衰老與死亡混合的沉重氣息。

一盞昏黃的油燈，勉強驅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獸皮墊上那張枯槁的面容。

曾經如山一般強壯的部落首領少典，此刻只剩下一具瘦削的骨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風箱般破敗的聲響，氣若游絲。

附寶跪坐在他的身側，紅著眼眶，用濕潤的獸皮擦拭著他干裂的嘴唇。

榆罔和軒轅一前一后地走進茅屋，分立在床榻的兩邊。

他們看著父親的模樣，心中縱有萬千隔閡，在這一刻，也只剩下同為兒子的悲傷。

“阿父……”軒轅率先開口，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許多，仿佛怕驚擾了父親那微弱的生命之火。

榆罔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父親，眼神中滿是復雜的情緒。

少典似乎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目光在兩個兒子身上來回移動。

他那曾經能揮舞最重石斧的手，此刻卻顫抖著，無力地在獸皮上摸索。

附寶會意，連忙將榆罔和軒轅的手拉過來，放進少典的手中。

那是一雙冰冷、干枯的手，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少典的手指猛然收緊，像兩道鐵鉗，死死地握住了兩個兒子的手腕，仿佛要將他們重新捏合在一起。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渾濁的眼睛里，迸發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要……”

一個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劇烈地喘息著，目光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兩個兒子。

“要讓族人……”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卻無比清晰地傳入兄弟二人的耳中。

“都……活下去……”

話音落下，那股攫住兄弟二人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間退去。

少典的手臂無力地垂落，眼中最后的光芒徹底熄滅，頭顱緩緩歪向一側。

有熊部落的上一代首領，溘然長逝。

“阿父！”軒轅發出一聲悲痛的呼喊。

附寶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少典的身上，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榆罔靜靜地站著，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

他低頭看著自己被父親握過的手腕，那最后的話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

要讓族人都活下去。

是啊，都活下去。

榆罔的眼前，浮現出部落里那些在田間勞作的身影，那些圍著陶罐歡笑的孩童，那些在病痛中被草藥救治的老人。父親的遺言，在他聽來，是對他所堅持道路的最終肯定。

活下去，意味著生息繁衍，意味著遠離戰爭，意味著用智慧和雙手創造安寧與富足，讓每一個生命都得到尊重。

而另一邊，軒轅也緩緩直起了身。

悲痛過后，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如同磨礪過的石鋒。父親的遺言，在他心中，化作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含義。

要讓族人都活下去。

他想到了被劍齒虎撕碎的族人，想到了東邊虎視眈眈的九黎部落，想到了這片土地上無處不在的威脅。

活下去，不是被動的祈求，而是主動的抗爭！

是為了讓整個族群能夠存在，必須用武力掃清一切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威脅！為了“都”活下去這個最終目的，任何必要的犧牲，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代價！父親的遺言，是對他身為強者所應背負的、最沉重的囑托。

一個承諾，兩種宿命。

父親最后的期望，非但沒能彌合裂痕，反而成為了兄弟二人分道揚鑣的最終分野，讓他們在各自認定的道路上，再無半分動搖。

哀傷的號角聲在部落上空嗚咽響起，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茅屋中，軒轅扶起了母親附寶，他的眼神掃過沉默的榆罔，那目光中除了悲傷，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而榆罔則最后看了一眼父親安詳的遺容，緩緩地轉過身，走出了這間令他窒息的茅屋。

屋外，一邊是手持兵戈、神情肅穆的戰士，另一邊，是手足無措、眼神悲傷的農人與婦女。

兄弟二人，一個留在象征權力的茅屋之內，一個走向廣闊無垠的土地之上。

他們背對背，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未來……

少典的葬禮，在一片壓抑的沉寂中舉行。

巨大的柴堆上，安放著部落前任首領的遺體。

火焰升騰，舔舐著干燥的木材，發出噼啪的爆響，卷起的濃煙，帶著族人的哀思，飄向蒼茫的天空。

整個部落的人都聚集在此，但悲傷的氣氛之下，卻潛藏著一觸即發的危機。

以軒轅為中心，部落里所有的戰士和獵手都站在一起。他們手持石矛與石斧，身披獸皮，沉默地佇立著，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墻。他們的目光銳利如刀，警惕地掃視著另一群人，那姿態，不像是在哀悼，更像是在戒備。

而在另一邊，榆罔的身邊，聚集著部落里的農人、婦女和老人。他們手中沒有武器，只有對未來的惶恐與不安。他們緊緊地挨著榆罔，仿佛他是他們唯一的依靠。

空氣緊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弓弦。

當祭祀的長老用嘶啞的聲音，念誦完對先祖的禱文，準備宣布繼承人的歸屬時，對峙爆發了。

“還用宣布嗎？首領之位，當然是軒轅的！”戰士頭領力牧向前踏出一步，他手中的石斧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軒轅能帶領我們戰斗！能保護部落！”

“只有強者，才配當首領！”

戰士們齊聲怒吼，聲浪如同奔雷，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威壓。

他們一步步向前，手中的武器在火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榆罔的支持者們被這股氣勢嚇得連連后退，臉上血色盡失。

但一位老公者還是顫巍巍地站了出來，爭辯道：“是‘神農’讓我們吃飽了肚子！是‘神農’讓我們能安穩度過冬天！他才是……”

話未說完，便被一個年輕的戰士粗暴地推了一把，踉蹌著差點摔倒。

“老家伙，閉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你敢！”榆罔身邊的農人見狀，頓時怒火中燒，雖然畏懼，卻也挺起了胸膛。

沖突，就在這一點火星下，轟然引爆。

雙方的人群開始推搡，咒罵聲此起彼伏。

幾名戰士已經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石斧，眼看一場血腥的內斗就要在首領的葬禮上上演。

“都住手！”

一聲清喝，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是榆罔。

他排開身前護著他的人群，獨自一人，走到了兩派勢力的正中央。他平靜地看著那些劍拔弩張的戰士，又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驚恐不安的族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軒轅身上。

軒轅也正看著他，眼神復雜。

他沒有制止手下的行為，那是一種默許，也是一種宣告。他相信，部落的未來，只能由他來掌控。

榆罔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那句“要讓族人都活下去”的囑托。

他明白了，父親的遺愿，不是讓他去爭，而是讓他去守護。

如果繼承權需要用族人的鮮血來換取，那它本身就失去了意義。

“我，榆罔。”他緩緩開口，聲音傳遍了每一個角落，“放棄繼承首領之位的權力。”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

支持他的人們發出了不敢置信的驚呼，而軒轅一方的戰士們也愣住了，高舉的武器停在了半空。

軒轅的瞳孔猛地一縮，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兄長。

榆罔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繼續說道：“有熊部落，不能因為我們兄弟而分裂。父親的葬禮，更不能染上族人的鮮血。軒轅勇武，足以守護部落，我愿意承認他為新的首領。”

他頓了頓，環視著那些曾追隨自己的面孔，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歉意與決然。

“但是，我和你們一樣，渴望的是耕種與安寧，而不是征伐與榮耀。愿意留下的，就留在有熊部落，軒轅會保護你們。而愿意追隨我，去尋找一片能讓我們安心播種、遠離紛爭的土地的人……”

他伸出手，指向東方那片未知的廣袤大地。

“……就和我一起走。”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決定。

這不是失敗者的退讓，而是一個開創者的宣言。

短暫的死寂之后，人群開始流動。

最先站出來的是寧封，他毫不猶豫地走到了榆罔的身后。

緊接著，是那些受過他醫藥恩惠的老人，是那些依靠陶器和耕種技術過上安穩日子的農人，是那些不愿再讓丈夫和兒子去流血拼命的婦女。

一個，十個，一百個……

越來越多的人，默默地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匯聚到榆罔的身后，形成了一支沉默而堅定的隊伍。

他們的人數，竟占了整個部落近半。

軒轅面沉如水地看著這一切。

他贏得了權力，卻仿佛輸掉了部落的另一半靈魂。

附寶站在他的身后，看著榆罔的背影，眼中的悲傷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無人察覺的、如釋重負的松弛。對她而言，這個結果，再好不過。

榆罔最后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片他出生成長的土地，看了一眼那火光中模糊的、弟弟的身影。

他沒有再說什么，毅然轉身。

“我們走。”

在無數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榆罔帶領著他的追隨者，帶著陶器、種子和農具，離開了燃燒著葬禮火焰的營地，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日出的方向。

從此，有熊部落道分東西。

一條，是留在姬水流域，繼承了圖騰與武力的黃帝之路。

另一條，是遷往姜水之畔，開創農耕與和平的炎帝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