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銹鎖叩門
- 花期無夢之重逢
- 蓮梅玄明
- 4880字
- 2025-08-23 15:39:39
日頭爬過老城區參差的屋脊,將濕漉漉的晨霧驅散了些許,投下稀薄而缺乏溫度的光斑。伍思涯推著板車,車輪碾過漸干的路面,吱呀聲不再那么滯澀,卻依舊拖拽著連日來沉淀的疲憊。車斗里,那片覆蓋新苔的青石板已被陳姨門檻外的塵土接納,碎裂的相框、洗凈的毯子、磨光的銅片,連同貼身那支染著無形血痕的銀簪,在顛簸中沉默磕碰,像一車裝載了太多秘密的沉重行囊。
他刻意避開了陳姨空蕩的棚子和老趙蟄伏的廢墟角落,繞行到“金鼎花園”外圍那些光鮮垃圾桶聚集的后街。這里丟棄的“新”垃圾,往往更完整,更冰冷,附著的生活氣息淡薄如紙,或許能讓他麻木的神經稍事喘息。
果然,幾個分類垃圾桶都塞得頗滿。嶄新的快遞紙盒印著炫目的logo,揉皺的時尚雜志散發出油墨和香水殘留的混合氣味,幾個半空的奶茶杯里冰塊尚未徹底融化。他機械地翻撿著,將紙板壓平,塑料瓶踩癟,分門別類。動作熟練,眼神卻有些空茫,仿佛靈魂抽離,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具軀殼重復日復一日的卑微勞作。
指尖觸到一個沉甸甸的、冰涼光滑的物件。是一個被丟棄的啞光黑色金屬咖啡杯,杯身印著一串看不懂的英文花體字,杯口還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漬痕。價值不菲,卻因一個小小的磕痕而被棄如敝屣。屬于這座飛速迭代的城市的典型切片。
他將咖啡杯扔進“金屬”編織袋。就在他彎腰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垃圾桶最底部,被一堆廢紙和泡沫塑料半掩著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相框。比他在醫院外撿到的那個更大,更沉。木質邊框是深胡桃色的,邊角有繁復的手工雕花,只是蒙了厚厚的灰塵和幾處不起眼的刮痕。玻璃倒是完好,只是也蒙著塵,內側邊緣凝結著細微的水汽霉點。
而相框里,并非黑白老照片,而是一張彩色照片。照片顯然有些年頭了,色彩微微泛黃,卻依舊能看清畫面:一個穿著九十年代末流行款式紅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笑得燦爛飛揚,懷里抱著一個襁褓,襁褓里露出一張胖嘟嘟、瞇眼酣睡的嬰兒小臉。背景是某個公園的假山和垂柳,陽光很好,灑在女人洋溢著幸福光澤的臉上。
吸引伍思涯的,并非是這充滿年代感的溫馨畫面,而是——照片的正中央,被人用某種尖銳的物體(很可能是鑰匙),狠狠地、反復地劃破了!劃痕凌亂而深刻,縱橫交錯,幾乎將女人的笑臉和嬰兒的襁褓徹底撕裂、捅穿!尤其是女人的臉部,被密集的劃痕覆蓋,顯得猙獰可怖,與那燦爛的笑容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對比。
是誰?在怎樣的憤怒、絕望或痛苦驅使下,會對這樣一張記錄著最初幸福的照片,施以如此暴力的毀壞?這劃痕背后,又藏著怎樣一段面目全非、不堪回首的過往?
伍思涯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表面懸停。一種熟悉的、混合著抗拒與探尋的沖動再次攫住了他。觸碰它,是否會再次被狂暴的負面情緒吞噬?如同觸碰那八音盒和染血的銀簪?
就在他猶豫的瞬間,一陣急促而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在他身后炸響!聲音極近,幾乎是貼著他耳膜響起!
伍思涯猛地一驚,下意識地直起身回頭!
一輛擦得锃亮、車型囂張的黑色SUV,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身后不遠處的路邊。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副駕駛的車窗降下了一半,露出一張戴著墨鏡、嘴角叼著煙、帶著不耐煩和倨傲神情的年輕男人的臉。副駕駛座上,依偎著一個妝容精致、眼神慵懶的年輕女人,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
“喂!撿破爛的!挪開點!擋著道了沒看見?”墨鏡男對著伍思涯的方向,語氣惡劣地呵斥道,雖然伍思涯的板車離他的車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根本談不上擋道。
是“黑皮”手下那幾個常跟在身邊、狐假虎威的嘍啰之一。伍思涯認得那張臉。
心臟猛地一縮。積蓄被劫、八音盒被毀的冰冷記憶瞬間回潮。他攥緊了手中剛剛撿起的、尚未來得及放入車斗的硬紙板,指關節微微發白。但他沒有發作,只是沉默地低下頭,將紙板塞進車斗,然后用力將板車往路邊又拖拽了幾步,讓出了更寬的距離。
那墨鏡男似乎滿意了,或者說,根本不屑于再多看這拾荒的一眼。他嗤笑一聲,升上了車窗。黑色SUV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猛地加速,駛離了路邊,輪胎碾過一處積水坑,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險些潑到伍思涯的褲腿上。
車子并沒有開遠,而是在前方幾十米處,“金鼎花園”那氣派的側門前停了下來。墨鏡男和那個年輕女人下了車。女人嬌笑著挽住男人的胳膊,兩人舉止親昵地走向小區大門。門口的保安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小跑著按下遙控器,雕花鐵門無聲滑開。
伍思涯推著板車,慢慢地從側門前經過。他看見那墨鏡男在進門前,隨手將煙頭彈飛,正好落在一個分類垃圾桶的“有害垃圾”投口外。煙頭尚未熄滅,冒著細微的青煙。
他的目光追隨著那對男女消失在小區內部林蔭道的背影,再落回那個被彈飛的、冒著青煙的煙頭上。一種冰冷的、粘稠的惡心感,緩慢地從胃里升起。掠奪者可以如此光鮮,如此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優渥與輕慢,而被掠奪者,卻只能在塵埃里咀嚼傷痛,連憤怒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沒有去撿那個煙頭。推著車,沉默地離開了這片充斥著虛假馨香和實質冰冷的地帶。
***
下午的天光變得有些曖昧,云層重新聚攏,透出一種沉悶的灰黃色。伍思涯推著半滿的板車,回到了自己那間破敗的棲身之所。
離著還有十幾米遠,他的腳步就猛地頓住了。
那扇被踹裂、只用鐵絲勉強絞合加固的破木門前,站著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穿著質地考究的煙灰色長款風衣,身形高挑瘦削,站姿卻有些微妙的緊繃。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略顯刻板的發髻,露出清晰而略顯蒼白的下頜線條。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正銳利地、帶著一種審視般的專注,打量著這間破敗的傳達室,以及門板上那個依舊清晰的腳印凹痕。
她的氣質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像一張色調沉靜、筆觸精細的油畫被錯誤地嵌進了斑駁脫落的現實墻壁。
伍思涯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是黑皮那邊的人?來尋釁?還是……房東?或者……其他什么麻煩?
他警惕地放緩腳步,推著板車,發出更大的吱呀聲響,以示提醒。
女人聽到聲音,立刻轉過身來。鏡片后的目光瞬間鎖定在伍思涯身上。那目光銳利、冷靜,帶著一種分析師般的審慎,迅速掃過他的臉,他洗得發白的舊外套,他沾滿污漬的手套,以及他身后那輛堆滿廢品的破板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既無鄙夷,也無同情,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冷酷的觀察。
“請問,是伍思涯先生嗎?”女人開口了,聲音不高,音色偏冷,語速平穩,用詞卻意外地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禮貌。
伍思涯心中警鈴大作。知道他名字?他沉默著,沒有立刻承認,只是用目光回以同樣的審視。
女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從風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素白色的名片,遞了過來。“冒昧打擾。我姓林,林默。是一名心理醫生,有時也做一些獨立的社會觀察記錄。”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門板上的腳印,“看來你遇到了一些麻煩?”
伍思涯沒有去接那張名片。他的目光落在名片上:素白的卡紙,只有名字“林默”和一個電話號碼,沒有任何頭銜或機構名稱,簡潔得近乎詭異。心理醫生?社會觀察?這兩個詞離他的世界太遙遠,遙遠得如同另一個維度的詞匯。他本能地感到一種被窺探、被打擾的不適。
“我不看病。”伍思涯的聲音干澀,帶著明顯的拒意。
林默似乎輕笑了一下,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讓她的表情顯得更加疏離?!安槐鼐o張,伍先生。我不是來問診的。只是……偶然聽說,這片區域有一位比較特別的拾荒者,對一些……附著強烈情感印記的舊物,似乎有異于常人的感知?”她的措辭很謹慎,目光卻像手術刀一樣,試圖剖開伍思涯的防御。
伍思涯的心臟猛地一沉!她怎么會知道?!是誰說的?老趙?陳姨?都不可能!是巧合的試探?還是……他想起自己幾次在垃圾桶旁異常的舉動,是否被什么人無意中看去,傳到了這個看似無關的女人耳中?
“聽不懂你說什么?!蔽樗佳挠舶畎畹鼗亟^,推著板車就要去開門,動作間帶著逐客的意味,“我就是一個撿破爛的。沒什么特別?!?
林默沒有阻攔,只是微微側身讓開。她的目光卻依舊牢牢鎖在伍思涯身上,尤其是他那只下意識伸向門把、指關節帶著血痂的手?!笆菃幔俊彼恼Z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或許是我誤會了。只是覺得,能注意到某些被常人忽略的細節,或許是一種……天賦?;蛘?,負擔。”
她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板車斗里那個玻璃碎裂、照片被劃得支離破碎的舊相框。
伍思涯開門的動作僵住了。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個女人,遠比她表現出來的更敏銳,更危險。她像一只悄無聲息靠近的蜘蛛,已經織好了無形的網。
“你到底想干什么?”伍思涯轉過身,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煩躁和警惕。
“只是想聊聊?!绷帜谋砬橐琅f平靜,“關于記憶,關于遺忘,關于這座城市褶皺里那些被丟棄的故事。我覺得,那或許比很多光鮮亮麗的東西更真實?!彼D了頓,補充道,“當然,是有償的。我可以為你提供一些……經濟上的補償,或者,如果你需要,一些心理上的……”
“不需要?!蔽樗佳纳驳卮驍嗨偷赜昧Τ堕_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我沒什么故事。你找錯人了?!?
屋內狼藉的景象瞬間暴露在林默的視線下。被掀翻又扶起的桌子,散落又歸攏的廢品,墻角空蕩蕩的被撬鐵柜……無一不在訴說著不久前發生的暴力洗劫。
林默的目光在屋內迅速掃過,最后落在屋子中央那張破桌子上——那里,靜靜地躺著那堆被他勉強拼湊起來、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八音盒殘骸。斷裂的翅膀,扭曲的簧片,帶著丑陋銅絲“縫合釘”的傳動桿,以及,放在旁邊的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
她的目光在八音盒殘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鐘。鏡片后的眼神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像是精密儀器捕捉到了某個異常的數據波動,但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無波。
“看來,你的麻煩不止一點?!彼卣f,語氣里聽不出是陳述還是疑問。
伍思涯不再理會她,將板車推進屋內,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開始卸車上的廢品,用后背對著門口,用行動下達逐客令。
林默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試圖進屋。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伍思涯忙碌而僵硬的背影,看著屋內那片被苦難洗劫過的狼藉,看著桌上那具冰冷的八音盒“尸體”。
過了大約一分鐘,就在伍思涯以為她已經離開時,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打擾了,伍先生。如果你改變主意,或者……遇到無法獨自處理的‘東西’,可以打名片上的電話。”
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
伍思涯猛地回頭,門口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地上,靜靜地躺著那張素白色的名片。
他盯著那張名片,看了很久。然后,他走過去,沒有彎腰去撿,只是抬起腳,用沾滿泥污的鞋底,狠狠地將名片碾進門口潮濕的泥土里,直到素白的卡紙被徹底玷污、破碎,與污泥融為一體。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胸口卻并未感到絲毫輕松,反而更加沉悶。這個女人,像一陣陰冷的風,吹進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帶來一種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征兆。
他反手重重關上破門,插上那根形同虛設的門閂。屋內頓時昏暗下來,只有高窗外透進的一點灰黃天光。
他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目光落在桌上那堆八音盒殘骸上。林默最后看向它的眼神,總讓他覺得有些異樣。他走過去,再次拿起那把心形的黃銅鑰匙。冰涼的鑰匙硌著掌心。
鬼使神差地,他捏著鑰匙,再次嘗試著,將它插入八音盒側面那個小小的鑰匙孔。盡管知道內部的機括早已被徹底毀壞。
鑰匙順利插入。他捏著鑰匙柄,下意識地,朝著上弦的方向,輕輕轉動——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機括響動,從八音盒內部傳來!
伍思涯猛地一愣!怎么可能?內部的傳動桿不是已經扭曲斷裂了嗎?簧片不是也掰彎了嗎?怎么還能發出聲響?
他屏住呼吸,再次嘗試著,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轉動鑰匙。
“沙……沙……”
內部傳來極其細微、仿佛銹蝕齒輪艱難摩擦的聲響!那根被他用銅絲“縫合”的、帶著裂痕的傳動細桿,竟然極其微弱地、顫抖著,隨著鑰匙的轉動而微微位移了一絲絲!
雖然再也無法帶動齒輪咬合,無法撥動簧片發聲,但這細微的、瀕死般的回應,卻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間屋子和伍思涯心中的死寂!
就在他全神貫注于這奇跡般的細微響動時,完全沒有注意到——
被他隨意放在桌角、那個從“金鼎花園”垃圾桶底撿來的、帶著深刻劃痕的舊相框,那蒙塵的玻璃之下,照片上被劃得面目全非的、穿著紅裙的年輕女人的笑臉……
在窗外灰黃天光映照下,那縱橫交錯的、猙獰的劃痕陰影,似乎極其短暫地、扭曲地……蠕動了一下。
如同一個被封印在二維平面里的、無聲的痛苦靈魂,掙扎著,試圖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