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漫長而艱辛的遷徙。

隊伍里沒有多少強壯的戰士，多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抱著嬰孩的婦女，以及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少年。

他們舍棄了熟悉的家園，帶著最基本的家當——幾捧珍貴的谷種，幾件簡陋的石制農具，以及那些被視若珍寶、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陶器。

前路是未知的荒野，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隊伍中時常彌漫著迷茫與疲憊，但榆罔的身影，始終是他們前行的燈塔。

他不像一個首領，更像一個身體力行的長者。

他走在隊伍的最前方，用手中的木杖探明前路；他親自攀上山巖，為族人尋找可以果腹的漿果與塊莖；夜晚，他守在火堆旁，用溫和的聲音安撫著因恐懼而哭泣的孩童。

寧封則帶領著幾個年輕人，負責保護那些陶器。

這些笨重的瓦罐，是他們重建家園最大的希望。

他們一路向西，追逐著落日的余暉。

他們渡過湍急的河流，穿過荊棘叢生的密林，所有人的臉上都刻滿了風霜，但眼神中的希望，卻從未熄滅。

終于，在不知走了多少個日夜之后，一片壯麗的景象展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一條寬闊的大河，如同碧玉的腰帶，在平原上蜿蜒流淌。河水清澈，映著藍天白云。河的兩岸，是望不到邊的平坦土地，黑黝黝的，散發著肥沃的芬芳，仿佛只要插下一根枯枝，來年就能長成參天大樹。

“水……是水！”有人發出了喜悅的呼喊。

“看那片土地！”老公者激動得渾身顫抖，“這……這里就是先祖許諾給我們的地方啊！”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眼前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

長途跋涉的疲憊與辛酸，在這一刻被無盡的喜悅與希望所取代。

榆罔走到河邊，掬起一捧清冽的河水。

這水，溫潤如姜湯，滋養著萬物。

他知道，他們找到了。

“我們，到家了。”他輕聲說道。

安頓的過程幾乎沒有絲毫遲疑。

人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

男人們砍伐樹木，搭建簡陋的茅屋；女人們則在榆罔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開墾出第一片田地，將那些承載著未來的谷種，一顆顆親手埋入肥沃的土壤之中。

寧封帶領著族人，在河邊的泥地上，用最快的速度建起了一座比在有熊部落時更大、更規整的陶窯。

火焰再次升起，燒制出的第一批陶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固、美觀。

有了陶器，他們就能儲存清水，烹煮食物，保護種子。

一個穩定的、以農耕為核心的定居點，迅速地在這片土地上站穩了腳跟。

傍晚，當炊煙從一個個新建的茅屋中裊裊升起，當陶罐里煮著的新米粥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當孩子們在平坦的土地上無憂無慮地追逐嬉戲時，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安寧的笑容。

這里沒有震天的戰吼，沒有鋒利的武器，只有勞作的汗水與收獲的喜悅。

在一個篝火燃起的夜晚，老公者走到榆罔面前，恭敬地跪下。

“請您，繼續帶領我們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望向榆罔，眼神中滿是信賴與崇敬。

榆罔扶起老人，看著族人們一張張質樸的臉龐，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們因這條姜水而得以安身，因窯中的火焰而得以興旺。”老公者高聲道，“從今以后，我們便是在姜水之畔，以火焰為信的族人！”

“炎！炎！炎！”

族人們高舉著手臂，對著熊熊的篝火，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他們不再是有熊部落的出走者，他們有了自己新的歸屬。

一個以農耕為基石，以陶火為圖騰，以生息為信念的全新部落聯盟，就此在姜水之畔，宣告誕生。

他們，自稱為——炎帝部落。

……

榆罔帶走的，不僅僅是近半的族人，更是有熊部落一半的靈魂。

當最后一名追隨者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當那代表著生息與溫情的煙火氣徹底遠去，姬水流域的營地，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與死寂。

火焰燃盡的葬禮灰燼，被風吹起，又無力地落下。留下來的族人，臉上還帶著迷茫。他們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鄰居茅屋，聽著營地里驟然減少的喧囂，心中五味雜陳。

軒轅一動不動地站在高處，目送著兄長遠去的方向。他的拳頭，在身側緊緊地握著。他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被割裂的、冷硬的痛楚。但他不允許自己沉溺于這種情緒。

他轉過身，面對著剩下的族人。他的目光掃過忠心于他的戰士，掃過那些選擇留下來的、驚魂未定的面孔。

“走了的人，他們去尋找自己的安寧。”軒轅的聲音，如同磐石般沉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而我們，留下來的人，將為整個部落的生存而戰！”

他的身后，母親附寶欣慰地看著他。這個她最驕傲的兒子，終于掙脫了所有的束縛，站到了他本該站立的位置。

沒有盛大的慶典，軒轅的繼位儀式簡單而肅殺。他手持父親留下的、象征著首領權力的石斧，站在部落中央，接受了所有戰士的跪拜。他保留了姬水流域的古老圖騰——熊，但從這一刻起，這只熊的利爪，將徹底顯露。

繼位的第二天，大刀闊斧的改革便開始了。

軒轅發布的第一道命令，就震驚了所有人。

“從今日起，部落之內，再無獵手與戰士之分。所有人，皆為部落之兵！”

他將所有成年男性，無論過去是勇猛的戰士，還是沉默的獵手，全部整合起來。但他沒有打亂他們原本熟悉的狩獵隊伍，而是將這些隊伍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

“你們，是最強壯的勇士，平日里敢于和巨熊搏斗，從今以后，你們就是‘熊羆之師’！”他指著以力牧為首的一群精銳戰士。

“你們，行動迅捷，如同猛虎下山，你們就是‘虎貔之隊’！”他看向另一群以追蹤和突襲見長的獵手——常先。

“你們，擅長攀援，能在林中無聲穿行，你們就是‘豺狼之群’！”

軒轅用族人最熟悉、最敬畏的猛獸，為這些新的戰斗單位命名。他沒有設立復雜的官職，而是讓每個隊伍中原本最孚眾望的頭領，繼續擔任首領。但這些首領的職責變了，他們不再只對自己的獵物負責，而是要對軒轅的命令絕對服從。

整個有熊部落，仿佛在一夜之間，從一個生活聚落，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曾經的戰士頭領力牧，如今成了“熊羆之師”的頭領。他起初對軒轅的訓練方法頗有微詞，認為讓勇士們像牛羊一樣排成一排，是束縛了他們的勇武。

但在一次演練中，軒轅讓力牧帶領十名最強的勇士，去沖擊一個由三十名普通獵手組成的方陣。力牧和他的手下勇猛無比，各自為戰，沖入陣中。然而，那些過去遠不如他們的獵手，在軒轅的號令下，三人一組，五人一群，用簡陋的木盾護住彼此，用石矛從縫隙中協同刺出。

結果，力牧和他的勇士們，竟被這看似笨拙的戰陣困住，寸步難行，最終被“俘獲”。

力牧這才明白，軒轅所追求的，是一種遠超個人勇武的、集體的力量。

營地里的聲音，徹底變了。

不再有悠閑的磨制石器聲，取而代之的，是各個“戰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吶喊聲。不再有零散的狩獵炫耀，取而代之的，是操練場上石矛與木盾碰撞的沉悶巨響。

就連婦女和老人，也被動員了起來。她們不再只為自己的家庭勞作，而是被統一組織起來，專門負責制造更多的武器——打磨更鋒利的石矛頭，搓制更堅韌的弓弦，為即將到來的戰爭，準備充足的給養。

整個部落，就像一臺被軒轅啟動的、冰冷而精密的戰爭機器。每一個人，都是這臺機器上的一個齒輪，被驅使著，為了同一個目標而高速運轉——擴張！

站在營地最高的瞭望臺上，軒轅俯瞰著下方那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他的眼中，沒有了悲傷，沒有了迷惘，只剩下如鷹隼般銳利的野心。

他知道，兄長榆罔的道路，能讓一部分人吃飽穿暖。

但他的道路，將用鐵與血，鑄就一個更強大的秩序，一個足以庇護所有人的、統一的天下。

姬水之畔，這頭名為“有熊”的巨獸，已經磨利了它的爪牙，隨時準備向著更廣闊的土地，發起它征服的第一聲咆哮。一個屬于黃帝的時代，即將拉開血色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