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是順著月光爬進窗欞的。蘇寧對著銅鏡系好衣襟時,能看見鏡中自己眼下的青黑——自上月阿畫在月下研墨后,他便總在三更醒著,聽著院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聽一場無聲的戲。
“今日的墨研得濃些。”阿畫將溫熱的蓮子羹放在畫案上,白瓷碗沿凝著細小的水珠,“你說要畫《秋山夜雨圖》,重墨才壓得住水汽。”
蘇寧“嗯”了一聲,目光掠過她袖口。那道被瓷片劃破的傷口早已愈合,卻留下道極淡的銀灰色印記,像誰用繡線在皮膚上描了筆。他想起昨夜摸到畫具盒底層的玉佩,觸手冰涼,上面的纏枝紋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竟與阿畫木匣上的花紋分毫不差。
“后日又是月圓。”蘇寧磨著狼毫筆,墨汁在硯臺里暈開,“前幾日聽鎮上的說,后山的霧比往常濃了,連獵戶都繞著走。”
阿畫正往窗臺上擺曬干的野菊,聞言動作頓了頓,指尖碰掉片花瓣:“霧大就少出門,山路濕滑。”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給你縫了個新筆袋,放在抽屜里了。”
蘇寧拉開抽屜,藍布筆袋上繡著株蘭草,針腳細密得不像凡人能繡出的——每片葉子的脈絡都清晰可見,連葉尖的露珠都用銀線綴了點,在光線下閃著冷光。他忽然想起她繡的那幅后山地圖,銀灰色的線在黑絹上蜿蜒,像極了此刻硯臺里未干的墨。
這夜的月光來得格外早。剛過亥時,銀輝就漫過墻頭,在院里鋪了層薄霜。蘇寧揣著那枚玉佩躺在榻上,聽著里屋的門軸“吱呀”轉動,聽著極輕的腳步聲踩過青石板,最終停在老槐樹下。
他等了片刻,才借著月光摸到墻角的蓑衣。布料粗糙地蹭著皮膚,帶來些微的刺痛,倒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追出來——是怕阿畫出事?還是怕她真如梁星所說,是什么勾魂的鬼怪?
院門外的路被月光洗得發白。阿畫的身影在前面不遠處,素色裙擺掃過路邊的野草,驚起幾只螢火蟲,綠光在她腳邊明明滅滅,卻照不亮她腳下的路——她走過的地方,草葉沒有絲毫晃動,像只是一道影子掠過。
蘇寧的心跳漏了半拍,攥著玉佩的手心沁出冷汗。玉佩上的花紋硌著掌心,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爬,竟壓下了幾分懼意。他想起阿畫縫的筆袋,想起她熬的蓮子羹,想起她望著畫稿時眼里的光——這些總不會是假的。
跟著阿畫往深山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周遭的空氣漸漸冷了下來。原本該聒噪的蟲鳴消失了,連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都變得沉悶,像有人用棉絮堵住了耳朵。蘇寧裹緊蓑衣,仍覺得那股寒意往骨頭縫里鉆,比臘月的井水還要涼。
前面的阿畫忽然停了腳步。她站在一道山澗邊,月光落在她側臉,能看見她睫毛上凝著的白霜——不是水汽凝成的,倒像是用碎銀碾成的粉。她從袖中取出那個巴掌大的木匣,打開時,里面的玉佩與蘇寧揣著的那枚發出共鳴般的輕響,兩道淡青色的光纏在一起,像條游動的蛇。
山澗對面的濃霧里,忽然傳來“嘩啦”的聲響,像是有幅巨大的畫軸正在展開。蘇寧瞇起眼,看見濃霧中漸漸浮現出些模糊的輪廓——飛檐的翹角,掛著燈籠的酒旗,甚至還有人說話的聲音,隔著水汽飄過來,嗡嗡的聽不真切。
阿畫轉身望了他藏身的方向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樹影,落在他身上。蘇寧的呼吸猛地頓住,看見她輕輕點了點頭,然后轉身走進那片濃霧,身形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化作一縷青煙,融進了那幅正在展開的“畫軸”里。
直到那道青煙徹底消失,蘇寧才敢邁開腳步。山澗上不知何時多了座石橋,石板上蒙著層厚厚的青苔,踩上去卻不滑,反而有種奇異的滯澀感,像踩在干透的墨跡上。他扶著橋欄往下看,澗水里沒有月光,只有些細碎的光點在沉浮,像無數雙眼睛在眨動。
過了石橋,濃霧散了些。眼前的景象讓蘇寧倒吸口涼氣——這哪里是山澗深處,分明是條熱鬧的街巷。青石板路兩旁搭著簡陋的木屋,窗紙上透著昏黃的光,穿粗布短褂的“人”提著燈籠走過,見了他也不驚訝,只是眼神空落落的,像蒙著層灰。
最讓他心驚的是,這些“人”的腰間,都掛著枚與他懷中相似的玉佩,只是上面的花紋淡得幾乎看不見。有個挑著擔子的貨郎經過,擔子里擺著些褪色的發簪,他的臉在燈籠光下忽明忽暗,蘇寧才發現他的脖頸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卻沒有血,只有些銀灰色的絲線在慢慢蠕動。
“新來的?”貨郎忽然開口,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將軍有令,入夜后不得在正街逗留,快去尋個落腳處。”
蘇寧的舌頭像打了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貨郎挑著擔子走遠,背影在燈籠光下忽長忽短,最終消失在巷子盡頭。那消失的方式很奇怪,不是轉彎,而是像墨滴入了水,漸漸淡去,連帶著擔子上的發簪都化作了一縷青煙。
他這才明白,這里根本不是人間。阿畫說的“和我一樣的”,就是這些……幽魂。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他想起阿畫蒼白的臉,想起她沒有溫度的指尖,想起她總在月圓夜消失——原來她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與這些沒有生氣的幽魂為伴。
往前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巷口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隊穿著殘破鎧甲的“士兵”正列隊走過,手里的長槍銹跡斑斑,槍尖卻閃著冷光。他們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腰間的玉佩比旁人的要亮些,上面的纏枝紋清晰可見。
蘇寧趕緊躲進旁邊的屋檐下,心臟狂跳不止。他看見那些“士兵”經過時,街邊的幽魂都低下頭,連呼吸都放輕了。有個老婦人走得慢了些,被最前面的“士兵”用槍桿捅了一下,老婦人的身影頓時淡了幾分,像被風吹散的煙。
“將軍有令,血月將至,凡魂魄不穩者,皆入祭壇待祭。”領頭的“士兵”開口,聲音空洞得可怕,“違令者,魂飛魄散。”
祭壇?獻祭?
蘇寧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他想起梁星說的獵戶被抓,想起阿畫繡的地圖上那個銀灰色的圈——難道梁星說的“寶貝”,就是這個鬼域?他那日進山,是不是也闖到了這里?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有人拽了拽他的蓑衣。回頭一看,阿畫不知何時站在身后,臉色比在人間時更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誰讓你來的?快走!”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恐慌。蘇寧抓住她的手,才發現她的指尖冰涼,還在微微發抖:“梁星……他前幾日進山了,是不是被你們抓了?”
阿畫的瞳孔猛地一縮,抽回手后退半步:“你別管!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不走。”蘇寧攥緊懷里的玉佩,指節泛白,“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去找梁星。”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或許是懷里玉佩的涼意給了他底氣,或許是看著阿畫慌亂的眼神,突然就不怕了。他想起這幾個月的相處,想起她笨拙地學著照顧人,想起她望著自己畫稿時眼里的羨慕——這樣的阿畫,不會害他。
阿畫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無奈:“跟緊我,別說話,別碰任何東西。”
她轉身往巷子深處走,腳步比在人間時快了些,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些銀灰色的粉末。蘇寧緊緊跟在她身后,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他發現這里的房屋雖然看著像人間的樣子,卻總有些不對勁——窗紙是畫上去的,燈籠里的火不會動,連風吹過的聲音,都像是有人用笛子吹出來的。
走到巷子盡頭,阿畫推開一扇不起眼的木門。門后是個小小的院落,院里的石桌上擺著套茶具,茶杯里的茶水還冒著熱氣,卻泛著股淡淡的腥味。
“這是我爹以前的畫室。”阿畫關上木門,聲音低得像耳語,“暫時沒人會來。”
蘇寧打量著四周。墻上掛著幾幅未完成的畫,畫的都是后山的景色,筆觸和阿畫有些像,卻更蒼勁些。畫案上的硯臺里,墨汁還是濕的,旁邊放著支狼毫筆,筆桿上刻著個“林”字。
“你爹……也是畫師?”蘇寧想起阿畫說過的話。
阿畫點點頭,手指輕輕拂過畫案上的灰塵:“他以前就住在這里,畫后山的霧,畫溪邊的花。后來……”她頓了頓,聲音哽咽,“后來將軍來了,這里就變成了鬼域。”
正說著,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畫臉色一變,趕緊把蘇寧往畫案下推:“快躲起來!是鬼兵巡邏!”
蘇寧剛鉆進畫案下,就聽見木門被“哐當”一聲踹開。幾個穿著鎧甲的“士兵”走了進來,黑洞洞的眼眶掃過屋里的每一個角落。
“搜!將軍說有生人闖進來了,定是藏在這附近。”領頭的“士兵”開口,長槍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蘇寧屏住呼吸,握緊懷里的玉佩。畫案下的光線很暗,只能看見阿畫的裙擺。他看見她的手緊緊攥著裙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腰間的木匣都在微微晃動。
“報告統領,沒找到生人。”一個“士兵”說道,“不過這屋里有生人的氣息,很淡,像是……活人的味道。”
領頭的“士兵”走到畫案前,長槍的槍尖幾乎要碰到蘇寧的鼻尖。蘇寧能聞到槍桿上的鐵銹味,還夾雜著一股腐爛的氣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就在這時,阿畫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鎮定:“統領大人說笑了,這里只有我一個孤魂,哪來的生人?許是前些日子人間的畫師來此采風,留下的氣息吧。”
槍尖停住了。蘇寧看見那“士兵”的黑洞洞的眼眶轉向阿畫,似乎在判斷她的話是否屬實。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那空洞的聲音說:“最好如此。將軍有令,血月前若出了差錯,定讓你魂飛魄散。”
腳步聲漸漸遠去,木門被重新關上。蘇寧剛要從畫案下鉆出來,就被阿畫按住了肩膀。她的手心很涼,力道卻不輕:“再等等,他們會在外面守著。”
兩人在畫案下待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能清晰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蘇寧能聞到阿畫身上的墨香,混合著淡淡的冷意,竟不覺得害怕,反而有種奇異的安心。
“為什么要幫我?”他輕聲問,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阿畫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你救過我爹的骨殖,我不能讓你在這里出事。”
“只是因為這個?”蘇寧追問。
畫案外傳來蟲鳴,卻不是人間的聲音,像用琴弦繃出來的,尖銳得很。阿畫沒有回答,只是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像是嘆了口氣。
又過了許久,確認外面沒人了,阿畫才讓他出來。蘇寧站起身,看見她眼角的紅痕,像剛哭過。院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變得很暗,天空中飄起了細小的雨點,落在手背上,帶著股刺骨的寒意。
“你必須走了。”阿畫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他,“這是出去的路,順著河邊走,別回頭,別碰水里的東西。”
蘇寧接過紙,才發現是張畫在絹上的地圖,和她繡的那幅很像,只是多了些紅色的標記。他攥著地圖,看著阿畫蒼白的臉,突然不想走了。
“梁星到底在哪?”他問,“你們說的獻祭,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畫別過臉,望著墻上的畫:“你別問了,回去吧。就當……從沒認識過我。”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在蘇寧心上。他想起在人間的日子,想起灶臺上溫著的粥,想起她縫的筆袋,怎么可能當作從沒認識過?
“我不會走的。”蘇寧把地圖揣進懷里,“除非你告訴我真相,或者……讓我跟你一起去找梁星。”
阿畫看著他,眼神復雜,像是無奈,又像是……別的什么。雨點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有人在外面輕輕哭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點了點頭:“跟我來。但你要答應我,無論看見什么,都不能出聲,不能沖動。”
蘇寧重重地點頭。他跟著阿畫走出小院,走進更深的黑暗里。巷子里的幽魂更少了,只有那些穿著鎧甲的“士兵”在巡邏,腰間的玉佩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回梁星。但他握著懷里的玉佩,看著身邊阿畫的背影,忽然覺得,就算這里是鬼域,就算前路兇險,他也必須走下去。
因為他想知道,阿畫眼底深藏的悲傷,究竟是為了什么。也想知道,這個由幽魂組成的世界,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