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寧踩著月光往家走時,草鞋的底已經磨穿了。
露水浸透麻線的瞬間,他打了個寒顫,低頭看見腳趾縫里嵌著的泥塊——那是下午在田里給地主家薅秧時沾上的,混著腐葉的腥氣,此刻被夜風吹得冰涼。他攏了攏身上那件打了七八個補丁的單衣,布料薄得像層蟬翼,擋不住秋夜往骨頭縫里鉆的寒氣。
“咳……咳咳……”
喉間泛起的癢意壓不住,他佝僂著背咳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眼角沁出淚來才勉強止住。咳出來的氣混著胃里僅有的一點米湯味,在嘴邊凝成白汽,又被風卷著散進身后的黑暗里。
路是條土路,被往來的馬蹄和車輪碾出深深的轍痕,積著的雨水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蘇寧沿著轍痕走,盡量讓腳避開那些可能藏著碎石的坑洼——這雙草鞋是上個月用妹妹留下的麻線編的,妹妹去年冬天沒熬過風寒,麻線卻還剩下些,他舍不得再磨壞了。
走到岔路口時,他停了停。
左邊是去鎮上的路,此刻該有零星的燈籠晃悠,那是晚歸的酒肆掌柜或是巡夜的兵丁。右邊是往山坳去的小徑,更窄,更黑,盡頭就是他那間快塌了的土坯房。往常他從不猶豫,今晚卻盯著左邊的方向看了許久。
鎮上的王記畫鋪欠了他三張畫的錢,本該上月結清的。他需要那筆錢,哪怕只是幾十個銅板——缸里的米只夠熬兩天稀粥,灶臺上的鹽罐早就空了,再不添些柴火,下個冷雨的夜里,他怕是要和妹妹一樣,在被窩里凍得直打哆嗦,然后再也醒不過來。
可他沒敢往鎮上走。
三天前,鎮口來了隊官兵,說是抓逃兵,其實見什么搶什么。李屠戶的半扇豬肉被扛走了,張寡婦剛紡好的兩匹布不見了,連賣糖葫蘆的老陳都被扇了兩個耳光,說他擋了路。蘇寧親眼看見一個小兵把王記畫鋪門口掛著的“迎客松”圖扯下來,擦了擦靴底的泥,隨手扔在泥水里。
“窮書生,命賤,不經打。”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父親還在時,他是穿錦緞、讀圣賢書的少爺,出門有馬車,畫畫用的是徽墨宣紙。可三年前那場大水,沖垮了蘇家的良田,也沖垮了父親的生意。父親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了。債主上門那天,他把家里最后一個描金的花瓶抵了債,自己裹著件舊棉襖,從鎮上的大宅院搬到了這山坳里的破房。
如今的他,連去鎮上討賬的勇氣都沒有。
他轉身往右邊的小徑挪,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路兩旁的樹影張牙舞爪地伸過來,像鬼爪似的要抓他。風穿過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哭。
他不怕鬼。
住在這山坳里的人都說,后山有鬼王。說是幾十年前打仗的時候,一個將軍被奸臣害死了,帶著滿營的兵卒死在山里,怨氣不散,就成了鬼王。夜里敢往后山走的,沒一個能活著回來。
蘇寧卻覺得,鬼再兇,也兇不過人。
土匪會搶他最后一碗米,官兵會踹翻他熬粥的鍋,地主會因為他多拾了兩把麥穗就打斷他的腿。這些年,欺負他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從沒見過鬼。
要是真有鬼,或許……還能講講道理?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剛要抬腳,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嘶——”
他踉蹌著站穩,低頭往腳下看。月光從樹縫里漏下來,剛好照在那東西上——是一截骨頭,白森森的,像是人的小腿骨,上面還沾著些沒爛透的布條。
蘇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第一次在這路上見到骨頭。
這山坳靠近古戰場,當年打仗死了太多人,尸首都沒人收,天長日久,風吹雨打,骨頭就露了出來。有時是一截指骨,有時是半塊顱骨,散落在草叢里、樹根下,像被遺忘的石子。
以前他總是繞著走。不是怕,是覺得……礙眼。就像看到自己磨破的草鞋,看到空蕩蕩的米缸,看到鏡中那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的影子,提醒著他如今活得有多狼狽。
可今晚,他盯著那截骨頭看了許久。
骨頭的斷口不齊,像是被利器砍過。布條是粗麻布的,邊緣繡著點模糊的花紋,像是軍中的樣式。他想起那些關于將軍和兵卒的傳聞,心里忽然有點發堵。
“也是個苦命人。”他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拂去骨頭上的泥。
指尖碰到骨頭的瞬間,冰涼刺骨,像是摸到了深冬的冰碴。他愣了愣,又往旁邊扒拉了幾下草叢。月光下,更多的骨頭露了出來,肋骨、脊椎、肩胛骨,散落得到處都是,像是被野狗拖過。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讀《禮記》,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那時候他不懂,只覺得父親的聲音很好聽,像書房里燃著的檀香。現在他懂了,歸土,是多奢侈的事。
他嘆了口氣,解下背上的草筐——筐里是空的,本想去山里撿些枯枝,卻因為頭暈眼花,只拾了幾根細柴。他把枯枝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骨頭一根一根撿進筐里。
骨頭很輕,卻像是有千斤重。他撿得很慢,生怕碰碎了哪一塊。有截指骨特別小,像是個孩子的,他用手帕裹了,才放進筐里。
不知不覺,月亮爬到了頭頂。草筐里已經堆了小半筐骨頭,他直起身,腰像是要斷了似的疼。他四處看了看,找了棵老槐樹,樹下的土比較松。
他沒帶鋤頭,只能用手挖。
泥土又冷又硬,指甲很快就磨破了,滲出血來。血珠滴進土里,瞬間就被吸干了。他咬著牙,一下一下地刨,直到挖出一個半人深的坑。
把骨頭放進去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個東西。
是塊玉佩,青綠色的,上面刻著朵不知名的花,邊緣有點破損。是剛才撿骨頭時,在一堆碎骨里發現的,大概是這人生前戴的。他擦了擦上面的泥,玉佩涼絲絲的,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帶著吧,路上好認路。”他把玉佩放在骨頭堆的最上面,然后一捧一捧地往坑里填土。
土蓋到一半時,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了。他從草筐的夾層里摸出一張紙,還有半截炭筆。
紙是他練字剩下的廢紙,背面還能寫字。他蹲在坑邊,借著月光,用炭筆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牌位。他不知道這人的名字,只能畫個圈代替,旁邊寫著“無名壯士之墓”。
畫完,他把紙折了折,埋在土堆的最上面。
填完最后一捧土,他用腳把土踩實,又在旁邊撿了塊平整的石頭,壓在土堆上。做完這一切,他才松了口氣,往地上一坐,累得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風好像小了點,樹影也不那么嚇人了。他看著那個小小的土堆,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好像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活得苦,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沒人管。
“睡吧,睡了就不冷了,也不餓了。”他對著土堆輕聲說,像是在跟老朋友道別。
二
回到家時,已經是亥時了。
土坯房在山坳的最里面,孤零零的一間,墻是黃泥糊的,好些地方已經裂開了縫,露出里面的茅草。屋頂更糟,去年漏雨時修補過,可看著還是歪歪扭扭的,像是隨時會塌下來。
蘇寧推開門,門軸“吱呀”一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摸黑摸到門邊的火石,打了好幾下,才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昏黃的燈光一下子把屋子照亮了。
屋子很小,只有一間,靠墻擺著一張木板床,鋪著稻草,上面放著一床打了補丁的破棉被。床對面是個掉了漆的木箱,是他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值錢的東西,里面裝著他的畫具和幾件舊衣服。箱子旁邊是個矮桌,缺了條腿,用幾塊石頭墊著,上面放著個豁口的陶罐,里面是米,還有一個破碗,一雙竹筷。
墻角堆著些干草,是給冬天取暖用的,已經不多了。灶膛是用泥巴砌的,冷冰冰的,早上熬粥剩下的鍋巴還粘在鍋底。
他把草筐放在門后,解下腰間的布帶,露出里面裹著的幾張畫。
是三張仕女圖,都是給王記畫鋪畫的。畫鋪掌柜說,最近城里的達官貴人喜歡看美人,讓他畫得嬌艷些。他費了三天功夫,畫了“簪花”“撲蝶”“戲水”三幅,自認畫得還算用心,可掌柜未必會給足價錢。
他把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放進木箱里,和其他畫稿放在一起。木箱里墊著塊舊棉絮,是他特意用來保護畫稿的。他打開箱子時,動作很輕,像是在打開什么稀世珍寶。
箱子底層,壓著一本泛黃的畫冊,是父親生前給他的。封面已經磨破了,上面的“百美圖”三個字也快看不清了。他每次看這本畫冊,都會想起父親。
父親是個秀才,卻不愛做官,就愛畫畫。那時候家里有間專門的畫室,朝南的窗戶,陽光正好照在畫案上。父親總是坐在畫案前,握著毛筆,一畫就是一下午。他就在旁邊看,看父親怎么用一根線條勾勒出美人的腰肢,怎么用一點胭脂暈染出花瓣的嬌嫩。
“寧兒,畫畫要用心,心到了,筆才能到。”父親總說這句話,說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現在他也用心畫,可畫出來的美人,眉眼間總帶著點苦相。就像今晚畫的那個“撲蝶”的仕女,明明該是笑著的,嘴角卻微微往下撇,像是有什么傷心事。
他嘆了口氣,把畫冊放回箱底,蓋好箱子。
肚子餓得咕咕叫,他走到陶罐邊,用勺子舀了半勺米,又從水缸里舀了兩碗水,倒進鍋里。水缸里的水也不多了,明天得去山下的溪里挑水。
他蹲在灶膛前,往里面塞了幾根枯枝,用火石點燃。火苗“噼啪”地跳著,映在他臉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墻上,像個瘦骨嶙峋的鬼。
等粥熬好的功夫,他從木箱里拿出一張紙,還有一支用了半截的毛筆,一瓶快見底的墨汁。
紙是粗糙的草紙,是他用砍柴換來的,吸墨性不好,還容易破。墨汁是最便宜的那種,帶著股怪味。可他不在乎,鋪開紙,蘸了蘸墨,手腕一抖,筆就在紙上動了起來。
他沒畫美人,也沒畫山水,畫的是剛才那個埋骨頭的土堆,還有旁邊的老槐樹。
他畫得很慢,一筆一劃,很認真。月光從窗欞里照進來,落在紙上,和燈光混在一起。他的眼神很專注,忘了餓,也忘了冷,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張紙,這支筆,還有心里的那點念想。
畫到一半時,粥香飄了過來。他放下筆,去灶上把鍋端下來,盛了小半碗粥。粥很稀,能照見人影,里面沒放任何東西,只有米的清香。
他坐在矮桌前,小口小口地喝著粥。粥很燙,他卻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嘗什么山珍海味。喝到一半,他停下來,看著鍋里剩下的那點粥,猶豫了一下,又把碗里的粥倒回去一半。
“留著明天早上喝吧。”他對自己說。
喝完粥,他把碗洗了,放回桌上。然后回到畫案前,繼續畫畫。
等畫完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東方泛起一點魚肚白,透過窗縫照進來,剛好落在畫紙上。畫里的土堆安靜地臥在老槐樹下,月光像是還沒散去,在紙上游動。
他看著畫,忽然覺得有點奇怪。
他明明記得,昨晚埋骨頭的時候,老槐樹下沒有花。可畫里的土堆旁邊,卻多了幾朵小小的藍色野花,像是不經意間長出來的,在晨露里微微搖晃。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再仔細看,那野花確實在那里,筆觸很輕,像是生怕被人發現似的。
“怪了。”他喃喃自語,伸手想去摸那畫,指尖剛要碰到紙,卻又縮了回來。
也許是夜里畫畫太困了,不小心多畫了幾筆吧。他想。
他把畫晾在墻上,然后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去。稻草硌得慌,可他實在太累了,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睡著前,他好像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
三
蘇寧是被餓醒的。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了,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坐起身,揉了揉發沉的腦袋,肚子餓得更厲害了。
他想起鍋里剩下的那點粥,趕緊爬起來去看。
鍋是空的。
他愣住了,以為自己記錯了。他把鍋翻過來,鍋底干干凈凈的,連點粥渣都沒有。
“難道是……老鼠?”
這破房里確實有老鼠,夜里總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可老鼠再能吃,也吃不了那么快吧?他昨天明明留了小半碗粥的。
他有點心疼,那可是他今天的早飯。
他嘆了口氣,走到水缸邊,想喝點水填填肚子。剛拿起水瓢,卻發現水缸里的水滿了。
他昨天明明記得,水缸里只剩下不到半缸水了,他還想著今天要去挑水的。
他愣住了,走到水缸邊,伸手摸了摸水。水是涼的,帶著點溪里的石頭味,像是剛挑來的。
誰會給他挑水?
梁星?不太可能。梁星是鎮上的鐵匠鋪學徒,人倒是熱心,可他昨天說好了今天要幫師傅打鐵,沒空過來。
鄰居?山坳里就他一戶人家,最近的鄰居也在山外,隔著好幾里地,平時都不怎么來往。
難道是……
他想起那些關于鬼王的傳聞,心里忽然有點發毛。他環顧了一下屋子,一切都和昨天一樣,破床,破箱,破桌子,沒什么變化。
可水缸里的水是滿的,鍋里的粥沒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他走到門口,推開門往外看。
門口的空地上,放著一捆柴,碼得整整齊齊的,像是剛砍來的,還帶著露水。柴旁邊,還有一小袋米,袋子是粗麻布的,上面還系著個結。
蘇寧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
他走過去,解開米袋的結,往里面看了看。是白花花的大米,不是他平時吃的那種帶著沙子的糙米,是好米。
誰會送他柴和米?
他忽然想起昨晚埋骨頭的事,想起那塊刻著花的玉佩,想起畫里突然出現的藍色野花。
難道是……
他不敢想下去,趕緊把米袋和柴搬進屋里,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他走到米袋邊,拿起一把米,放在手里捻了捻。米很飽滿,帶著淡淡的米香。
不管是誰送的,先吃了再說。他現在太餓了。
他舀了兩勺米,放進鍋里,添了水,生火煮粥。粥煮得比昨天稠,香氣也更濃。他盛了滿滿一碗,坐在矮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著。
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來。
他想起小時候,家里的廚子熬粥,總會放些紅棗和蓮子,甜絲絲的。那時候他總嫌粥太稠,吃幾口就不吃了。父親就會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說:“寧兒,要惜福。”
惜福……他現在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
他把剩下的粥慢慢喝完,連碗底的粥渣都舔干凈了。然后,他開始收拾屋子。
他把地上的稻草掃到墻角,把矮桌擦干凈,把破碗和竹筷擺整齊。他還找了塊布,蘸著水,把木箱上的灰塵擦了擦。
收拾完,屋子看起來亮堂了不少。他看著干凈的屋子,心里忽然有點暖。
也許,日子沒那么難熬。
他走到墻前,看著昨晚畫的那幅畫。畫里的土堆和老槐樹還是那樣,只是那幾朵藍色的野花,好像更鮮艷了些。
四
蘇寧取了塊新的草紙鋪在案上,想把今早那樁怪事畫下來。筆尖剛蘸了墨,卻見窗紙上的日影晃了晃,像是有人影打從門前過。他心里咯噔一下,這山坳除了梁星鮮少有人來,莫不是土匪又下山了?
他捏著筆往門后縮了縮,耳朵貼在門板上聽。門外沒傳來預想中的粗魯喧嘩,只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停在了他的柴門前。
“誰?”他攥著筆桿問,聲音有點發緊。
門外靜了片刻,傳來個女聲,細得像風穿過竹林:“請問……這里可是蘇相公家?”
蘇寧愣住了。這聲音聽著不像是附近的村婦,倒有幾分城里小姐的溫軟,只是帶著點發顫的虛弱。他猶豫著拔了門閂,剛拉開條縫,就見個女子站在門檻外,身形單薄得像片柳葉。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裙,裙擺沾了不少泥,顯然走了遠路。頭上裹著塊灰布,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個尖尖的下巴,和一截細白的脖頸。最惹眼的是她懷里抱著的包袱,用塊藍布包著,看著沉甸甸的,卻被她護得很緊。
“我是蘇寧。”他把門讓開些,“姑娘是?”
女子抬起頭,灰布滑到肩上,露出張臉來。蘇寧只覺眼前亮了亮——不是那種艷俗的美,是帶著股清氣的,眉毛細長,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極深的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只是臉色太蒼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看著病懨懨的。
“小女子阿畫,”她福了福身,動作有些僵硬,像是許久沒做過這樣的禮節,“從南邊逃荒來的,聽說這里有戶蘇姓人家,便想來討碗水喝。”
蘇寧這才注意到她的腳。一雙繡鞋早就磨破了底,腳趾頭都露了出來,沾著泥和草屑,腳踝處還有道淺淺的血痕。他想起自己磨穿的草鞋,心里那點防備淡了些。
“進來吧。”他側身讓她進屋,“水剛燒開。”
阿畫走進屋時,腳步輕得幾乎沒聲音。她打量著屋里的陳設,目光在墻上那幅未干的畫稿上停了停,又很快移開,落在蘇寧身上時,眼神里帶著點怯生生的感激。
蘇寧倒了碗熱水遞給她,她雙手捧著碗,指尖碰到碗壁時縮了一下,像是怕燙,卻又舍不得放下,小口小口地抿著。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倒添了幾分活氣。
“姑娘要往哪里去?”蘇寧坐在矮凳上問。
阿畫握著碗的手緊了緊,低聲道:“不知道。家里人都沒了,就剩我一個,走到哪算哪。”
話說完,她眼圈紅了,卻沒掉淚,只是低頭盯著碗底,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蘇寧最見不得人這樣,想起自己妹妹走的時候,也是這樣忍著淚,他心里一酸,想說句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要是不嫌棄……”他撓了撓頭,“我這屋子雖破,多個人也能住。你要是沒去處,先在這兒歇腳吧。”
阿畫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點驚訝,隨即又被惶恐取代:“這怎么好意思?我……我什么都不會做,還會蹭你的口糧……”
“沒事,”蘇寧指了指門口那袋米,“剛得了點米,夠吃些日子。你要是不嫌棄,就留下吧,幫我看看門也行。”他沒說米是憑空出現的,怕嚇著她。
阿畫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那……多謝蘇相公了。”
蘇寧把床讓給了阿畫,自己在墻角鋪了些干草,將就著睡。頭兩晚他總睡不安穩,總覺得身邊多了個人,渾身不自在。可阿畫實在安靜,除了吃飯喝水,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白天大多坐在窗邊,要么望著窗外的樹發呆,要么就看蘇寧畫畫,偶爾幫他理理散落的畫稿,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第五天傍晚,蘇寧從田里回來,累得只想癱倒。推開門卻愣了——屋里的稻草被捆成了整齊的小捆,堆在墻角;矮桌上的破碗洗得干干凈凈,擺得整整齊齊;連灶膛里都添好了新柴,一打火就燃得旺。
“你弄的?”他看著站在灶臺邊的阿畫,她手里還拿著塊抹布,正在擦灶臺。
阿畫點點頭,臉上泛起點紅暈:“看蘇相公辛苦,做點小事。”
蘇寧心里暖烘烘的,這屋子自從他住進來,就沒這么整潔過。他走到灶前,掀開鍋蓋,里面竟燉著鍋野菜湯,還飄著點油花。
“你哪來的油?”他驚訝地問。
“在你箱子底下找到個小油罐,還有點底子。”阿畫小聲說,“我去后山采了點薺菜,燉著試試。”
蘇寧盛了碗湯,吹了吹喝了口。野菜有點澀,卻帶著股清甜味,比他自己煮的白水粥好喝多了。他看著阿畫,她正低著頭,用手指絞著衣角,像是怕他不喜歡。
“好喝。”他忍不住夸了句。
阿畫抬起頭,眼里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從那以后,阿畫像是成了這屋子的女主人。她總能把破破爛爛的地方收拾得妥帖,蘇寧換下的臟衣服,第二天準會洗干凈晾在竹竿上;他畫到深夜,桌上總會多碗溫熱的米湯;甚至連他隨手丟在地上的炭筆,都會被一根根撿起來,碼在硯臺邊。
蘇寧起初還有些不自在,后來也就習慣了。有個人陪著,屋子里不再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連畫畫時,都覺得筆下的仕女眉眼間多了點暖意。
只是阿畫身上,總有些說不出的怪處。
她從不出門,白天太陽最烈的時候,她總躲在屋里,說怕曬;她吃飯很少,一碗粥能分兩頓吃,卻不見她餓;還有她的手,總是冰涼的,哪怕在灶前烤著,也暖不熱。
蘇寧問過她,她只說從小身子弱,落下的病根。蘇寧便不再多問,誰還沒點難言之隱呢?他自己不也有滿肚子的苦水,沒處說去。
五
這天午后,蘇寧正在畫一幅“寒江獨釣圖”,筆尖剛勾勒出漁翁的斗笠,就聽見門外傳來梁星的大嗓門:“蘇寧!蘇寧!你在家沒?”
蘇寧放下筆,剛要起身,梁星已經撞開了門,手里還拎著個油紙包,里面飄出肉香味。
“你小子,可算找到你了。”梁星是個壯實的后生,曬得黝黑,一進門就嚷嚷,“前兒給你送的肉脯,你猜怎么著?”話說到一半,他眼睛突然瞪得溜圓,盯著站在桌邊的阿畫,“這……這位是?”
阿畫顯然被他嚇了一跳,往蘇寧身后縮了縮。
“這是阿畫,”蘇寧趕緊介紹,“從南邊逃荒來的,暫時在我這兒歇腳。”又對阿畫說,“這是梁星,我發小。”
梁星“哦”了一聲,眼睛卻還在阿畫身上打轉。他在鎮上見多了走南闖北的人,可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穿著粗布裙也掩不住那股子靈氣,就是太白了,白得像廟里的瓷娃娃。
“梁小哥好。”阿畫怯生生地福了福身。
“好好好。”梁星這才回過神,把油紙包往桌上一放,“我娘前兒給我捎的臘肉,給你帶了點。”他說著,眼睛在屋里掃了一圈,咂咂嘴,“嘿,你這屋子可以啊,怎么收拾得這么干凈?我上回來,還跟豬圈似的。”
蘇寧臉一紅,瞪了他一眼:“別胡說。”
“我可沒胡說,”梁星湊近他,壓低聲音,“你這屋里……有股子香味,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花香,說不出的好聞。”
蘇寧沒聞到,只當他鼻子靈。他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切得方方正正的臘肉,油光锃亮的,饞得他咽了口唾沫。
“快,灶上還有米,燉鍋臘肉粥。”蘇寧拉著梁星往灶前走,剛走兩步,卻被梁星拽住了。
“等等,”梁星指著阿畫,又指了指地上,“你看。”
蘇寧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心里“咯噔”一下。
地上鋪著層薄塵,他和梁星的腳印清清楚楚,可阿畫站在那里,腳下竟連個淺淺的印子都沒有。
“這……”蘇寧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阿畫顯然也發現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些灰塵,可她的腳印依舊空空如也。
梁星的臉色也變了,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有點發顫:“蘇……蘇寧,你聽說沒?后山的鬼王……專抓年輕姑娘的魂魄……”
“別瞎說!”蘇寧趕緊打斷他,心里卻亂糟糟的。他想起阿畫總躲著太陽,想起她冰涼的手,想起她落地無聲的腳步,那些被他忽略的怪事,此刻像潮水似的涌上來。
可他看著阿畫驚恐的眼神,心里又軟了。不管她是什么,這半個月來,她把屋子收拾得妥帖,給她暖粥喝,陪他說話解悶,總不是假的。
“阿畫身子弱,腳步輕,”蘇寧強裝鎮定,把梁星往門外推,“你別嚇唬人。臘肉放這兒了,我晚上再吃,你先回去吧。”
梁星被他推到門口,還在嚷嚷:“我沒嚇唬你!我昨兒在鎮上聽老王頭說,前幾天有個逃荒的姑娘,夜里往山坳走,就沒出來過!你可當心點……”
話沒說完,門就被蘇寧“砰”地關上了。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偶爾“噼啪”一聲。蘇寧背靠著門板,手還在抖。他轉過身,看見阿畫站在桌邊,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你……”蘇寧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問什么。問她是不是鬼?問她是不是鬼王派來的?
阿畫慢慢轉過身,臉上沒有淚,只是臉色白得像紙,眼睛里那點光亮也滅了,只剩下沉沉的黑,像深不見底的潭水。
“蘇相公,”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種說不出的疲憊,“你……怕我嗎?”
蘇寧看著她,想起她燉的野菜湯,想起她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想起她看他畫畫時專注的眼神。那些畫面像暖爐似的,烘著他冰涼的心。
他搖了搖頭,走到她身邊,拿起桌上的畫筆,蘸了蘸墨,在剛才那幅“寒江獨釣圖”上添了幾筆——江邊的蘆葦叢里,多了朵小小的藍色野花,和他那天畫里的一模一樣。
“不怕。”他說,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不管你是什么,在我這兒,你就是阿畫。”
阿畫看著那朵花,看了很久,眼里慢慢泛起些水汽,這次沒忍住,順著臉頰滾了下來,滴在畫紙上,暈開一小團墨痕。
那墨痕暈開的形狀,像極了塊玉佩,上面刻著朵不知名的花。
蘇寧沒看見,他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只撿過枯骨、刨過泥土、握了半輩子畫筆的手,此刻竟不抖了。他忽然覺得,就算這山坳里真的有鬼王,真的有鬼怪,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至少,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夜色慢慢爬進窗欞,把屋里的光影拉得很長。灶上的臘肉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彌漫在小小的土坯房里,混著淡淡的墨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說不清的味道,像是月光落在了心上。
從斬妖除魔開始長生不死
消耗壽元灌注武學,可無限進行推演。沈儀凡人之軀,壽數不過百年,所幸可以通過斬殺妖魔獲取對方剩余壽元。在邪祟遍地的亂世中亮出長刀,讓這群活了千百年的生靈肝膽俱裂!從【鷹爪功】到【八荒裂天手】,從【伏魔拳】到【金身鎮獄法相】!沈儀偶爾也會沉思,這壽命怎么越用越多了?他收刀入鞘,抬眸朝天上看去,聽聞那云端之上有天穹玉府,其內坐滿了千真萬圣,任何一位都曾經歷無盡歲月。此番踏天而來,只為向諸仙借個百萬年,以證我長生不死大道。……此書又名《讓你氪命練武,你氪別人的?》、《道友請留步,你的壽元與在下有緣》。
吞噬星空2起源大陸
這是番茄的第12本小說。也是《吞噬星空》后續的第二部小說。**羅峰帶著界獸摩羅撒闖過輪回,來到了起源大陸……
沒錢修什么仙?
老者:“你想報仇?”少年:“我被強者反復侮辱,被師尊視為垃圾,我怎么可能不想報仇?”老者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嘆道:“好孩子,我來傳功給你吧。”少年驚道:“前輩!這怎么行?”老者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少年看著手機上的變化,震驚道:“前輩!這哪里來的百年功力?”老者微微一笑:“好孩子,這是你在天庭的備用功力,以后急用的時候隨用隨取,別再被人侮辱了。”少年皺眉:“這不是法力貸嗎?我怕……”老者:“天庭是大平臺,新用戶借百年功力有30天免息,日息最低半天功力,還沒你吐納一周天多。”……張羽冷哼一聲,關掉了上面的廣告。
詭秘之主
蒸汽與機械的浪潮中,誰能觸及非凡?歷史和黑暗的迷霧里,又是誰在耳語?我從詭秘中醒來,睜眼看見這個世界:槍械,大炮,巨艦,飛空艇,差分機;魔藥,占卜,詛咒,倒吊人,封印物……光明依舊照耀,神秘從未遠離,這是一段“愚者”的傳說。
青山
少時光陰長,潑酒翻紅巷。權為磚墻利為瓦,賓朋倚滿帳。醒來恨日短,大夢二十轉。忽覺同行常八九,真心無二三。噫吁兮,聽雪孤舟上,坐看天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