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后的雨總帶著股鉆心的涼。蘇寧縮在草堆上,聽著雨滴打在窗欞上的聲音,像有人用指甲輕輕刮著木頭,一下,又一下。
他裹緊了那件打滿補丁的單衣,還是覺得冷。這破屋四處漏風,雨水順著屋頂的裂縫滲下來,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映著油燈昏黃的光,晃得人眼暈。
“咳咳……”喉間的癢意又涌上來,他蜷起身子,用袖子捂住嘴,咳得肩膀直顫。咳完了,他摸了摸胸口,那里像是堵著團濕棉花,悶得發慌。
墻角的米缸空了三天了。最后一把米前天熬成了稀粥,他和阿畫分著喝了,現在肚子餓得直叫,叫得他心慌。
阿畫就坐在對面的床沿上,背對著他,望著窗外的雨。她還是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裙,背影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這半個月來,蘇寧總覺得阿畫像是活在另一個時辰里。他醒著的時候,她大多是安靜的,要么坐著發呆,要么幫他整理畫稿;可他夜里迷迷糊糊醒來時,總見她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月亮,月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層銀,連影子都變得淡淡的。
“還沒睡?”蘇寧啞著嗓子問。
阿畫回過頭,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是盛著夜里的星光?!八恢彼f,“聽這雨聲,像是有人在哭?!?
蘇寧愣了愣。他只覺得雨聲吵,從沒聽出什么哭腔。他往灶膛那邊看了看,想給她倒碗熱水,卻想起水缸里的水也快見底了。
“明天雨停了,我去挑水?!彼f,“順便去山里看看,能不能采點蘑菇?!?
阿畫沒說話,又轉過去望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山里不安全?!?
“我小心著點。”蘇寧笑了笑,“以前跟爹進山打獵,比這險的地方都去過。”話剛說完,他就后悔了。爹的事是他心里的刺,平時連想都不敢想。
阿畫卻像是沒聽出他語氣里的澀,慢悠悠地說:“后山的霧有毒,沾了會讓人迷路。還有那些樹,到了夜里會抓人的影子?!?
蘇寧心里咯噔一下。這話和山坳里老人們說的差不多,只是阿畫說得太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他想問她怎么知道這些,可看著她映在窗上的側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從不跟人說,夜里夢見爹的時候,總覺得爹站在畫室里,拿著那支紫毫筆,說“寧兒,這筆鋒要藏鋒”。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蘇寧被凍醒了,渾身僵硬,像塊被雨泡透的木頭。他睜開眼,看見阿畫還坐在床沿上,月光透過破窗欞落在她身上,她的裙擺竟像是半透明的,能看見后面的墻。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又什么都正常了。
“許是眼花了?!彼哉Z,翻了個身,想再睡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肚子餓得更厲害了,胃里像是有只手在擰,疼得他冒冷汗。
他悄悄坐起來,想去灶上找點水喝。剛站起來,就看見阿畫站起身,從床底下摸出個小布包。
“這個給你?!彼巡及f過來,聲音在夜里聽著格外清。
蘇寧接過布包,入手有點沉。打開一看,里面竟是幾塊干硬的麥餅,還帶著點芝麻香。他愣住了:“這是……”
“前幾天在河邊撿的,”阿畫的聲音很輕,“看沒人要,就收起來了。”
蘇寧捏著麥餅,喉嚨有點發緊。這麥餅看著就不是山里人做的,面很白,還摻了芝麻,定是她自己省下來的。他這才想起,這幾天阿畫幾乎沒吃東西,只喝了幾口他煮的野菜湯。
“你自己留著吃。”他把布包推回去,“我明天去山里找找,總能找到吃的?!?
阿畫沒接,只是看著他,眼神里有種他看不懂的執拗?!澳悴怀?,我就扔了?!彼f著,真的抬手要往門外扔。
“別!”蘇寧趕緊搶過來,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麥餅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疼,可他嚼著嚼著,竟嘗出點甜味來。
他把剩下的麥餅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懷里,貼著心口的地方?!爸x謝?!彼f,聲音有點啞。
阿畫沒說話,只是轉過身,重新坐回床沿,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灑在她的發梢上,泛著淡淡的銀輝,像是落了層霜。
蘇寧躺回草堆上,懷里的麥餅還帶著點余溫,暖得他心里發顫。他望著阿畫的背影,忽然覺得,這破屋里有了點人氣,不再是那個只會漏風漏雨的殼子了。
二
天剛蒙蒙亮,蘇寧就背著竹筐進山了。
雨后的山格外青,空氣里飄著泥土和青草的味,吸一口,肺里都覺得舒服。他沿著熟悉的小路往深處走,眼睛盯著路邊的草叢,希望能看到幾朵肥嫩的蘑菇。
可走了快一個時辰,籃子里還是空蕩蕩的。今年雨水少,蘑菇也長得稀,偶爾看到一兩朵,不是太瘦就是已經爛了。
他有點泄氣,靠著棵老松樹歇腳。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暖融融的。他摸出懷里的麥餅,掰了一小塊慢慢嚼著,想著阿畫現在在做什么。
也許在收拾屋子,也許在看他沒畫完的那幅“秋江晚渡圖”。自從阿畫來了,他的畫稿再也沒亂過,每張都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木箱的最上層。
他想起昨天梁星來的時候,指著阿畫腳下沒有腳印,臉都白了。當時他嘴上罵梁星胡說,心里卻沒底。夜里他特意留意了,阿畫走在泥地上,真的沒留下腳印,就像……就像她的身子沒分量似的。
“別瞎想?!彼牧伺淖约旱哪X袋,“阿畫是個好姑娘,就是身子弱了點。”
他站起身,繼續往山里走。再往里走,就是老人們說的“禁地”了,說是靠近后山鬼王的地盤,沒人敢去??伤浀?,以前跟爹去打獵,在那邊見過一片松蘑,又大又肥。
“就去看看,不深入。”他給自己打氣,撥開擋路的荊棘,往禁地的方向走。
越往里走,霧氣越濃。白茫茫的霧氣像棉花似的裹著他,連太陽都看不見了,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還有不知從哪傳來的鳥叫,“咕咕”的,有點瘆人。
他心里有點發毛,想轉身回去,可一想到空著的米缸,又咬了咬牙,繼續往前走。
走了大概半個時辰,他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像是松蘑的清香。他心里一喜,撥開眼前的霧氣,果然看到前面的松樹底下,長著一片肥嫩的松蘑,紫瑩瑩的,看著就喜人。
“太好了!”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就要采,手剛伸出去,卻停住了。
松蘑旁邊的草叢里,躺著個東西,白森森的,像是根骨頭。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次在路邊撿到的那些枯骨。
他壯著膽子撥開草叢,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不是一根骨頭,是一堆。散亂地堆在松樹下,有頭骨,有肋骨,還有些細小的指骨,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似的,邊緣參差不齊。骨頭上面還沾著點破爛的布條,看著像是孩童穿的。
蘇寧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剛吃的麥餅差點吐出來。他趕緊捂住嘴,往后退了幾步,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誰……誰在這里扔的……”他聲音發顫,環顧四周,霧氣濃得化不開,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
他不敢再采松蘑了,轉身就往回跑。跑了沒幾步,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竹筐滾到一邊,里面的幾根枯枝撒了出來。
他掙扎著爬起來,低頭一看,差點叫出聲來。
絆住他的是一只手骨,死死地攥著他的褲腳。手骨的指節處還纏著根紅繩,紅繩已經發黑了,看著有些年頭。
“放開!放開我!”他嚇得魂都飛了,使勁蹬腿,好不容易才掙脫開,連滾帶爬地往回跑。
霧氣里像是有聲音在追他,“嗚嗚”的,像是小孩在哭。他不敢回頭,只顧著往前跑,樹枝刮破了他的胳膊,他也沒感覺。
不知跑了多久,他終于沖出了霧氣,看到了熟悉的小路。陽光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可他還是覺得冷,渾身都在抖。
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心臟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腳,那只手骨早就不見了,只留下個淡淡的黑印。
“太邪門了……”他喃喃自語,再也不敢進山深處了,撿起地上的竹筐,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了。阿畫正坐在門檻上,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看到他回來,她站起身,眼睛在他身上掃了一圈,眉頭微微蹙了蹙。
“你去哪了?”她問,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
“去……去山里采蘑菇?!碧K寧把竹筐往地上一扔,里面空空如也,“沒采著?!?
阿畫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的胳膊看。他這才發現,胳膊被樹枝刮破了,血珠滲了出來,沾了不少泥。
“我給你擦擦?!卑嬣D身進屋,很快端來一盆水,還拿著塊布。
她的動作很輕,用布蘸了水,一點一點地擦著他胳膊上的傷口。她的手還是那么涼,碰到他的皮膚時,他打了個寒顫,傷口卻不那么疼了。
“以后別往山里走了。”阿畫低著頭,聲音很輕,“那里的東西,認生。”
蘇寧看著她的發頂,忽然想起那堆枯骨,還有那只攥著他褲腳的手骨。他張了張嘴,想問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不知道或許更好。
三
日子像檐下的水滴,慢慢悠悠地過著。蘇寧沒再進山深處,每天就在山邊拾點枯枝,采點野菜,勉強糊口。阿畫還是那么安靜,只是偶爾會在夜里站在窗邊,望著后山的方向,一站就是大半夜。
這天傍晚,蘇寧正在畫一幅“月下牡丹圖”。他想把阿畫的眼睛畫上去,那雙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帶著股說不出的清。可筆在紙上頓了頓,畫出來的還是以前那種帶著苦相的眉眼。
“總覺得差點什么?!彼畔鹿P,嘆了口氣。
“差了點魂?!卑嫴恢裁磿r候站到了他身后,輕聲說。
蘇寧回過頭,她正看著他的畫,眼神里帶著點專注?!盎??”他有點納悶,“畫哪有魂?”
“有的。”阿畫伸出手指,輕輕點在畫紙上的牡丹花瓣上,“你心里想著它是什么樣,它就會是什么樣。你要是覺得它苦,它就帶著苦相;你要是覺得它喜,它就笑得艷。”
蘇寧愣住了。這話爹也說過,那時候他太小,沒聽懂?,F在聽阿畫說出來,他忽然有點明白。
他重新拿起筆,閉上眼睛,腦子里想的不是那些苦日子,而是阿畫給他麥餅時的眼神,是她擦傷口時的專注,是她站在窗邊時,月光落在她身上的樣子。
再睜開眼時,他手腕一抖,筆在紙上游走起來。這次他畫得很快,心里像是有股氣在推著他,筆尖勾勒出的花瓣帶著股鮮活的勁,連花蕊都像是在微微顫動。
畫完最后一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再看那幅畫,月光下的牡丹像是活了過來,艷而不俗,媚而不妖,連帶著旁邊的仕女,眉眼間都帶著點笑意。
“成了!”他高興地拍了下手。
阿畫看著畫,眼睛亮了亮,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揚了些?!笆浅闪恕!彼f。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很輕,不像是梁星那種咋咋呼呼的性子。
蘇寧愣了愣,這時候會是誰?
他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個老婆婆,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穿著件打補丁的藍布衫,手里挎著個竹籃。
“請問,是蘇相公家嗎?”老婆婆的聲音有點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是我。”蘇寧點點頭,“老婆婆有什么事?”
“我是山外張村的,”老婆婆喘了口氣,“聽人說蘇相公畫畫好,想請您給我那死鬼老頭子畫張像,留個念想。”
蘇寧心里一動。畫像能換錢,有了錢就能買米,還能給阿畫買點好點的布料。
“老人家,我畫得不好,怕是……”
“不礙事,不礙事。”老婆婆趕緊從竹籃里拿出個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塊紅糖,還有兩個白面饅頭,“這點東西您先拿著,等畫好了,我再給您送些米來?!?
蘇寧看著那些紅糖和饅頭,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他看了看屋里的阿畫,阿畫沖他點了點頭。
“那……好吧?!彼舆^布包,“您明天把老先生的樣子跟我說清楚,我給您畫。”
“哎,好,好?!崩掀牌判Φ媚樕系陌櫦y都堆到了一起,“那我明天一早就來?!?
送走老婆婆,蘇寧把紅糖和饅頭放在桌上,心里美滋滋的?!敖裢砟艹灶D飽的了?!彼闷鹨粋€饅頭,遞了個給阿畫,“快吃。”
阿畫接過饅頭,卻沒吃,只是看著它,眼神有點飄忽。“這饅頭……”她輕聲說,“是用新麥磨的面,聞著香。”
“是啊,”蘇寧咬了一大口,饅頭的麥香混著甜味在嘴里散開,“比我們吃的糙米好吃多了?!?
他吃得正香,忽然注意到阿畫沒動?!澳阍趺床怀??”他問。
阿畫像是被驚醒了似的,把饅頭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吃吧,我不餓。”
蘇寧有點納悶,可也沒多想,把兩個饅頭都吃了,還喝了點熱水,肚子里暖烘烘的,舒服得只想嘆氣。
晚上睡覺前,蘇寧把紅糖小心翼翼地收進木箱里,想著明天給阿畫沖碗紅糖水喝,補補身子。他回頭看了看床沿,阿畫正坐在那里,望著窗外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圓,像個銀盤掛在天上,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
“阿畫,”他忽然想起個事,“你說,人死后,真的會變成鬼嗎?”
阿畫回過頭,月光落在她臉上,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不知道,”她輕聲說,“也許吧?!?
“那……鬼會記得生前的事嗎?”他又問。
阿畫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有的會,有的不會。執念深的,就記得牢;放下的,就忘了。”
蘇寧沒再問了。他想起那個老婆婆,想起她要給死鬼老頭子畫肖像,心里有點酸酸的。人這一輩子,到底能留下點什么呢?
他躺回草堆上,看著阿畫的背影。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淡淡的,像是隨時會散開。
“阿畫,”他忽然說,“明天我給你也畫張像吧?!?
阿畫沒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
蘇寧笑了笑,閉上眼睛。他想,明天一定要把阿畫畫得好看點,像今晚的月亮一樣,亮亮的,暖暖的。
四
第二天一早,老婆婆就來了,還帶來了一小袋米。她坐在矮凳上,絮絮叨叨地跟蘇寧說她老頭子的樣子:“他啊,個子不高,有點胖,左眼角有顆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
蘇寧聽得很認真,手里的炭筆在紙上慢慢勾勒出輪廓。他沒見過老婆婆的老頭子,可聽著老婆婆的描述,心里像是有了個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帶著點憨厚,帶著點溫暖,就像村里那些一輩子勤懇勞作的莊稼漢。
畫到一半時,梁星來了,手里拎著個陶罐。“蘇寧,我娘腌的咸菜,給你送點?!彼贿M門就嚷嚷,看到老婆婆,愣了一下,“這位是?”
蘇寧剛要介紹,老婆婆就笑著說:“我是來請蘇相公畫畫的,蘇相公畫得真好。
五
梁星的目光從老婆婆身上滑過,落在案上那張剛起了輪廓的畫像上,又猛地轉向站在窗邊的阿畫。晨露沾在窗紙上,把她的影子洇得發虛,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你這屋里是越來越熱鬧了?!绷盒前烟展尥郎弦环?,發出“咚”的一聲,“昨兒我去鎮上打鐵,聽老王頭說,后山又鬧鬼了——有個獵戶夜里追兔子,看見成片的鬼火往山頂飄,還聽見有人喊‘將軍’呢?!?
老婆婆手里的帕子猛地攥緊了,嘴角的皺紋顫了顫:“后生可別亂說,那山里……不干凈得很?!?
“我可沒亂說。”梁星梗著脖子,“那獵戶現在還躺在炕上哼哼,說被鬼抓了腳踝,青黑的指印到現在都沒消?!?
蘇寧握著炭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在紙上蹭出個墨點。他想起那天在霧里被手骨攥住的褲腳,后背倏地冒了層冷汗。
“山里潮氣重,許是被蛇蟲咬了。”阿畫忽然開口,聲音輕輕的,卻像塊石頭落進水里,“哪來那么多鬼?!?
梁星撇撇嘴,還想說什么,卻被蘇寧拽了拽袖子。“你娘的咸菜我收下了,”蘇寧把他往門口推,“趕緊回去吧,你師傅該罵了。”
梁星被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阿畫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么,嘟囔著走了。
屋里靜下來,只剩下老婆婆的喘氣聲。她看著蘇寧,眼神里帶著點怯:“蘇相公,這山坳里……真有那東西?”
蘇寧想起阿畫的腳印,想起她夜里望著月亮的樣子,喉結滾了滾:“老人家別信那些閑話,都是唬人的?!?
他重新拿起筆,想把話題拉回畫像上,可手腕怎么也穩不住。老婆婆說老頭子生前愛穿藏青色的短褂,可他筆下的顏色總偏深,像蒙著層灰。
“畫不下去就歇歇吧?!卑嫸藖硪槐瓱崴?,放在老婆婆手邊,“我去灶上燒點水,您喝碗熱的?!?
老婆婆握著杯子,看著阿畫往灶膛添柴的背影,忽然湊到蘇寧耳邊,壓著聲音說:“蘇相公,這姑娘……是你從哪尋來的?”
蘇寧一愣:“就路邊撿的,逃荒來的?!?
“不像?!崩掀牌艙u著頭,眼睛往阿畫那邊瞟了瞟,“逃荒的姑娘哪有這么干凈的?你看她的手,一點繭子都沒有,倒像是……像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
蘇寧沒接話。他也覺得阿畫不像逃荒的,她疊衣服的手法帶著講究,連擺碗筷都透著股規矩,可這些話他沒法說。
阿畫端著熱水過來時,剛好聽見這話,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只是把水放在桌上,輕聲說:“以前家里是做點小生意的,后來遭了兵禍,什么都沒了?!?
她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可蘇寧看見她握著衣角的手,指節泛了白。
老婆婆沒再追問,喝了碗熱水,又絮絮叨叨說了些老頭子的事,說他年輕時總愛蹲在門檻上抽旱煙,說他給她編過草蚱蜢,說他走的那天,也是個雨天,跟今天一樣涼。
蘇寧聽著聽著,心里慢慢靜了下來。他握著筆,想著老婆婆說的那些畫面,筆尖在紙上慢慢游走。這次他沒刻意琢磨顏色,只是憑著感覺畫,藏青色的短褂上,竟透出點陽光曬過的暖黃。
畫到日頭偏西,畫像終于成了。老婆婆捧著畫,手不停地抖,眼淚一滴滴落在紙上,暈開小小的墨花。
“像……太像了……”她抹著眼淚,“就跟他站在我跟前似的。”
蘇寧看著畫像上那個瞇眼笑的老頭,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爹走的時候,自己連幅像樣的畫都沒留下,如今想畫張爹的像,連他穿什么顏色的袍子都記不清了。
老婆婆臨走時,把米袋往桌上塞,又把紅糖全倒在罐子里,說什么都要留下。蘇寧推不過,只好收下,送她到路口。
“蘇相公,”老婆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夜里要是聽見什么動靜,千萬別開門?!?
蘇寧心里一緊,點了點頭。
六
送走老婆婆,天已經擦黑了。阿畫在灶上熬了粥,還蒸了個白面饅頭,放在蘇寧面前。
“你吃吧,我不餓。”蘇寧把饅頭推過去。
阿畫沒接,只是看著他:“今天累了一天,不吃點不行?!?
蘇寧拿起饅頭,咬了一口,忽然想起老婆婆的話,抬頭問:“你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畫往灶膛添了根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她臉忽明忽暗。“就……做點筆墨生意?!彼D了頓,“我爹是個畫師,教我畫過幾天畫?!?
蘇寧愣住了:“你也會畫畫?”
“談不上會,就瞎畫。”阿畫笑了笑,眼里閃過點光,“我爹說,畫畫要跟著心走,心到了,筆自然就到了?!?
這話跟爹說的一模一樣。蘇寧心里一動,剛想問她爹教她畫過什么,卻見阿畫站起身,往窗外看了看。
“月亮要出來了?!彼f。
蘇寧跟著往窗外看,一輪圓月正從山后爬上來,銀輝灑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上,落了一地碎光。
“今晚的月亮真圓?!彼f。
阿畫沒接話,只是望著月亮,眼神空落落的,像是在想很遠的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我去院里透透氣。”
蘇寧看著她走出屋,站在老槐樹下,月光落在她身上,像裹了層紗。她仰著頭,望著月亮,一動不動,連頭發被風吹亂了都沒察覺。
他忽然想起梁星說的鬼火,想起老婆婆說的“別開門”,心里有點發慌。他想叫阿畫進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也許她只是想家了。蘇寧想。誰對著這么圓的月亮,不會想起點傷心事呢?
他坐在灶前,看著鍋里的粥慢慢翻滾,聞著淡淡的米香,眼皮越來越沉。昨晚沒睡好,今天又畫了一天,實在是累壞了。他靠著灶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聽見院里有腳步聲,很輕,像踩在棉花上。他想睜開眼,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被凍醒了。灶膛里的火已經滅了,屋里冷得像冰窖。他打了個寒顫,往窗外看了看,月亮已經爬到頭頂,院子里空蕩蕩的,老槐樹下空蕩蕩的。
阿畫沒回來。
蘇寧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起身往外跑。院門關著,他拉開門閂,沖到外面,左右看了看,除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什么都沒有。
“阿畫!阿畫!”他朝著后山的方向喊,聲音在夜里蕩開,卻沒人應。
他想起阿畫說后山的霧有毒,想起那些枯骨,想起梁星說的鬼兵,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
他顧不上害怕,拔腿就往后山跑。月光照著山路,白花花的像條帶子,可他跑了沒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
手掌擦破了皮,滲出血來,火辣辣地疼。他掙扎著爬起來,剛要繼續跑,卻看見前面的路口,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是阿畫。
她背對著他,站在月光里,裙擺被風吹得輕輕飄著。她好像沒聽見他的喊聲,只是望著后山的方向,一動不動。
“阿畫!你去哪了?”蘇寧跑過去,聲音里帶著哭腔。
阿畫緩緩轉過身。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比平時更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盛著兩團冷火。
“我沒去哪?!彼穆曇艉芷?,聽不出情緒,“就站在這里看看?!?
“看什么?這里離后山那么近,危險!”蘇寧想拉她回去,手剛碰到她的胳膊,就猛地縮了回來。
她的胳膊,冰得像塊石頭。
阿畫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帶著點說不出的凄楚?!疤K相公,”她說,“有些地方,看著危險,其實……比人間安全?!?
蘇寧愣住了,沒明白她的意思。
阿畫沒再解釋,轉身往屋里走。她的腳步還是那么輕,踩在地上,沒留下一點痕跡。
蘇寧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不知道阿畫剛才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對著后山看那么久,可他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回到屋里,阿畫往灶膛添了柴,火重新燃起來,屋里漸漸暖和了。她盛了碗粥,放在蘇寧面前,還是那么燙,冒著白汽。
蘇寧握著碗,卻沒喝。他看著阿畫,想問她剛才去了哪里,想問她胳膊為什么那么冰,想問她那些關于后山的傳聞是不是真的。
可他最終什么都沒問。有些事,知道了,或許更難過。
月亮慢慢往西移,銀輝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蘇寧看著碗里的粥,熱氣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模糊了阿畫坐在對面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爹的畫室,想起那些曬在院子里的畫稿,想起阿畫說的那句“心到了,筆自然就到了”。
也許,他該畫一幅月夜的畫,畫里有老槐樹,有月亮,還有站在樹下的阿畫。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畫出她眼里的那層光,是冷的,還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