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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風云初起
青巖鎮的城墻始建于洪武年間,六百年的烽火在玄武巖上蝕出蜂窩狀的孔洞。李長庚擦拭紫砂壺時,總愛摩挲壺身那道裂璺——民國二十八年日本轟炸機掠過時,彈片在壺嘴處咬出的傷痕,與妻子眉間的朱砂痣位置分毫不差。如今茶柜深處仍藏著半塊帶彈孔的硯臺,那是私塾先生送給新婚夫婦的賀禮,濺著王氏臨死前咳出的血沫。
1950年清明,黔東南的雨絲像浸了桐油的棉線,細細密密地纏著青巖鎮六百年的城墻。鎮東頭李記茶肆的招幡在濕氣里耷拉著,檐角銅鈴的響動都帶著潮意。柜臺后李長庚正用麂皮擦拭祖傳的紫砂壺,壺身“一片冰心“的篆刻在昏暗中泛著幽光。他突然停住動作——壺底那道裂痕是二十年前馬幫火并時,妻子用身體替他擋刀撞碎的。
后廚傳來窸窣響動,十五歲的學徒阿福正在揀茶。這孩子是去年臘月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當時他守著父母被土匪砍爛的遺體,凍僵的手指還死死攥著半塊糠餅。李長庚摸出懷表看了看,黃銅表殼上牡丹鏨花紋已模糊不清,這是當年馬幫兄弟們湊錢賀他新婚的禮物。
“叮鈴——“門楣銅鈴突然發瘋似的搖晃。五個披蓑衣的漢子魚貫而入,蓑衣下露出國軍制式皮靴。為首的臉上橫著道蜈蚣般的刀疤,馬刺刮得門檻吱呀作響:“李掌柜,這個月的香火錢該添了。“盒子炮拍在八仙桌上的瞬間,柜臺后的老人瞳孔驟縮——二十年前也是這般陰雨天,五把馬刀架在他脖頸上逼問密道圖。
后廚傳來瓷碗碎裂的脆響。刀疤臉踱到瑟瑟發抖的阿福跟前,皮靴碾住少年手指:“聽說上個月征糧隊來,是你帶的路?“慘叫聲中,李長庚抄起頂門杠劈頭砸下,卻被另一個匪徒用槍托擊中腹部。老榆木柜臺轟然倒塌,珍藏的普洱餅滾落滿地,陳年茶香混著血腥味在雨中發酵。
“爹!“軍裝青年撞開格柵門時,正看見父親踉蹌著撞翻茶柜。李衛國瞳孔里倒映著十五年前的噩夢:同樣陰濕的午后,十二歲的他蜷在米缸里,透過縫隙看見母親攥著裁衣剪倒在血泊中。染紅的衣襟上,并蒂蓮繡紋正被血色吞沒,就像此刻父親指縫間滲出的血滴在“一片冰心“的篆刻上。
柯爾特M1911的擊錘聲清脆如銀元落地。匪徒們僵在原地——這支刻著“遼沈戰役紀念“的美制手槍,曾在淮海戰場上擊斃過國民黨團長。“軍管會的同志就在鎮公所。“李衛國聲音像淬火的鋼,李衛國扣動扳機的手指微微發顫。不是恐懼,而是記憶在作祟——淮海戰役時那個跪地求饒的國軍少尉,眼睛與刀疤臉同樣渾濁。槍柄內側新刻的“清明“二字陷入掌心,這是今晨掃墓時用刺刀刻的。母親的墳頭草沾著露水,碑前供著的艾草粑還冒著熱氣,轉眼卻要在這百年茶肆見血。他突然注意到對方領口內閃過的銀鏈,墜子分明是半枚太極八卦。
當夜,駐軍團部的地圖室燈火通明。團長王鐵山用紅藍鉛筆圈出鷹嘴崖:“黑風寨扼守川黔鹽道,上個月三支征糧隊在此失蹤。“他轉身打量李衛國武裝帶上深淺不一的彈孔,“聽說你八歲就能帶馬隊走七十二道拐?“
窗外驚雷滾過,玻璃罩里的煤油燈跟著晃了晃。李衛國摸著槍柄上的刻痕——那是淮海戰役時,老連長替他擋子彈留下的印記。此刻攤開的花名冊上,六個名字里有三個格外刺目:獵戶楊大栓是他爬樹掏鳥蛋的發小,私塾先生家的文弱書生陳啟明,竟也咬破手指按了血手印。
“報告!“通信兵突然闖入,“楊柳村遭劫,匪徒綁走了七個嬰兒!“李衛國抓起鋼盔的手微微發抖,他記得那個襁褓繡著百子圖的男嬰——三天前滿月酒上,孩子母親還往他兜里塞過紅雞蛋。那些染著鳳仙花汁的蛋殼,此刻正在軍裝口袋里碎成齏粉。
雨幕中的緊急集合哨撕破寂靜。戰士們披著棕櫚蓑衣跑過石板路時,誰也沒注意街角陰影里的佝僂身影——茶館賬房老周正將密信塞進竹筒。信鴿振翅的瞬間,幾片茶末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拼出詭異的八卦圖案。
隊伍出鎮時,暮色已浸透古驛道。李衛國的戰馬突然揚蹄嘶鳴——青石板上深淺不一的蹄印自明代隆慶年間便存在,此刻在雨中泛著幽幽青光。新兵柱子勒馬驚呼:“排長,崖邊有東西!“
斷崖邊緣的荊棘叢中,半截染血的綁腿在風中飄蕩。楊大栓蹲身捻起泥土:“是三天前的血跡,混著硫磺味。“獵戶粗糙的指尖在石縫間摸索,突然扯出半片藍布。陳啟明就著馬燈細看,布料邊緣的編碼正是征糧隊制服特有的標記。
“此處距黑風寨直線五里,但隔著蟒龍澗。“書生鋼筆在地形圖上游走,“若走水路...“話音未落,對岸密林驚起群鴉。李衛國耳廓微動——風雨聲中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脆響。他解下繩索拋給楊大栓:“遇敵放綠色信號。“
獵戶攀崖時,腰間苗刀的紅布條刺痛了李衛國的眼。那是三年前楊父與土匪搏命留下的,此刻在暮色中宛如血痕。當楊大栓的身影消失在崖頂,李衛國突然想起昨夜父親擦拭的那把日本將官刀——刀柄纏的也是同樣的褪色紅綢。
暗夜中的蟒龍澗翻涌著黑浪。陳啟明突然拉住李衛國衣袖:“看水紋!“月光下,漩渦中竟漂浮著幾縷靛藍布條——正是鎮上染坊特有的扎染工藝。李衛國心頭一緊,想起秀姑每日在染缸前忙碌的身影,她比劃時腕間的銀鐲總在幽暗中發亮。
對岸傳來三短一長的夜梟啼叫。眾人屏息等待,綠色信號彈卻遲遲未現。李衛國握槍的手滲出冷汗,他分明看見楊大栓出發前,將那個繡著鴛鴦的荷包塞進了貼身口袋。荷包一角露出的黃符紙,是半月前兩人去青龍觀求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