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停了,天快亮時,鹿汀野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醒來時陽光已經爬上窗臺,照在地毯上那片被淚水暈開的深色痕跡上,像塊洗不掉的疤。
她從地板上爬起來,赤腳踩過冰涼的地面,走到鏡子前。
鏡中的女孩眼腫得像核桃,眼底泛著青黑,嘴唇干裂,哪里還有半分往日的靈氣。
樓下傳來餐具碰撞的輕響,是阿姨在準備早餐。
鹿汀野慢吞吞地換了身衣服,是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袖口還繡著朵小小的雛菊——
那是去年她生日時,敖子逸笨手笨腳跟著教程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卻被她視若珍寶。
走下樓梯時,敖子逸已經坐在餐桌旁了。
他穿著干凈的白色T恤,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側臉對著她,晨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頜線。
看起來和平常沒什么兩樣,仿佛昨晚那場冰冷的告別,只是她做的一場噩夢。
可當鹿汀野走到餐桌另一側坐下時,他握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簾垂得更低了,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與她對視的角度。
“醒了?”敖母端著煎好的雞蛋走過來,笑著往她盤子里放了一個,“昨晚是不是等子逸太久睡著了?我看你房門沒鎖,想給你蓋件毯子,又怕吵醒你。”
鹿汀野捏著勺子的手指緊了緊,抬頭時臉上已經掛著乖巧的笑:“嗯,等他回來就有點困了,可能是昨天練畫太累了。”
她說話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敖子逸的肩膀微微繃緊。
敖母沒察覺兩個孩子間的異樣,又轉頭叮囑敖子逸:“今天下午有個家庭聚會,你記得早點回來,別老在外頭瘋玩。汀野也一起去,你王阿姨還念叨著要看看你最近畫的畫呢。”
“好。”鹿汀野先應了聲,聲音溫溫柔柔的,聽不出任何不妥。
敖子逸卻沒說話,只是低頭喝著牛奶,杯沿擋住了他的表情。
一頓早餐吃得異常安靜。
鹿汀野小口小口地吃著雞蛋,味同嚼蠟。
她能感覺到敖子逸的視線偶爾會掃過她,但每次都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
他的刻意疏遠像一層無形的冰,凍得整個餐廳都彌漫著寒意。
吃完早餐,敖子逸幾乎是立刻起身:“我去學校了。”
“等等。”鹿汀野也跟著站起來,快步走到玄關,拿起鞋柜上的黑色背包遞給他,“你的書包,昨天落在樓上了。”
那是他昨晚匆忙離開時遺落在沙發旁的。
她早上整理房間時撿了起來,發現拉鏈沒拉嚴,露出里面半本攤開的筆記本——是他的訓練日志,最后一頁寫著日期,正是昨天。
敖子逸的目光落在她遞過來的手上,那只手白皙纖細,手腕處因為用力而隱隱泛著青色。
他沒接,只是往后退了半步,聲音平淡得像在對一個陌生人說話:“不用了,我今天不用帶書包。”
說完,他彎腰換了鞋,拉開門就走,甚至沒回頭看一眼。
門“咔嗒”一聲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鹿汀野還維持著遞書包的姿勢,站在原地,指尖因為長時間懸空而微微發顫。
陽光從玄關的窗戶照進來,在她腳邊投下一小片光斑,卻暖不了那從心底蔓延開來的涼意。
阿姨收拾餐桌時,看著鹿汀野沒怎么動的早餐,有些擔憂:“汀野,不合胃口嗎?要不要阿姨再給你煮點粥?”
“不用了阿姨,”鹿汀野轉過身,臉上又恢復了那副溫順的模樣,只是眼底的紅還沒完全褪去,“我有點沒胃口,先上樓畫畫了。”
回到房間,她把那只黑色背包放在書桌上,拉開拉鏈。
除了訓練日志,里面還有個小小的絨布盒子,是她前幾天偷偷放進去的。
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對銀質的星星耳釘。
她攢了兩個月的零花錢買的,想著等他十八歲生日那天送給他——
他左耳有個小小的耳洞,是小時候調皮跟人學的,后來一直沒戴過飾品,她總覺得那地方空著可惜。
現在看來,是用不上了。
鹿汀野把耳釘倒在掌心,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塊化不開的冰。
她盯著那對星星看了很久,忽然拿起手機,翻到相冊里的一張照片。
照片是上個月在游樂園拍的。敖子逸背著她,在旋轉木馬前奔跑,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她的笑聲透過屏幕仿佛都能溢出來。
照片里的他側臉線條柔和,嘴角揚著她熟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
她指尖劃過屏幕上他的臉,慢慢勾起唇角,眼底卻沒什么笑意。
下午的家庭聚會,敖子逸果然準時回來了。
他換了身正式的衣服,深藍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
鹿汀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陪敖母說話,看見他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禮貌地笑了笑。
敖子逸的腳步頓了頓,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穿了條淺藍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臉上化了點淡妝,遮住了眼底的青黑。
安靜地坐在那里,像幅干凈的水墨畫,溫順得讓人心頭發緊。
席間,王阿姨拉著鹿汀野問長問短,又夸她畫得好,非要讓她現場畫一幅。
鹿汀野不好推辭,只好拿起畫筆,坐在畫板前。
她選了支淺棕色的鉛筆,低頭勾勒著眼前的場景——
客廳里的插花,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的光影,還有……
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敖子逸。
她畫得很專注,睫毛垂下,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畫面就初具雛形。
敖子逸端著水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
她握筆的姿勢很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陽光落在她發梢,鍍上一層金邊,有幾縷碎發垂在臉頰旁,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這幅畫面太過熟悉。
過去的一年里,他看過無數次她畫畫的樣子——
在畫室里,在學校的樹蔭下,甚至在他家客廳的地毯上。
有時他會悄悄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擱在她肩上,看她筆下的線條一點點變成風景,或是……
變成他的樣子。
可現在,他們之間隔著一張茶幾,一段看不見的距離,和昨晚那句冰冷的“分手”。
鹿汀野忽然停了筆,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的瞬間,敖子逸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視線,耳根卻悄悄泛起了紅。
鹿汀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在畫紙上添了幾筆。
她在畫中他的手邊,加了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杯沿還沾著一點白色的奶漬——
就像他以前總愛喝的那樣。
畫完后,王阿姨連聲稱贊,敖母也笑著說:“我們汀野越來越厲害了,把我們家子逸都畫得這么像。”
敖子逸的臉僵了僵,沒說話。
鹿汀野放下畫筆,走到他面前,把畫遞給他,聲音軟軟的,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羞澀:“給你。”
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溫熱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過,敖子逸猛地縮回手,畫紙“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帶著點探究和疑惑。
鹿汀野的臉色白了白,眼圈迅速紅了,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蹲下身去撿畫,肩膀微微聳動著,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啊?”敖母皺著眉拍了敖子逸一下,“汀野給你畫的畫,你怎么還掉地上了?”
敖子逸看著蹲在地上的鹿汀野,她的背影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彎腰,比她先一步撿起了畫紙。
畫紙上的他,眉眼清晰,嘴角似乎還帶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手邊那杯牛奶暖得像能溢出熱氣。
可現實中的他,卻只能捏著這張畫,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涼意,和心底那片越來越深的荒蕪。
鹿汀野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聲音輕得像嘆息:“哥哥,對不起,是不是我畫得不好,惹你不高興了?”
敖子逸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他說不出話。
他怎么會不高興?
他只是……不敢再看了。
不敢看畫里那個還能對她笑的自己,不敢看她此刻泛紅的眼睛,更不敢承認,哪怕隔著這層要命的“血緣”,他看向她時,心底那點殘存的悸動,依舊在瘋狂地叫囂。
敖子逸捏著畫紙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最后只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沒有。”
然后,他轉身快步走出了客廳,像是在逃離什么。
鹿汀野看著他倉皇的背影,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眼底的淚意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了然。
敖子逸,你看,你根本騙不了自己。
這場追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