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貨蘇東坡
一、頂級吃貨
前年我去東坡住過的黃州、惠州、儋州,去年我在黃州東坡赤壁吃過“東坡餅”,年初又在杭州西湖吃過“東坡肉”,近半年來又在重溫蘇東坡詩文集。這一年多來,吃東坡吃過的,喝東坡喝過的,走東坡走過的,讀東坡寫過的,我幾乎天天與東坡形影不離。
像蘇東坡這樣偉大的作家,古今罕見的智者,對他的了解越多,你越是覺得他迷人;對他的認識越深,你對他就越是崇敬。
在宋代的作家中,要數東坡的才氣最大,也要數東坡的架子最小;要數東坡最為超脫,也要數東坡最為隨和;要數東坡的氣質最為風雅,同時也要數東坡的生活最為近俗;要數東坡最為坎坷,也要數東坡最為快樂。
南宋高文虎《蓼花洲閑錄》引《漫浪野錄》稱:“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上可以入朝為君王起草制誥,下可以和農民一起挑野菜做菜羹。詠詩作文能輕輕松松地天然入妙,燉起豬肉煮起菜羹來也同樣廚藝超群。
人們都知道蘇軾是個大文豪,他許多著名詩文詞至今膾炙人口,即使文盲也能脫口而出“不識廬山真面目”,稍識之無的人也熟悉“明月幾時有”,也會背誦“淡妝濃抹總相宜”,中學生都知道前后《赤壁賦》。但大家不一定知道,以東坡命名的美食也數不勝數,東坡肉、東坡魚、東坡脯、東坡餅、東坡羹、東坡酥、東坡羊肉、東坡肘子、東坡火腿、東坡墨鯉、東坡墨魚、東坡豆腐、東坡燒筍、東坡粥、東坡湯……在我國文化史上,以個人名字命名的美食如此之多,除了東坡以外別無他人。說到我國古代最頂級的吃貨,東坡要是排名第二,誰還有資格排名第一?
把“我欲乘風歸去”的仙氣,與“東坡肘子”放在一塊;把“大江東去”的雄豪,與“東坡豆腐”擺上一桌;把“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與“東坡羊肉”一起端來,竟然同出一個蘇東坡,竟然沒有一點違和感。
你說怪不?
一邊是飄飄欲仙的超脫,一邊是享受口腹之樂的癡迷,二者都真實地統一在東坡身上。蘇軾談起寫作來,簡直興奮得眉飛色舞,而他談起做菜釀酒來,照樣又像小孩一樣手舞足蹈。不僅是在宋代作家中,甚至在整個中國的文化史上,只有東坡既能大俗又能大雅,也只有東坡既是那樣近情又是那樣曠遠。
閑談之前掉個書袋,交代一下什么是“大俗”,什么是“大雅”。不然,我的普通話本來就很有個性,再要是關鍵詞也含糊不清,那可就不是我問朋友們:“聽懂了沒有?”而是大家要反問我:“你懂了沒有?”
文中“大俗”的“俗”,不是常說的庸俗、低俗、粗俗、俗氣,而是指凡夫俗子的生活氣和煙火氣。所謂“大雅”的“雅”,當然是指風度的儒雅,氣質的風雅,談吐的高雅,語言的清雅。“大俗”與“大雅”的“大”,不過是對“俗”與“雅”的極意強調,大意是超乎一般的“俗”和“雅”。
讀東坡的詩詞文,篇篇都讓人沉醉,看東坡做菜和吃菜,道道都特別香甜。
吃貨東坡既會吃又會做,談起煮魚的方法如數家珍,“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煮魚法》),像鄰居大叔一樣平易近人,再看看他“揀盡寒枝不肯棲”的高潔(《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看看他“羽衣蹁躚”的風采(《后赤壁賦》),他儼然神仙中人,又是那樣飄逸高遠。
東坡不僅俗而且雅,近而又遠,而且他即俗即雅,即近即遠。
東坡對任何食物,遇到什么便吃什么,似乎永遠胃口大開,吃什么便愛什么,從來不挑挑揀揀。
你想知道這一切的個中原因嗎?
別走開!
二、“自笑平生為口忙”
在黃州,蘇軾“自笑平生為口忙”,這句話半是自嘲,半是自供。“喜歡吃”大不同于“只為吃”,前者可稱為吃貨,后者只能算飯桶。
蘇軾有蓋世的才華,也有宏大的志向,而且對自己的大才與大志,都有清醒的自我意識。即使自己已屆中年,又遭受政敵的攻訐,他仍然十分樂觀地認為,以不世之才建不世之功易如反掌:“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像他蘇軾這樣不世出的天才,怎么需要“為口忙”呢?
可他一生的確不得不“為口忙”。
《蘇軾文集》現存的27篇賦中,便有10篇專寫吃喝,在他2700多首詩歌、300多首詞、約3000篇文章和1600多封書信中,專門寫吃喝和順便談吃喝的作品更不計其數。如此之多詠佳肴美酒的詩詞、談吃談喝的散文尺牘,普通作者一生都“忙”不出來。除了用詩文談吃談喝外,他還自制了幾十道名菜,自釀了許多種白酒蜜酒,即使一名職業廚師或釀酒大師,“忙”幾輩子也忙不出這么多名菜名酒。更何況中晚年以后,他在貶所還得下地耕作,為自己一家種糧種菜,如在黃州開墾東坡親自種地,在惠州借王參軍半畝地種菜。他“自笑平生為口忙”,倒是道出了一生的實情,只是這“為口忙”,有時是為了口腹之樂,有時則是為了免于饑寒。
蘇軾“平生為口忙”,部分出于天性,部分由于環境,部分因為認知。不管是哪種原因,他好像是個天生的美食家,從少至老吃起美食來無不津津有味,談起美食來無不逸興遄飛,做起美食來無不本色當行。難怪他許多談美食的詩文膾炙人口,許多自制的佳肴別出心裁,許多菜品至今仍是餐廳的招牌菜。
把他與王安石比較一下,東坡吃貨的本色就更為突出。蘇與王政治上是冤家對頭,文壇上是棋逢對手,美食上又是有趣的反襯對比——他倆還真是處處都“對”上了。很多蘇東坡的鐵粉,包括林語堂先生,為了抬蘇東坡而罵王安石,其實他倆同為我們民族既十分難得,又難分軒輊的一世偉人。王安石生前對蘇軾的文學天才贊不絕口,烏臺詩案中力保蘇東坡,大聲疾呼“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蘇東坡同樣對王安石推崇備至,在《王安石贈太傅制》中,蘇東坡稱王安石“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是“名高一時,學貫千載”的“希世之異人”。可在對待美食這一點上,一個極其用心,一個又全不上心。
宋人的筆記小說中,有許多關于王安石飲食習慣的記載,或說他吃飯節儉得有些摳門,或說他吃飯心不在焉得十分古怪。如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二載,宋仁宗賜大臣們“賞花釣魚宴”,哪知王安石把碟子中的魚餌吃光了,致使仁宗皇帝認為王安石矯情狡詐。又如多部筆記小說載,每次進餐,王安石只吃自己眼前的菜,離他遠的菜從不動筷子,使人誤以為他單單偏愛此菜。有的不過是把這些奇葩習慣作為笑談,有的則純屬捏造以丑化王安石。很多說得有鼻子有眼,叫人不得不信,少數說得過于離奇,又叫人無法相信,譬如,即使再木頭木腦的人,也斷然不會吃光又腥又臟的魚餌呀。
不過,王安石夫人說他“平日未嘗有擇于飲食”,朱弁說他“飲食粗惡,一無所擇,自少時則然”(朱弁《曲洧舊聞》卷十),一個是王安石的枕邊人,一個是嚴肅的學者,他們說的也許大體屬實:因從小就不在乎飲食的好壞,所以每次就餐他只夾自己面前的菜。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載,哪怕是身居相位,他招待兒媳家的親戚,也不過是幾杯薄酒,兩個胡餅,四小塊豬肉,外加一碗菜羹。和最親近的大妹餞別也是如此,名作《示長安君》說:“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他的妹妹王文淑聰明敏捷,能詩善書,被朝廷封為長安縣君,王安石與她兄妹情深。雖說老來分別十分感傷,但他照樣只是“草草”備了些酒菜,餐桌上見不到山珍海味。可見,他對親人和客人,對自己和他人,飯菜的簡單都是一視同仁,這是長期形成的飲食習慣,并不是他對別人特別吝嗇摳門。
若說吃飯對王安石只是“例行公事”,那對蘇東坡可是賞心樂事;若說王安石有條件卻不在意吃,蘇東坡則沒條件也要變著法兒吃。
三、走到哪,吃到哪
嘉祐二年(1057),二蘇同榜進士及第,兄弟一時名動京師,連宋仁宗也慶幸“為子孫得兩宰相”。可兄弟倆不僅從未真正入相,而且后半生很少安于朝廷,不是在貶所就是在被貶途中。
歐陽修對大蘇的天才更贊不絕口,斷言“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不無諷刺的是,隨著東坡文章獨步天下,東坡雙腿也隨之“獨步天下”——他的貶地遍及大江南北,甚至到了最南端的海角天涯。
好在蘇“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蘇軾《文說》),他走到哪里便寫到哪里;更妙的是蘇軾既好吃又會吃,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吃到哪里便愛上哪里。
嘉祐元年(1056),蘇洵領著蘇軾和蘇轍進京趕考。蘇軾似乎全然沒有考前的焦慮緊張,用詩文記下了沿途見到的美景,特別是沿途吃到的美味——
在牛口(今四川宜賓),村民們為他“三四依古柳……煮蔬為夜飧”(《夜泊牛口》);
在荊州吃到了朋友送的大雁,“北雁來南國,依依似旅人……故人持贈我,三嗅若為珍”(《荊州十首》其九);
在荊州還飽餐了黃魚,“早歲嘗為荊渚客,黃魚屢食沙頭店”(《渼陂魚》);
在今天的漢口又大吃鳊魚(《鳊魚》),快到汴京時又美美吃了一頓野雞,“百錢得一雙,新味時所佳”(《食雉》)……
不知到底是天性灑脫,還是成竹在胸,科考全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心心念念的是異鄉的異味。這一路的詩文給人感覺是:比起進士及第的美名,他更在乎終生難忘的美味。
不只是趕考路上吃興很濃,就是在貶謫途中和身困貶所,蘇軾也從沒有虧待過自己的胃,如第一次外放杭州通判時寫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之三:
烏菱白芡不論錢,亂系青菰裹綠盤。
忽憶嘗新會靈觀,滯留江海得加餐。
這首詩中的“烏菱”“白芡”“青菰”,是江浙一帶稱為“水八仙”中的三種食物,它們大多成熟于秋季。“烏菱”是指烏黑烏黑的老菱角。“白芡”就是白色的芡實,江浙人稱為“雞頭米”。菰是我們祖先常吃的一種谷物,杜甫《秋興八首》有“波漂菰米沉云黑”句。感染一種黑粉菌的真菌后,菰從此不能抽穗開花,自然也就不能結出菰米,菰莖則越來越膨大白嫩,人們把這種白嫩的莖稱為茭白,茭白鮮嫩可口還營養豐富,成了很多江南人餐桌上的最愛。唐朝之后,隨著菰米愈發稀少,而茭白則日漸流行,真個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青菰”實際是指茭白,菰水上是青枝,而水下是白莖。我們吃飯講究色香味,詩的前兩句“烏”“白”“青”色彩素淡,一見就叫人胃口大開。“會靈觀”說的是在當時的京城汴京等北方地區,“烏菱”“白芡”“青菰”很珍貴,要在特殊的日子才能嘗鮮,而它們在杭州則遍地都是,哪還用得著去市場花錢買呢?蘇軾說如今自己“滯留江海”,得好好把“水八仙”吃個夠,越是遭貶越要好好犒勞自己。
烏臺詩案中,蘇軾含冤受了一百多天牢獄之災。出獄后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他由御史臺差人轉押前往赴職。元豐三年(1080)二月初一,抵達黃州時他驚魂稍定,便寫下了《初到黃州》的名詩: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為了一張嘴而忙碌了一生,可這點小小心愿還不能滿足,而且越到老來辦事越是荒唐,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一起筆就自嘲甚至自貶,這是一個人犯了重大的錯誤,或遭受了重大挫折后常有的現象。一兩個月前還以為自己必“死獄中”,自責“小臣愚暗自亡身”(《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一),就算當時沒有丟掉性命,如今也被貶到黃州,還有比我為人處世更糊涂的嗎?要是一直這樣自怨自艾下去,那就不是曠達的蘇東坡了,你們看,頷聯馬上就自寬自慰起來:黃州城長江環抱,料想江魚定然鮮美,春來這漫山遍野的翠竹,我好像聞到了四處飄逸的筍香。三四句承第一句“為口忙”,誰不知道我是個吃貨,黃州人虧待不了我,你們瞧瞧我將在這兒如何大飽口福吧。
嘿嘿,黃州既是我蘇軾的貶所,可能也是我蘇軾的福地。五六句承第二句“轉荒唐”,進一步讓自己窮開心:“逐客”在編制之外又有何妨,做“水曹郎”的詩人又不只是我一個。尾聯說,我這個對國事絲毫無補的廢物,還要虛耗官府壓酒囊的俸祿。這明面上是以自慚來自寬,紙背后的意思是說,我對官家雖沒啥大用,官家也沒有給我高薪。自己對誰都沒有啥虧欠,我在這兒睡得甜吃得香。
大家看清了蘇東坡這個吃貨嗎?大難不死來到貶地黃州,他首先關注的是“魚美”和“筍香”,因這才是對他被貶的最大補償,也是對他“事業轉荒唐”的最好安慰。
如果對杜甫而言,“寬心應是酒”(杜甫《可惜》);那對蘇軾來說,“寬心當數吃”了。
紹圣元年(1094)六月,蘇軾貶惠州時已近花甲之年。惠州如今地處珠三角,是我國經濟繁榮發達的城市,而當年的惠州卻是貧窮的瘴癘之地。老來貶到這樣荒蠻的地方,哪怕蘇軾再灑脫也會心情沉重,可聽到清遠顧秀才的介紹后,他心頭的陰霾便馬上一掃而空。來看看《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
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云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
聞道黃柑常抵鵲,不容朱橘更論錢。
恰從神武來弘景,便向羅浮覓稚川。
“香案吏”指起居舍人,“玉堂仙”即翰林學士,二者都是蘇東坡自指。船一靠近清遠,百姓都熱情地圍觀他這位貶臣,“此邦”的人比它的氣候還要溫暖。顧秀才無疑向他全面介紹了惠州的風物人情,可他偏偏只記住了“荔子”“黃柑”“朱橘”,荔子紅得像著了火,黃柑多到可以用來打鵲,誰吃紅橘還會去街上買呀?沒想到,被中原人視為“非人宜居”的惠州,原來百姓這么淳樸熱情,水果又是這么豐富好吃,還可以隨便采摘,隨時管飽,這打消了他原先對惠州的擔憂和恐懼,讓他腳還沒有踏上惠州,而心早已愛上了惠州。
惠州還真沒有讓蘇東坡失望。在惠州第二年,蘇東坡便寫如愿吃到了惠州荔枝,既讓他大開眼界,更讓他大解嘴饞。第一次看到和吃到惠州荔枝,荔枝在他眼中簡直就是天生“尤物”。來看看他吃荔枝的名作《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是如何描寫荔枝的:
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
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
成熟荔枝鮮紅的外表,好像海山仙女穿的大紅襖,它的內皮如同仙女的紅紗內衣,瓤肉像仙女雪白如玉的肌膚。這樣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自有勾魂攝魄的天然風韻,哪還稀罕她楊貴妃來捧場品鑒?不知老天是有意還是無心,叫這仙品尤物長在嶺南的海邊。
荔枝被蘇東坡擬人化了,“絳羅襦”飄逸艷麗,“白玉膚”光潔秀潤,它已不單純是酸甜可口的水果,而是化身為風情萬種的美人;它本因嫩滑香甜讓人垂涎欲滴,現在以姿容美艷叫人魂不守舍。荔枝已不是他舌尖上的美味,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尤物”。
不知是吃貨味蕾過于豐富,刺激了奇特的想象,還是詩人想象過于奇特,刺激了豐富的味蕾。除了蘇東坡這個天才的吃貨,誰還能把荔枝寫得這樣明媚動人?
蘇軾在此詩的自注中說:“予嘗謂荔支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厚味”既指荔枝的味美,也指荔枝的味濃,而這里的“高格”顯然不是指道德品格,聯系下文的“江鰩柱、河豚魚”看,應指荔枝具有極高的品位和檔次。能嘗出荔枝“厚味”的人很多,能品出荔枝“高格”的只蘇軾一個,前者只能算好吃,后者才算是會吃。
蘇軾對荔枝情有獨鐘,你看他一邊喝著清香的桂花酒,一邊品嘗如龍珠似的荔枝,像是初嘗海鮮鰩柱,又像細嚼河豚魚腹,此時此刻他有點飄飄欲仙,不禁發出深深的喟嘆:
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莼鱸。
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看到“我生涉世本為口”,你是不是想到“自笑平生為口忙”?詩的最后說,我出來混就是為了糊口,為謀得一官半職,早已看輕了鄉土之思。“莼鱸”是指菰菜、莼羹和鱸魚膾。《世說新語·識鑒》載,西晉作家張翰在洛陽,一見秋風起,便“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立馬便棄官回家。后來以“莼鱸之思”指代鄉思。人世真像一場大夢,貶到這么好的地方,能吃到這么好的荔枝,“南來萬里”的人生大劫,想不到是自己大快朵頤的天賜良機。由此可見他對荔枝有多喜愛,更可見他對吃有多看重!
他的《食荔枝》一詩更膾炙人口,寫貪吃荔枝也更為夸張——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羅浮山屬惠州轄地,地處今天惠州市北面,是中國十大道教名山之一,號稱“嶺南第一山”,素有“百越群山之祖”的美譽。東坡一開口就夸起了惠州:單是氣候就叫人留戀,羅浮山下四時皆春,惠州自然四季宜人,更別說它物產之富和水果之多了,像盧橘、楊梅等春夏季的水果,天天都可以換著口味吃,其中特別是荔枝真叫人百吃不厭,要是每天能吃上三百顆,愿一生一世做一個嶺南人!俗語說“一啖荔枝三把火”,這個完全因人而異。我現在就生活在嶺南,和蘇東坡一樣,一開春就“悵望荔子何時丹”(蘇軾《贈曇秀》),荔枝一熟也要“日啖荔枝三百顆”,可不管吃多少顆荔枝,既沒有壞過肚子,又沒有上過火。這首詩說到了我的心坎里,我吃起荔枝來“多多益善”,對這首詩更是百讀不厭。
古人稱嶺南為南蠻之地,中原人對嶺南的瘴氣聞之膽寒,可在蘇東坡看來,只要每天能吃上荔枝,哪怕自己從此沉淪貶所,哪怕在這里短命,也是值了。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二句,其中有吃貨對荔枝的酷愛,有詩人對政敵的輕蔑,還有智者對貶地的隨遇而安。如今,它早已成了口口相傳的名句,更成了惠州旅游響亮的名片,乃至整個廣東永不過時的文旅廣告。
吃貨吃出了如此水平,真讓人嘆為觀止!
四、東坡肉與東坡魚
蘇東坡好吃,也會吃,更敢吃。地上爬的,天上飛的,土里長的,水中游的,無一不能成為他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蘇東坡愛吃,大家愛蘇東坡,于是,東坡吃過的菜,做過的菜,夸過的菜,慢慢就形成了龐大的“東坡菜系”。
在東坡菜系中,要數“東坡肉”流傳最廣,在“東坡肉”中,又要數黃州東坡肉與杭州東坡肉名頭最響。
這還得從頭說起——
東坡肉的主要食材是豬五花肉。說起東坡肉的由來,它既是出于無奈,也完全得之偶然。先看東坡的《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是一篇著名的奇文。這段幾十個字的短文,敘說的不過是在黃州為何煨豬肉、如何煨豬肉及如何吃豬肉,可偏偏用“頌”這種極其莊重的體裁,使內容與形式形成極大的反差,造成輕松詼諧的喜劇效果。
“頌”是《詩經》中的“六義”之一,指宮廷祭祀的頌神歌舞,后來逐漸演變為一種歌功頌德的文章體裁,形式介于詩與文之間。按劉勰的說法,它的功能是“美盛德而述形容”(《文心雕龍·頌贊》),它歌頌的對象是偉人、要人、名人,如陸機有《漢高祖功臣頌》,蘇東坡也有《仁宗皇帝御書頌》《英宗皇帝御書頌》《十八大阿羅漢頌》等。
人們常說燒豬肉、烤豬肉、吃豬肉,可誰聽說過“頌”豬肉的呢?文學史上,蘇軾是頌豬肉的第一人,可能也是頌豬肉的最后一人。
一看《豬肉頌》的標題就覺得滑稽,一讀這篇短短的頌文就忍不住想笑。
頌文分為三段,從“凈洗鐺”到“他自美”為第一段,寫如何煨豬肉。這幾句不只是交代煨東坡肉的方法,也勾勒出他煨肉時的身影。“凈洗鐺”——看他洗鍋有多細致,“少著水”——倒水有多熟練,“柴頭罨煙焰不起”——控制火候有多在行,“待他自熟莫催他”——煨肉又多有耐心,“火候足時他自美”——他對自己的廚藝有多自信。“鐺”是古代一種有耳有足的鍋,“柴頭罨煙焰不起”說的是煨肉只能用暗火。
從“黃州”到“不解煮”為第二段,交代在黃州煨豬肉的原因。他感嘆黃州豬肉的品質如此之好,價錢竟然比泥土還賤,原來富貴人家不吃豬肉,貧窮人家又不會煮豬肉,使得黃州的好豬肉成了“狗不理”。
不了解古代飲食風尚的變遷,你就很難讀懂這一段話。其實,豬肉“貴者不肯吃”,并不是黃州獨有的現象,蘇東坡那時候各地的“貴者”都不吃豬肉。說起來,我國養豬的歷史很早,先民從新石器時代就開始養豬。春秋戰國時期,豬肉已是部分人的祭祀食物,《國語·楚語下》載:“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到漢代豬肉的食用量開始越來越大。可到魏晉情況便發生逆轉,受眾多南遷游牧民族的影響,朝野的飲食習慣逐漸“胡化”,社會上重又掀起了爭吃羊肉的風潮。到了隋唐,貴族的飲食習俗仍雜胡風,人們普遍貴羊而賤豬,直至北宋上層仍沿襲這種風氣。在《后山談叢》一書中,蘇門弟子陳師道也說當時“御廚不登彘肉”,可見北宋皇帝是不吃豬肉的。《續資治通鑒長編》所載的史料,為陳師道的說法提供了佐證,直到北宋后期的哲宗年間,照樣規定“御廚止用羊肉”,皇宮還把這當作“祖宗家法”。就像今天狗肉上不了正席,豬肉當時也登不了上流的餐桌。有頭有臉的人認為吃豬肉丟臉,普通百姓也覺得吃豬肉丟人。連吃都不想吃,又怎么會煮豬肉呢?
正是由于“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才讓蘇東坡有“撿漏”的機會。他比當地百姓更清楚豬肉的營養價值,更會品嘗豬肉獨特的美味,當然也更會煨燉豬肉;同時他又沒有上層權貴的飲食偏見,更沒有上層權貴的虛榮心,因而對豬肉便能人賤我惜,人棄我取,這樣就有了文章的第三段——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早晨一起來就“打兩碗”,把“黃州好豬肉”吃飽吃夠,吃在自己嘴里,暖在自己心里,管別人怎么看,管別人怎么說!我們好像聽到他一邊吃豬肉,一邊嘖嘖稱贊:“味道好極了!”“飽得自家君莫管”,像蘇東坡這樣的蓋世天才,他自己吃得有多快意,話就會說得有多俏皮。豬肉好不好吃,該不該吃,全憑自己的舌尖說了算,哪管權貴們喜不喜歡。
什么才算頂級吃貨?既吃得有滋有味,自己也活得開心坦然。
于是,“東坡肉”便橫空出世!
東坡肉創制于黃州,推廣于杭州,用現在的行話來說,黃州是東坡肉的產地,而杭州是東坡肉的“直播間”。
那是離開黃州五年之后(元祐四年,即公元1089年),蘇軾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第二次任職杭州期間,他在杭州推行了許多善政,為百姓做了許多善事。杭州人對他心懷感激,逢年過節給他送了不少豬肉。蘇東坡依自己在黃州煨肉的方法,把這些豬肉煨好后,或請近鄰來家吃肉,或把熟肉送給熱情的百姓。很快東坡肉的做法傳遍全城,杭州家家會做東坡肉,人人喜吃東坡肉。
皮薄而肉嫩,味醇而汁濃,酥爛卻有形,香糯但不膩——這就是東坡肉的主要特點。
如今,東坡肉是傳統杭幫名菜的頭牌,也位居傳統鄂菜的榜首,自然也是今天川菜中的名菜。身為一個黃岡人,這三地的東坡肉我都吃過。黃州東坡肉放的佐料較少,吃起來能嘗到豬肉的原汁原味,做法上可能更注重承傳。杭州東坡肉看上去色澤更為紅亮,吃起來肉質細嫩帶甜,做法上可能更注重新變。四川的東坡肉一入口就能嘗到川菜的特點,嫩滑香酥中略帶辣味。
再聊“東坡魚”。
從東坡的詩文書信看,他一生吃過的魚比他走過的地方還多,鱸魚、鳊魚、白魚、刀魚、鮑魚、魴魚、魚、鯽魚、鯉魚、河豚……他在南京時還有《戲作
魚一絕》:
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
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精鱗。
魚主要產自長江中下游,長江許多支流也盛產
魚,我在武漢就常吃恩施的清江
魚,最大的特點是肉嫩味鮮。我吃魚與東坡的口味雖同,只可惜我寫不出東坡這么好的吃魚詩。這首詩就是專夸
魚好吃,說
魚有石首魚一樣的嫩肉,又沒有石首魚那么多刺;有河豚一樣的鮮味,又不像河豚那樣有毒。你們看看,
魚集中了石首魚與河豚的所有優點,又避免了石首魚與河豚的所有缺陷。更叫人驚喜的是,這么好吃的魚竟然還沒有魚鱗,免去了人們打魚鱗的麻煩。蘇東坡最后風趣地說,求求老天爺和河神,命令
魚也長一點魚鱗吧,總不能讓它什么缺點都沒有呀!哈哈,這個人世間的頂級吃貨,夸魚也夸出了頂級水平。
不過,這可不是我們要說的東坡魚,東坡魚專指東坡親手烹調的魚。
話還得說回黃州。蘇東坡一踏上那兒的土地,脫口就吟出了“長江繞郭知魚美”的名句,不用說,東坡魚同樣創制于黃州。
盡管流傳不如東坡肉那樣廣,名頭也沒有東坡肉那樣大,可東坡本人對東坡魚的烹制方法十分得意。我們來看看《煮魚法》這篇妙文:
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
這種魚大體做法是:先把鯽魚或鯉魚切成塊,既不煎也不炸,將生魚塊直接放入冷水鍋中,白菜心蓋住魚塊同煮,隨后加幾根蔥白,魚不得隨意攪動,半熟時,倒入調好的生姜、蘿卜汁及酒,快要熟的時候,再加入橘皮絲入味,接下來就可以美餐一頓了。這道魚羹的味道怎么樣呢?東坡在結尾故意賣一個關子:“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他說,要是像我一樣的吃貨,親自嘗一嘗就知道了,不用我在這里啰唆。這真是給東坡魚做的絕妙廣告,話說得越是神秘,就越是吊人的胃口。
五年以后,蘇東坡知杭州時又一次談到這道魚羹:
予在東坡,嘗親執槍匕,煮魚羹以設客,客未嘗不稱善,意窮約中易為口腹耳!今出守錢塘,厭水陸之品。今日偶與仲天貺、王元直、秦少章會食,復作此味,客皆云:“此羹超然有高韻,非世俗庖人所能仿佛。”歲暮寡欲,聚散難常,當時作此,以發一笑也。元祐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東坡在這則小品文中說,幾年前在黃州時親自掌勺,煮魚羹款待朋友,客人沒有一個不叫好的。當時以為自己身處窮困饑餓中,吃什么東西都是香的,對客人的稱贊不以為意。現在出守杭州,什么水陸佳肴沒有吃過?今天與仲天貺、王元直、秦少章知己聚餐,我又重新做了這道魚羹,客人們無一不豎起大拇指:這道魚羹超然有高韻,世俗的廚子做夢也想不出來。
他在荔枝里吃出了“厚味高格”,在魚羹中又吃出了“超然高韻”,吃貨不僅能吃出食物天然的風味,還能品出它獨有的“高格”,更能感受它那超然的“高韻”。美學中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叫“通感”,是指在審美中視覺、聽覺、觸覺和味覺,互相交錯感通,彼此挪移轉換。在吃食物的時候,蘇東坡不只是具備通感,他簡直就是“通神”了。
不過,東坡魚羹運氣不是太好,雖然東坡自己覺得它“高格”,他的朋友認為它“高韻”,但它的確有點“曲高和寡”,從沒有像東坡肉那樣贏得一片喝彩。這里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是這道菜很難做,東坡朋友也說“非世俗庖人所能仿佛”,普通廚子自己都沒有半點“高韻”,又哪能烹調出有“高韻”的魚羹呢?二是我們這些吃這道菜的凡夫俗子,根本嘗不出魚羹有什么“高韻”。三是古今的胃口變化太大,“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怪只怪孟老夫子說得太絕對。
不管屬于哪種情況,黃州的朋友依東坡交代的方法,給我烹調過這道魚羹,記得魚湯倒是很鮮,但魚肉有點“老”和“渣”。東坡說得神乎其神,我覺得亦不過如此。
我太喜歡蘇東坡了,照說東坡喜歡的菜,我也要無條件地喜歡,但我又不喜歡說違心話。這道菜沒吃過遺憾,吃過了可能更遺憾,因為一次也沒吃過,你一想起這道魚羹“超然有高韻”就會流口水,吃過了這道魚羹以后,你從此就明白,并不是這道菜有什么“高韻”,是做這道菜的吃貨有“高韻”。
東坡魚羹流傳不廣,是像東坡這樣的韻人太少,像我這樣的俗人太多。
五、東坡羹與玉糝羹
論文章人們常說“韓潮蘇海”,談飲食蘇東坡同樣“海納百川”,他的餐桌上可葷可素,可豐可儉。他吃起熊掌來固然津津有味,吃起野菜來照樣喜笑顏開;高檔的海鮮魚肉固然來者不拒,吃起粗茶淡飯同樣樂不可支,他還給我們留下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名句(《浣溪沙》)。寫于惠州的《擷菜》一詩就生動表現了他的“清歡”:
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
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
詩前有一小序交代了他擷菜的前因后果:“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而吾與過子終年飽飫。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須底物而更貪耶?乃作四句。”
他借王參軍的半畝地種菜,父子兩人從此就不愁沒菜吃了。有時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兒子便下地摘新鮮蔬菜給他醒酒。煮好的蔬菜散發泥土的氣息,飽含風露的清芬,魚肉哪能和它相比?能吃到這么美味的鮮菜,人生還有什么值得去貪的呢?詩中的“蘆菔”就是蘿卜,“芥”就是廣東人常吃的芥菜。一入秋天,蘿卜便已成熟,芥菜也長出嫩葉。西晉何曾每餐都要耗費上萬,還說無從下筷,這些菜蔬我不是一樣吃得又飽又好,何苦要像何曾餐餐大魚大肉?魚肉哪能像時蔬一樣“味含土膏,氣飽風露”?
東坡在黃州親自下地種菜,自己還常常下廚做菜,當然,他也喜歡吃親手做的蔬菜,而且還在黃州寫下兩篇名文——《東坡羹頌》和《菜羹賦》。先看《東坡羹頌》:
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其法,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揉洗數過,去辛苦汁。先以生油少許涂釜緣及一瓷盌,下菜沸湯中。入生米為糝,及少生姜,以油盌覆之,不得觸,觸則生油氣,至熟不除。其上置甑,炊飯如常法,既不可遽覆,須生菜氣出盡乃覆之。羹每沸涌,遇油輒下,又為盌所壓,故終不得上。不爾,羹上薄飯,則氣不得達而飯不熟矣。飯熟羹亦爛可食。若無菜,用瓜、茄,皆切破,不揉洗,入罨,熟赤豆與粳米半為糝。余如煮菜法。應純道人將適廬山,求其法以遺山中好事者。以頌問之:
甘苦嘗從極處回,咸酸未必是鹽梅。
問師此個天真味,根上來么塵上來?
《蘇軾文集》中現存19篇頌文,其中有5篇“頌”飲食,包括前面和大家聊過的《豬肉頌》,可見東坡把飲食看得有多重,也可見東坡的吃貨本色。
此文一提筆就說,“東坡羹”就是東坡煮的菜羹。再交代東坡羹的特點,它不用魚肉五味,而別有天然的風味。
怎么煮東坡羹呢?他交代得詳細具體,先把大白菜、大頭菜、大蘿卜、野薺菜反復揉洗干凈,以便除去菜蔬中的苦汁;再在大鍋四周、大瓷碗周邊抹上生油;接著把切碎的白菜、蘿卜、薺菜入水鍋,同時加入少許生姜和生米為糝,隨后把油碗蓋在鍋上,注意油碗不碰菜羹,否則菜羹會有生油味;最后把盛滿米的蒸屜放在鍋上,等到煮菜羹的蒸氣出盡,菜羹基本煮熟后再蓋上屜蓋。要是沒有上面說的那些菜,用瓜和茄子也行,用紅豆或粳米為糝,煮當同前。
人們可能會問:鍋和碗周邊為什么要涂油?煮菜羹的時候沸水上涌,四周涂油的鍋和覆蓋鍋的油碗,壓住菜羹的濃水不至于上溢蒸屜,保證蒸汽上達蒸屜,使得下邊煮菜羹、上邊蒸米飯兩不誤,不僅菜羹和米飯同時熟好,還使米飯中帶有菜香。
最后四句頌特別有意思:甘甜二味如到極致相互轉化,那咸味酸味就不一定要用鹽梅。敢問大師:菜羹這種“天真味”,是來于眼、耳、鼻、舌等六根的主觀感覺,還是來于菜羹色、聲、香、味等六塵本身?
頌中的“根”就是佛教中的六根,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感官,俗話常說“六根清凈”。“塵”就是佛學中的六塵,指六根能感知到的色、聲、香、味、觸、法六種表象。東坡問高僧的這個問題,就像風動還是心動一樣,難以證實也難以證偽。從佛學的視角來看,“天真味”“根”“塵”一切皆空,連“味”本身都是幻相,更無所謂“天真”不“天真”了。
因而這四句頌語,表面上是他問高僧,實際上是他的自問,而本質上這是個“天問”。大概常有類似的困惑,所以東坡經常發出類似的“天問”,如那首著名的《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蘇東坡對東坡羹情有獨鐘,除了上文《東坡羹頌》外,還特地寫了一篇《菜羹賦》。在賦的序文中,他說因窮才想到煮菜羹:“東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
東坡羹的特點是“不用魚肉五味”,不用醋醬等作料,而“有自然之甘”,“有自然之味”,或說有“天真味”,這就是所謂“食材本味即至味”。恰如“天然”是美的極致一樣,“天真味”“自然味”也是菜肴的極致。他在《與徐十二》中說,青菜屬于“天然之珍”,“有味外之美 ”,人們一旦習慣了“此味”,“則陸海八珍,皆可鄙厭也”。
“東坡羹”在他生前就已流傳很廣,他從儋州赦回途經今韶關時,韶關太守狄咸特地用東坡羹來款待蘇東坡,這讓他感到十分意外和溫暖,飯后便留下《狄韶州煮蔓菁蘆菔羹》一詩表達謝意:
我昔在田間,寒庖有珍烹。
常支折腳鼎,自煮花蔓菁。
中年失此味,想像如隔生。
誰知南岳老,解作東坡羹。
中有蘆菔根,尚含曉露清。
勿語貴公子,從渠醉膻腥。
東坡羹帶著“曉露”的清香,他風趣地對主人說,千萬別告訴那些“貴公子”,讓他們成年累月去飽“醉膻腥”。到了南宋,東坡羹更成了人們常用的菜品,如南宋作家姚勉幽居時說:“縱無介甫魚羹飯,也學東坡飽菜羹。”(《次鄒希賢買魚不得三首衍為漁翁問答六詩》其六)“介甫魚羹飯”是指王安石為宰相時,經常食用的一種簡易便飯。
至于東坡玉糝羹,說起來字字都是淚。
貶到儋州以后,東坡說當時“飲食百物艱難”,“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藷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蘇軾《聞子由瘦》)。詩中的“藷芋”就是山藥。當地黎民那時還不會種水稻,餐餐以藷芋當主食,偶爾吃一點熏老鼠和燒蝙蝠,吃豬肉和黃雞就像過年。兒子蘇過為了父親的健康,創制了一種新食品玉糝羹。因此,玉糝羹的專利當屬蘇過,但玉糝羹是為東坡而烹制,也為東坡所喜愛,更因被蘇東坡命名為“東坡玉糝羹”,現在玉糝羹的署名權就屬于蘇東坡了。
“東坡玉糝羹”名稱來自他的一首七絕《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南海金虀膾,輕比東坡玉糝羹。
這首詩的標題又像一則小序,他的兒子蘇過忽然冒出一個新的創意,用山芋做成玉糝羹,色香味都堪稱奇絕。東坡非常夸張地說,天上的酥陀我沒吃過,人世間絕然嘗不到這么美的味道。此詩前三句分別用龍涎香、牛乳、金齏玉膾來襯托玉糝羹,說玉糝羹香如龍涎,而色似雪白;雖味近牛乳,但更加清爽;切莫因它狀如白玉,便輕率地比作金齏玉膾,玉糝羹可比金齏玉膾滑嫩多了。雖然“金虀膾”是隋煬帝的最愛,但色香味根本無法和玉糝羹相比。讀到這兒我已經垂涎三尺了。
詩中的“龍涎”就是古代的龍涎香。現在的牛乳特指奶牛分娩后72小時內的乳汁,其他時間分泌的乳汁稱為牛奶。此詩中的“牛乳”大概泛指牛奶。“金虀膾”是金齏玉膾的省稱,“金虀”指切成碎末的精美食物,“玉膾”通常指鱸魚膾,松江鱸魚肉白似玉。詩題中的“山芋”到底指什么,學術界至今尚無定論,或說是芋頭,或說是山藥,或說是甘薯,或說是蘆菔。我覺得這些說法可能都不對,不管是芋頭,還是山藥,或者甘薯,用它們來煮羹,其湯都不可能“全清”,用蘆菔煮羹又不可能香濃。
前年去儋州我專門點了一碗玉糝羹,廚師把玉糝羹做成了玉米羹,這對我們外地游客是一種欺騙,對九百多年前的東坡是一種輕慢。現在網上介紹的玉糝羹做法,用大米、蘿卜和水更是胡扯,若九泉之下蘇東坡有知,一定會把他們告上法庭。
六、“老饕”的頌歌
東坡在儋州有一篇奇妙的《老饕賦》,這位天才吃貨對美食的渴望與夢想,對人生的體驗與熱愛,還有他精神的超邁與曠達,在此賦中無不表現得淋漓盡致——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顏如李桃。彈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綠華,舞古曲之郁輪袍。引南海之玻璃,酌涼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壽,分余瀝與兩髦。候紅潮于玉頰,驚暖響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獨繭之長繰。閔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當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瓊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禪逃。響松風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
標題中的“老饕”,意思就是老吃貨。人們常把好吃鬼稱為“饕餮”,饕餮本是傳說中兇殘貪吃的巨獸,后來才用來形容貪吃的人。東坡在這篇賦中不只是為老饕正名,還把老饕的人生寫得花團錦簇,用今人的話來說,這賦還真能讓人相信,人生也許確有“詩和遠方”。民諺有“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老饕”的說法,大意是說,論起高壽眉上長長毛,比不上耳朵上長長毛,耳朵上長長毛又不如會吃的老饕。
就像它描寫的佳肴一樣,這篇賦的文字極其精美,但對今天的讀者來說,這些語言可能不太“友好”,我自告奮勇來給大家當翻譯:
請古代庖丁和易牙兩位廚藝大師親自為這頓美食操刀掌勺。用最清澈的水,最潔凈的鍋,最好的火候,先把食材蒸好曬干,把濃湯熬好待用。挑小豬頸后最嫩的肉,吃霜前螃蟹最肥的兩只大螯。把櫻桃煎成蜜,用杏漿蒸羊羔。蛤蜊就著酒吃半熟最美,螃蟹不妨和著酒糟生吃。集天下這些精美的佳肴,來大飽我這老吃貨的食欲。
美食上齊以后,還得有美女助興。美女要么艷若桃李,要么美如天仙,或彈奏湘妃的玉瑟,或撥弄帝子的云璈。你看仙女萼綠華進入舞池,在《郁輪袍》優美的曲子中翩翩起舞。
吃著美食,聽著清歌,看著妙舞,當然缺不得美酒。于是,用珍貴的南海玻璃杯,斟上涼州的葡萄美酒,祝先生六十歲高壽!正當兩頰喝得緋紅,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樂音,如天女散花似的歌聲,讓我在半醉中驚醒。劃一艘裝滿美酒的酒船,倒一缸雪乳般的香茗,大家馬上又沉醉于瀲滟的秋水,朦朧酥軟在春醪之中。歌舞剛罷,美人散去,老饕又用沸水煮出松風的韻律,冒出蟹眼模樣的氣泡,再沖泡一杯上好的雪花茶。老饕一笑而起,頓覺海闊而天高。
以垂暮之年,貶遐荒之地,東坡的處境和心境可想而知。渡瓊州海峽前他向友人張敏說:“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一到儋州,便親見“食物人煙,蕭條之甚”的慘象(《與張逢六首》其二),親歷了病無藥、居無室、食無糧的苦況,被他夸得天花亂墜的玉糝羹,其實是在無米下鍋的困境中,兒子“忽出新意”的結果。他在儋州長期飽一餐餓一頓,《縱筆三首》之三說: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
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
遇上海峽的惡劣天氣,北邊的糧船要是十天半月,甚至一月半月不來,海南的大米就貴似珍珠,東坡父子就只好以野菜芋頭羹充饑。到年關得知鄰居將殺雞斟酒祭灶神,祭后的供品定會送一些給他們,好讓這對父子打打牙祭。
《老饕賦》中那些美食美酒,還有那些彈曲跳舞的美女,全是這個大吃貨的美好想象,大部分食品在儋州不只吃不到,可能連見也見不到。日子過得越苦,肯定就想得越美;生活有多凄慘,想象就有多奇葩。
最為難得的是,東坡既在花甲之年,又處瘴癘之地,更受貧病之煎,但他對美食還有美好的渴求,對生活還有美好的向往,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在人生任何至暗的時刻,他的內心總是灑滿陽光,他的風骨總是那樣硬朗。“引南海之玻璃,酌涼州之蒲萄”,你看他喝得有多嗨;“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你看他興致有多高。尤其是此賦的結尾兩句,讀來叫人神采飛揚,血脈僨張。
東坡大弟子黃庭堅的名句——“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以其奇崛雄豪贏得一片喝彩,可拿來與東坡的“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稍作比較,氣勢的大小與境界的高下立判。《老饕賦》的這兩句真神來之筆,上句“先生一笑而起”,生動表現了“老饕”對政治迫害的輕蔑,對生活困境的藐視;下句“渺海闊而天高”,更展現了“老饕”的胸襟像大海一樣壯闊,“老饕”的境界像藍天一樣高遠。
讀到結尾才明白,《老饕賦》就是一首“老饕”頌。
七、吃得香,活得爽
東坡不管處在什么樣的絕境之中,他飯都吃得香甜,人總活得快活,話更說得俏皮。一拿起筷子就會聽到他的歡聲笑語,一開口說話都使人樂不可支。
東坡去儋州途中,正巧東坡弟弟蘇轍發配雷州,就是現在的湛江,他們兄弟二人相遇于藤州(今廣西藤縣)。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了在那兒“東坡食湯餅”的情景:
呂周輔言:東坡先生與黃門公南遷,相遇于梧、藤間。道旁有鬻湯餅者,共買食之,觕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秦少游聞之,曰:“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
文中的“湯餅”就是湯面,宋代把現在的面稱為“餅”。今天敦煌的名菜“胡羊燜餅”,應該稱為“胡羊燜面”,這里的“餅”字保留了古義。蘇軾和蘇轍兩人在藤縣路邊買了兩碗面條,那面條做工之粗劣無法下咽,子由放下筷子不停地唉聲嘆氣,而東坡三扒兩口吃完了,望著弟弟慢悠悠地說:“九三郎,你還想細嚼慢咽地品嘗嗎?”大笑著站了起來。秦觀聽到這件事后說:“這和東坡先生‘飲酒但飲濕’一個道理。”蘇轍元祐年間官至黃門侍郎。“九三郎”是蘇轍的小名,兄長稱弟弟小名特別親切。蘇東坡謫居黃州的時候,黃州市面上賣的多是劣質酒,高檔酒他又囊中羞澀,可他又不可一日無酒。他在《岐亭》一詩中感嘆說,“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意思是飲這種酒不求盡興,只求潤潤嘴唇就行。吃藤縣湯面只求填飽肚子,還講究什么味道?東坡貶黃州時多次去我老家麻城,詩題中的“岐亭”就是我家鄉的一個小鎮。
從這則小文可以看到,蘇東坡對粗茶淡飯仍然興致不減,身處逆境照樣豪爽樂觀,面對災難依舊幽默、坦蕩、豁達、灑脫。
東坡在惠州無肉可吃,偶爾吃點羊脊骨就樂開了花,還特地作《與子由弟書》在弟弟面前“炫耀”: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信的大意是說,惠州市面上十分蕭條,每天只殺一只羊,他又不能與當官的爭搶,每次叮囑屠夫只買脊骨,骨縫里殘存一星半點微肉。他先把羊脊骨煮熟,乘熱出水,再浸入酒中,撒點薄鹽烤黃。終日在骨縫中剔肉,比吃螃蟹大螯更有樂趣。接下來他還忘不了要調侃一下子由:老弟這三年天天乳豬肥羊,別想吃到我這么美味的脊骨。順便也請老弟保守秘密,要是大家都知道羊脊骨好吃,人人都去和狗搶骨頭,我怕眾狗心里都不高興。
此信可以說是一盒神效的“百憂解”,只要你讀一遍就會笑破肚皮,什么神情沮喪,什么精神抑郁,什么焦慮緊張,統統都叫它一掃而光。看到這個吃貨在骨頭里挑肉的樣子,聽聽他和弟弟開玩笑的機智,想想他怕“眾狗不悅”,如此快活調皮,誰都會哈哈大笑。
可是,此信再細讀幾遍,你可能會淚眼汪汪。想吃羊肉又不能與權貴去爭,只得和狗搶吃羊骨頭,這位人類的智者過得如此凄慘,而他自己像是全然不覺,竟然還過得如此快活,想一想心里就會一陣陣酸痛。
他寫于儋州的《食蠔》同樣是一篇妙文: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文中“己卯”指北宋元符二年(1099),是東坡貶海南的第三個年頭。蠔就是我們常吃的牡蠣,多半生長在海邊的巖石上,剛出海的牡蠣味道特別鮮美。海邊的漁民給他送來了一些牡蠣,他覺得簡直是天仙的美食,污濁的人世“未始有也”!
下面的一段文字讓人忍俊不禁。他說屢屢告誡兒子蘇過,千萬不要對外說牡蠣如何好吃,北方朝廷上那些炙手可熱的權貴,他們要是嘗過了蠔的味道,紛紛效仿我蘇東坡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急吼吼地請求貶謫海南,與我搶奪這么好的美食。這是對苦難的超脫,也是對生活的熱愛,又何嘗不是對政敵的輕蔑?
這些輕松幽默的文字,展現的不僅是有趣的靈魂,而且是人生的大智大勇。
八、近情與超曠
如今,不少“美食家”叫人不敢恭維,他們品嘗美食的時候,那些故作清高的作派,是在炫耀自身的檔次,夸耀自己的品味,顯示自己的富有。
許多美食家品嘗美食的視頻、談論美食的文章,像是自己正在皇宮進御食,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讓我們這些普通觀眾和讀者產生一種“自己不配”的自卑感。
相反,讀蘇東坡這吃貨談吃喝的詩文,讓人特別親切和溫暖,他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人間煙火氣。讀他的《豬肉頌》,仿佛聞到了他身上的油煙味;讀他的《酒子賦》,仿佛又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讀他的《煮魚法》,仿佛聞到了他身上的魚腥;讀他的《菜羹賦》,仿佛聞到了他身上的野菜香。
他自己喜歡吃什么菜,便自己下地種什么菜,自己下廚做什么菜,友人團聚他自己還常常自備酒菜。他在黃州《與子安兄書》中說:“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數畝,躬耕其中。作草屋數間,謂之‘東坡雪堂’。種蔬接果,聊以忘老……常親自煮豬頭,灌血腈,作姜豉菜羹,宛有太安滋味。”去年,我特地去了一次黃州的東坡雪堂,見到堂前“十數畝”荒地,可惜東坡當年的荒地現在還荒著,當地人在上面稀稀落落種了點蔬菜。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我特別喜歡《豬肉頌》結尾的這兩句。在麻城老家吃香噴噴的煨豬肉,我常常也是連“打兩碗”,后來在武漢吃藕煨排骨,同樣經常連“打兩碗”。這兩句也讓我想起農民工,他們在工地遇上好吃的飯菜,不也是起來連“打兩碗”嗎?
又豈止是這兩句呢?東坡所有談吃談喝的詩文都特別近情,煮豬肉就像鄉民,煮魚羹就像漁民,煮菜羹就像菜農,他從來不裝不炫不作。恰如他煮的菜羹“味含土膏”一樣,東坡本人也散發著泥土的清香。這種泥土氣和煙火氣,本質是“絢爛之極”“乃造平淡”(《與侄書》),表明他是一個沒有任何裝點的真人。
他那泥土氣和煙火氣的大俗,恰恰是極本真極自然的大雅,這就是所謂“大俗即大雅”的深層原因。
估計大家都有相同的經歷,心中有事便夜不能寐,精神焦慮則吃飯不香。食欲完全受心情的影響,心情不好會引起內分泌嚴重失調,而內分泌一旦失調,哪怕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你都懶得動一動筷子。
為什么不管貶到哪個地方,蘇東坡總是胃口倍兒好,吃飯倍兒香呢?
《自題金山畫像》寫于東坡逝世前兩個多月,可以說是他一生的自我總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州對他的人生產生了什么巨大影響?為什么在他心中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貶黃州正是烏臺詩案之后,蘇東坡完全是“向死而生”,他不斷對自己進行靈魂的拷問:“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他徹底解脫了功名利祿的束縛,實現精神的蛻變和人生的升華。活著就應當“性之便,意之適”,決意要活出真我。
貶惠州則是年邁遠走嶺南瘴氣之地,此時此刻他不僅超脫了功名利祿,而且已經超然于死生之際,“蘧蘧未必都非夢,了了方知不落空。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將地獄等天宮”(《次韻答元素》)。他在惠州該吃吃,該喝喝,你看他大嚼檳榔,大吃荔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貶儋州更在花甲之年“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當時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斷定東坡“生還無期”(《到昌化軍謝表》)。任何一個人處在這種境地,即使不哭天搶地,也定會肝膽欲裂,哪還有心思品嘗玉糝羹?可蘇東坡剛到儋州不久,便寫信給家鄉友人楊濟甫說:“某與幼子過南來,余皆留惠州。生事狼狽,勞苦萬狀,然胸中亦自有翛然處也。”“翛然”見于《莊子·大宗師》:“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它是指一種超然灑脫的心境,一種無拘無束的樣子。這個吃貨連死都不在乎,他還在乎被貶到儋州嗎?
東坡中晚年大都在貶謫地度過,但他于人沒有怨恨之心,于己沒有悲戚之色,因而,《菜羹賦》中“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兩句,便是他的自豪與自道。你要想人老而“體胖”,就得“心平而氣和”;你要想“心平而氣和”,就得超然于功利,甚至還必須超然于生死。
《景德傳燈錄》中有一則禪師的對話:“有源律師來問(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校,所以不同也。'”要是為功名所累,為利祿所牽,為生死所困,那就像慧海禪師所說的那樣,“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校”。
東坡將功名利祿生死全都放下,以使自己“胸中廓然無一物”,此時“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與子明兄書》)。看看他的《與王定國書》:“某其余坦然無疑,雞豬魚蒜,遇著便吃;生老病死,符到便奉行,此法差似簡要也。”他對于自己的“生老病死”,如此坦蕩,如此灑脫,對于“雞豬魚蒜”,才會“遇著便吃”,吃著便香。
難怪他既不擇時地,也不擇食物,“遇著便吃”,一吃起來都放不下筷子:吃荔枝吃出了“厚味高格”,吃魚羹又吃出了“超然高韻”,吃野菜羹也吃得流口水,吃羊脊骨更吃出了“水平”……
2024年10月初稿
2025年7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