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后山的露水還沒干透，我已經站在那塊青灰色巨石前，擺開了架勢。

拳頭攥得緊實，指節在晨光里泛著白。深吸一口氣，丹田那股熟悉的熱流開始蘇醒，像條剛睡醒的小蛇，順著經脈慢慢游竄。這是練了《七星劍譜》的第三個月，比起最初那股擰巴的蠻力，如今的氣脈順得像村東頭那條被踩平的土路——雖然偶爾還會在拐彎處卡殼，但比起從前，已是天壤之別。

“喝！”

一拳砸在巨石上，發出“咚”的悶響，震得指尖發麻。但這次不同，拳勁透過石面傳回去時，那股熱流在手臂里打了個旋，又乖乖縮回丹田，沒像以前那樣亂竄著疼。我咧嘴笑了笑，甩了甩胳膊——看來昨天給神仙姐姐帶的那串野葡萄沒白送，她老人家果然在暗中幫我。

自從在山洞里得了那把七星劍和劍譜，我往山里跑得更勤了。每天天不亮就揣兩個窩窩頭出門，先對著巨石練一個時辰的拳，把筋骨活動開，再往山洞方向走。那把劍被我藏在半路的灌木叢里，用枯草裹了三層，外面壓著塊石板，別說人了，連野狗都嗅不出異常。

摸到灌木叢前，左右瞅了瞅，確認沒人，才貓著腰扒開枯草。七星劍靜靜躺在里面，黑色的劍身在晨光下泛著冷光，那些裂開的紋路里，七星圖案比剛發現時更亮了些，像七顆小星星嵌在劍身上。我把劍抽出來，入手冰涼，卻奇異地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震顫，像是在回應我的觸碰。

“今天也拜托了。”我對著劍小聲說，仿佛它能聽懂。

山洞里的石像依舊靜靜地立著，衣袂飄動，眉眼含笑。我把剛摘的野蘋果放在她腳邊，這蘋果是昨天在山澗邊摘的，紅得發亮，咬一口能甜到心坎里。“神仙姐姐，嘗嘗這個，比上次的野桃脆。”我蹲在石像前，用袖子擦了擦劍身上的灰，“劍譜我看到第三頁了，那個‘流星趕月’的式子總練不好，手腕總覺得擰不過來，是不是我太笨了？”

石像自然不會回答，但看著她那副溫和的樣子，我心里的煩躁就散了大半。其實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以前練的都是野路子，全憑一股子蠻力硬闖，筋骨早就練得有些僵硬，現在學這些講究巧勁的劍法，就像讓拉磨的驢去跳繡花舞，怎么都別扭。

可奇怪的是，每次握著這把七星劍，練著劍譜上的式子，那些擰巴的筋骨像是被溫水泡過似的，慢慢舒展開來。有好幾次，練到興起時，能感覺到丹田的熱流順著手臂爬到劍尖，劃出的劍弧都帶著股說不清的順暢，像是劍在帶著我的手走。

“肯定是神仙姐姐在幫我。”我摸著劍身上的七星紋，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等我練好了，就給你舞一套看看，保證比鎮上那些耍把式的好看。”

從山洞出來時，日頭已經爬到頭頂。我把劍仔細裹好藏回灌木叢，又在溪邊洗了把臉，把手上的劍繭用泥巴糊了糊——這是怕娘看見擔心，她總說“好好的手練得跟老樹根似的，以后怎么握鋤頭”。

回家的路要穿過一片竹林，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像娘在耳邊絮叨。我邊走邊琢磨剛才沒練好的劍式，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再過幾天就是秋收，地里的紅薯該挖了，爹說今年雨水好，收成應該比去年強，說不定能多換點米，讓娘蒸頓白米飯吃。

想著想著，就到了村口。往常這個時候，村口的老槐樹下總會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今天卻空蕩蕩的，連平時在樹底下打滾的大黃狗都不見蹤影。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點發慌。

加快腳步往家趕，離著老遠就看見我家那間破土屋的煙囪沒冒煙——這時候娘早該做好午飯了。越走近，心里的不安越重，隱約還能聽見屋里傳來的吵鬧聲，夾雜著娘的哭喊。

“娘！”我心里一緊，拔腿就往屋里沖。

剛跑到院門口，就看見兩個穿著綢緞衣裳的漢子站在院子里，料子滑溜溜的，在太陽底下閃著光，一看就不是村里能有的打扮。其中一個胖子正背對著我，他腳下……他腳下居然踩著個人！

是爹！

爹趴在地上，臉貼著滿是塵土的地面，后背被那胖子的腳死死踩著，脊梁骨都被壓得彎成了蝦米，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被堵住了喉嚨。

而娘，那個一輩子硬氣，就算窮得揭不開鍋也不肯跟人借錢的娘，正跪在另一個瘦高個面前，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不停地給那人磕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大人饒命！求求您饒了他吧！我們真的不知道什么山洞！我們就是種地的，哪懂那些啊……”

瘦高個手里把玩著爹平時喝水的粗瓷碗，碗沿已經被他捏出了個豁口。他看著娘磕頭，嘴角勾著笑，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人：“不知道？這村子就你們離后山最近，怎么會不知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娘的腳后跟！”

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剛才在竹林里琢磨的劍式，爹說的白米飯，娘的絮叨……所有的念頭瞬間被一股滾燙的怒火沖得煙消云散。我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眼睛燙得發疼，那些平時被劍譜捋順的氣脈突然瘋狂竄動起來，在經脈里撞得生疼。

我沒喊，沒叫，轉身就往院外跑。腳步快得自己都控制不住，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灌木叢就在院墻外不遠，我一把扒開枯草，抽出那把冰涼的七星劍。劍身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那些七星紋路像是活了過來，閃著妖異的光。

“噗嗤。”

拔劍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院子里的嘈雜。

那個瘦高個正抬腳要踹娘，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當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劍上時，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個嘲諷的笑：“哪來的野小子，拿著把破劍……”

他的話沒說完。

我甚至沒看清自己是怎么沖過去的，只覺得丹田那股熱流順著胳膊瘋了似的涌到劍尖，手腕一擰，劍譜上“追星”的式子自然而然地施展出來。七星劍劃過一道銀亮的弧線，快得像閃電。

“噗——”

血噴出來的時候，是溫熱的，濺在我臉上，帶著股鐵銹味。

瘦高個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睛瞪得滾圓，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跟被踩在地上的爹一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血窟窿，又抬頭看了看我，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里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整個院子瞬間安靜了，只剩下風吹過籬笆的聲音。

那個踩著爹的胖子嚇傻了，肥碩的身子僵在那里，腳還維持著踩人的姿勢，眼睛瞪得像銅鈴，看著地上的尸體，又看看我手里滴血的劍，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狗蛋兒！”娘發出一聲尖叫，聲音都劈了。

我沒理她，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胖子，一步步走過去。每走一步，腳下的泥土都被劍尖滴下的血染紅一小塊。體內的氣脈還在瘋狂竄動，疼得我渾身發抖，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暢快，像是堵了多年的水渠突然被炸開，洪水奔騰而過。

“你……你別過來！”胖子終于反應過來，猛地把腳從爹身上挪開，連滾帶爬地往后退，肥臉慘白如紙，“我……我是烈火宗的人！我爹是烈火宗的外門長老！你敢殺我，烈火宗不會放過你的！”

烈火宗？沒聽過。

我走到爹身邊，蹲下身把他扶起來。爹的臉憋得發紫，嘴角掛著血絲，看見我手里的劍，眼睛瞪得老大，想說什么，卻只能咳嗽。

“爹，沒事了。”我把爹交給撲過來的娘，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們先回屋。”

娘抱著爹，渾身發抖，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不解。但她沒敢問，只是扶著爹踉踉蹌蹌地往屋里走，爹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得像團亂麻。

我轉過身，再次看向那個胖子。他已經退到了院門口，手扒著籬笆，想跑又不敢。

“說，”我舉起劍，劍尖指著他的喉嚨，就像那天在山洞里，我對著神仙姐姐的石像一樣，“你們為什么找山洞？”

胖子的牙齒打著顫，看著我眼睛里的血絲，大概是意識到求饒沒用，結結巴巴地喊：“我……我們是奉命來的！長老說……說后山有個山洞，洞里有尊石像，石像底下藏著寶貝……讓我們來打探消息……”

石像？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著劍的手緊了緊。

“什么樣的石像？”

“是……是個女石像！長得特別美！”胖子急急忙忙地說，生怕說慢了就會像他同伴一樣，“長老說那石像手里握著劍，是幾百年前一位仙人的化身，底下肯定有仙劍或者秘籍……我們問了你爹兩次，他都說不知道，我們才……才動手的……”

女石像，握劍，特別美……

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我的心上。

是神仙姐姐。

他們要找的，是山洞里的神仙姐姐。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胖子那張驚恐的臉上。我看著他，又看了看屋里爹娘的身影，突然明白了——平靜的日子到頭了。從我撿起那把七星劍開始，從神仙姐姐認可我開始，我就再也不是那個只能在山里瞎練的窮小子了。

劍身上的七星紋路在殘陽下亮得驚人，像是在無聲地催促我。

我舉起劍，對著胖子說：“滾。”

胖子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活下來。等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沖出了院子，跑出去老遠，還能聽見他哭喊的聲音。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地上那具漸漸冰冷的尸體。

血腥味彌漫在空氣里，和著泥土的氣息，格外刺鼻。我拄著劍，看著地上的血，突然覺得腿有點軟，就順著籬笆滑坐在地上。

剛才那股瘋狂的熱流慢慢退去，留下滿身的疲憊。我摸了摸臉上的血，是別人的，可手上的劍，卻像是長在了手里，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到心里。

“狗蛋兒……”娘怯生生地從屋里探出頭，聲音發抖，“那……那劍是……”

我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屋里爹擔憂的眼神，突然笑了笑，把劍用枯草裹好，塞進籬笆下的縫隙里——就像以前藏在灌木叢里一樣。

“娘，沒事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就是撿的一把破劍，碰巧能嚇唬人。”

娘還想說什么，卻被爹用眼神制止了。他們或許不信，或許有滿肚子的疑問，但他們沒再問。就像小時候我闖了禍，他們總是先護著我，再偷偷嘆氣。

可我知道，不一樣了。

烈火宗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他們還會再來，為了神仙姐姐，為了所謂的“寶貝”。而我，不能再讓爹娘因為我受委屈。

晚飯時，誰都沒說話，只有筷子碰著碗沿的輕響。娘給我夾了塊紅薯，手還在抖。

我扒拉著碗里的飯，突然開口：“爹，娘，過兩天，我們搬家吧。”

爹和娘都愣住了，看著我。

我抬起頭，迎上他們的目光，眼神里的堅定，是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這地方，不能待了。”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照著院子里那攤還沒清理的血跡，像塊深色的補丁。我知道，從今夜起，我不僅要練劍，要變強，還要學會保護人。

保護我的爹娘，還有山洞里那個默默守護我的神仙姐姐。

至于那個烈火宗……

我摸了摸藏在籬笆下的七星劍，劍身上的七星紋路仿佛在發燙。

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