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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效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

若說陳度現在最不習慣的,就是呼延族剛才說的那一套。

即便是在部落化痕跡最重的六鎮邊陲,即便是在本應看重實戰軍功的邊軍中。

但凡有點官職的,別管大小。

見個面,都不用干別的。

起手就是互報又長又啰嗦的世家郡望名字,就算出身寒門庶姓也要想方設法找個祖上關系攀附一番。

“我不是和呼延兄說過嘛?”陳度搖頭:“祖上世系復雜,難以考證,不過可以確定絕非鮮卑侯莫陳部落就是了。”

不知為何,呼延族松了口氣:“那便好,那便好。我也是這么和高三哥說的,只是高三哥覺得大好潁川不待,為何跑到六鎮這罪臣徙邊之地罷了。”

“不只是這原因吧。”陳度看著呼延族神態,心下了然不少,倒不是說高昂不看重世家郡望,多少而已罷了。“只怕是若你告訴三郎我是鮮卑侯莫陳氏子弟,怕是三郎今夜就不會讓你來找我了。”

呼延族只好干笑,胡亂點頭一番,身體姿態卻也明顯沒那么緊繃了。

胡漢之爭,或者說鮮卑華漢之爭,即便在孝文皇帝南遷洛陽后,依然是如暗波潛流洶涌,呼延族自然清楚。

只是好些話不能擺明了說,高昂這才試著用另外一種十分普遍的世家郡望來做打聽,來做確認。

至于呼延族,雖然數百年前,也是南匈奴遷入漢地一支,早已視自己為漢人了。

只能說世家門閥,鮮卑諸胡華夏,這其中的交錯隔閡,如今陳度算是親身體會了一些。

說起來,對自己這些漢地來的邊兵,這斛律石諸多這般那般限制,是不是有胡漢大防的原因?

不過,不管斛律石那邊如何。

現在陳度手中多了一份極大的把握,那就是高敖曹!

既然呼延族讓高敖曹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且高敖曹還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于自己想法的贊同。

那么自己就更有理由相信,對于這位只有二十出頭的未來東魏第一漢人猛將,對于危險的嗅覺,那是天生就有的。

也許明天或者后天,高敖曹會親自來找自己也說不定。

但現在時間比什么都寶貴,要爭取時間,先做一些事!

畢竟自己現在真就如同在一片戰爭迷霧中,伸手不見五指,這種不安和不受掌控的感覺,十分危險!

如果是自己猜的那種最糟糕的情況,這些反常的劫掠行伍,是柔然前鋒的一只偏師呢?

如果從柔然可汗庭發兵而來,輕騎晝夜行進兩百里輕而易舉。

那么自己掌握柔然人行動的具體信息,早一天晚一天都是天壤之別,生死之別!

等不及高敖曹明天或者后天白天來找自己了,今晚就要出城探查!

不過雖然決意已定,但陳度表面還是若無其事,開口順著剛才說的郡望名族,趁熱打鐵,繼續來言。

“既說到家世,據我所知,三郎的高家在渤海也算名望了吧?征辟察舉入仕,應都不是難事才對,如何會來懷荒這等苦寒軍鎮?”

“這就說來話長了。”一說到這,呼延族明顯如陳度預料般,情緒低落許多。“三哥說過,他家這一支高氏雖是世家,卻也只是在蓚縣而已,無論家傳修為真氣還是名望,都與真正的高門四姓相去甚遠。”

“范陽盧,清河崔,滎陽鄭,還有一個太原王?”陳度試著對了下自己記憶中的北魏漢人四大望族,也是孝文帝欽定的四姓高門,歷史上有個專門的詞形容此事,那就是定族姓。【注1】

古往今來,孝文帝干這事也算是獨一份的。

只是沒想到,在這個擁有真氣修行世家的南北朝,居然也是這四家。

呼延族點點頭:“不錯就是這四家,比起他們,三哥的高家雖說也是渤海豪右,但還是是差的遠了。”

說到這些世家門閥秘聞,呼延族話匣子一下又打開了,眼神和言語中多了明顯的羨慕:“據說當年高祖皇帝還專門賜予四家,各種皇家修行秘法和引物。”

“而且還那那些高門據說還分到了些皇室余火,后來這四家子弟只要持有冠姓真名,便可文修入仕,即為清官,而非濁官。”

陳度默默點頭,呼延族所說的這清官濁官,在北魏南梁此時并非指為官貪腐還是清廉。

稍有常識的都知道,那清濁指的乃是指自魏晉以來,門閥士庶等級越發分明森嚴的背景下,連帶著朝中官職也出現了清濁之分。

清官之位往往地位清要,升遷迅捷,且俸祿優厚,自然長期為世家大族門閥把持。

與之相反,寒門或者極少數庶姓擔任的便是濁官,自然也是晉升無路。

所謂涇渭分明,世代不變。

而且按照呼延族說法,還有北魏皇室秘傳什么余火賜予,那這四大家族豈不更是門閥森嚴不可逾越了?

不過更多細節,只能待到日后安全后再細細打聽了。

當下要緊事,是先忽悠呼延族跟自己一同出城。

剛才言語中也聽的出來,呼延族還是很想進步的。

思忖片刻后,陳度誠懇來道:“比不過漢家四姓,鮮卑八勛貴,但好歹三郎也還是出身渤海高氏,總還能入大魏九流之品的吧?九流之內,都是清官嘛。”

九流,即為北魏九品三十階的正經職官之制。

“陳兄弟可能還年輕,沒準備入仕吧?”畢竟是土著,呼延族還是說出了一個陳度并不知道的細節。

“九流之中雖名皆是清官,可其中也有清濁區別,只是沒有拿到明面上說罷了。”

“只有三清,那才是真正的九流清官。三清之位,皆為名門,就是三哥的渤海蓚縣高家,也是不夠格的。”

陳度聽罷,再稍稍一問,原來北魏孝文帝確實有個刊定下三清的創舉。

緣由便是門閥序列也有高下之分,為了格外優寵那些高門,孝文帝專門在某些官職后面表明其為清官。

以往都是默契臺面下里的東西,正式拿到官方文件上來了。

這個古往今來,還真就是獨一份的。

只能說,漢化大師元宏確實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如此說來,清官之中也分第一清,第二清,第三清?”

這下陳度算是明白了:“這么說,三郎他是覺得既無望入三清,倘若入了九流也只能當個濁官。倒不如試著來六鎮闖蕩一番。”

呼延族苦笑:“三清……連高三哥做夢都不敢想吧?其實他還是有有退路的,只不過我也知他一時心氣太傲,不想靠著世家名聲,最后也就混個郡中一縣之地,當個八品九品濁官過一輩子。”

說著說著,已然聽到呼延族聲音已經一句比一句低了。

陳度繼續一副誠懇模樣:“三郎他們高家子弟都是有退路的,呼延兄跟著三郎來,想必也有退路的,確實倒是不必執念于一時軍功。”

呼延族神色黯然,重重嘆了口氣:“我哪有甚么退路?不過也是想著跟高三哥過來看能否混個軍功,如果不是碰巧遇上蠕蠕劫掠,這個時候按說我們這隊番兵應該已經和你們隊交割完,白身還鄉了。”

番兵,即輪番更替之兵,一年為期,每年歲末交代。

北魏到了孝文帝漢化后,已慢慢是是世兵制和征兵制并行,還摻雜了一些募兵制,而并非想象中那種單一世兵制。【注2】

“如此說來。”陳度做出恍然狀,“如果不是蠕蠕這波劫掠打草谷,此時呼延兄應當在蓚縣邊過年,邊挑來年去哪個州府辟除選用了吧?”

“陳兄弟開的一手好玩笑。就我們呼延家,和漢家寒門一般無二。哪還輪得到我們挑挑揀揀?有哪個下等縣縣令看得上我,辟我去當個掾屬濁官做就不錯了。”

單說此時北魏,大部分郡縣官吏,那都屬于濁官一類。真正的高門世家子弟,那是不屑于做的。

而郡縣還分上中下三等,不同等的郡縣官吏更是品級不同。

換句話說,地級市和省級市相比,那能一樣嗎?

“如若沒有州縣辟除選用呢?”陳度繼續好奇來問,“能否走官學生入仕?”

這下呼延族直接干脆瞪著陳度,一臉你看我像那種好讀書能存詩句的人嗎?

“洛陽國子學,那都是文修世家才能去的。比如離我們蓨(tiao,第三聲,通條字)縣不遠的清河崔氏,就有不少子弟去了那進修。”呼延族又上下打量了陳度倒是陳兄弟我看你有機會,潁川陳也是文修大家……”

陳度連忙擺手,再這么聊下去兜兜轉轉又回到自己身上了。

“我也是個粗人,只是可惜呼延兄白來北地一遭了,白身而來,白身而還……”陳度一副為之不平的模樣,“豈不可惜?回鄉后恐怕也容易遭人背后……”

呼延族一個耿直北地漢子,哪里曉得陳度心里這些戰術小心思?

早就被帶溝里去了!

只是聽到什么白身,什么還鄉,還有什么人前人后。

這漢子便平白焦躁且有些窘迫起來:“其實……其實這倒沒什么出奇的,就說先前說的清河崔家吧,正脈弟子多了,不也許多白身?”

陳度默默點頭,靜靜看著呼延族繼續找補,那臉上都開始有點漲紅了都。

“像我們呼延一族,是跟著大漢高祖回遷中原,想要重新讓王火回到漢家,至于后來嘛……”呼延族臉色一凝,“高祖后代行為舉止有些非人,我們這一脈匈奴漢困頓至今也屬正常。”

本來陳度看著呼延族往回找補,正吃著瓜呢。

結果現在是突然一愣!

甚至有些失態的一把抓住呼延族,本來呼延族一把抓著酒袋,氣氛都到這了,就要來個借酒澆愁。

卻只聽到陳度聲音急促:“呼延兄所說的大漢高祖,是哪個大漢高祖?回遷中原?找回大漢王火?后代非人?”

也不怪陳度有些失態,畢竟當世大體的歷史走向,還算暗合自己記憶和認知的規律時。

這時候來一句劉邦后代非人,還什么回遷中原?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懼。

“自然是高祖光文皇帝啊?”呼延族有些奇怪,在自己眼中都能去都能算上文人的陳度,怎么會問出這種問題?“當年若不是高祖,恐怕王火恐就一朝滅于八位偽王之亂了,雖然最后王火也徹底碎裂了就是……”

“哦你說的是劉元海劉淵……高祖皇帝啊?那沒事了。”陳度松了口氣。

劉淵嘛,原是自己誤會了。

而且誰讓人廟號就叫高祖來著……說起來那片伐晉復漢檄文自己還能全文背誦呢,也不知道此世的檄文一樣不一樣?

呼延族有點奇怪的看著陳度。

“如此說來。”陳度腦子轉的極快,第四大漢帝國嘛,自己還是很熟的。“昔日高祖皇帝于黎庶涂炭之時,慨然銜膽棲冰,興復神漢王火一時。”

“呼延兄既為同族之后,如今豈能為區區一隊柔然劫騎所困?莫非真要等蠕蠕劫掠完后,規規矩矩白身還鄉,將來辟除一個州縣掾屬,就此在縣衙里過一輩子?”

只能說確實只有當事落在自己身上時,往往才會觸動。

呼延族一想到高家個個或將征辟,或將察舉,雖說是沒什么太大希望

自己卻只能在縣令手下當個掾屬蹉跎一生,可能這輩子都出不去一個下等縣縣衙。

一時間,呼延族神情有些恍惚,惱恨捶地:

“……不錯,想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我后輩卻被區區一隊騎兵困頓在此,只是那斛律石嚴令我等不能出城……陳度?”

陳度忽然站起,聲音慨然:“不錯,大丈夫自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正當效我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

“如今區區一隊夷騎擄掠華民,正當攘夷建功之時!”

“你不是說他們搶女子財貨也搶的差不多,該走了嗎?越是此時,越是分贓松懈之時,越有可乘之機!”

陳度目光炯炯看著呼延族。

呼延族勉力點頭,黯然許久的眼中也漸漸亮起光來。

對陳度來說,那可太熟悉了。

那是年輕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勛!

“……確是如此!至于那個長生天正脈,他是正脈,我也是正脈!雖說少了幾條就是。”呼延族說著說著,不知覺中竟也跟著陳度一同站了起來。

“如有萬一,你我合力,趁夜自保回來也沒問題!”

畢竟是史書中記載的北齊名將,心中還是有股不同于尋常人的豪氣在的,只是需人激一激。

未等呼延族言語一二,陳度已然往望樓下走去,只撂下最后一句在北風中凜冽:

“只在今夜,只在此時,驅胡攘夷!”

此時望樓上下,唯有遠處一更夫而已。

“……不錯!驅胡攘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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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北魏孝文帝定鮮卑八族,漢姓四姓之姓族,禁止其擔任低級官職一事,見載于魏書官氏志,卷一百一十三:“代人諸胄,先無姓族,雖功賢之胤,混然未分……其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勛著當世,位盡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

注2:關于北魏征兵制,見于魏書薛野臘傳,駙馬虎子傳中。其中所載x薛虎子任徐州刺史時,“在州戍兵,每歲交代,虎子必親自勞送。”由此可見北魏征兵制在承平年代,應該是一年為期。

到了北魏后期,多次對南朝用兵,除中軍外,大部分都是從各州調集的州兵。于資治通鑒卷一四六中所記載:“魏發定、冀、瀛、相、并、肆六州十萬人以益南行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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