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語言游戲
- (丹)莫滕·克里斯蒂安森 (英)尼克·查特
- 2375字
- 2025-08-20 17:05:46
第一章 語言是猜謎游戲
“語言游戲”一詞意在突出這樣一個事實(shí):語言的述說乃是一種活動,或是一種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
《哲學(xué)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953)
1769年1月16日下午2點(diǎn),經(jīng)歷了幾天的狂風(fēng)暴雨后,庫克船長和英國皇家海軍“奮進(jìn)號”(Endeavour)考察船船員終于靠岸。他們停泊在南美洲東南端火地島的好勝灣(Bay of Go od Success),想先補(bǔ)充些淡水和木材,再開始為期兩個月的航行。他們將穿越空無一人的南太平洋,前往塔希提島觀察金星凌日。晚飯后,庫克與植物學(xué)家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瑞典博物學(xué)家丹尼爾·索蘭德(Daniel Solander)博士一起,帶領(lǐng)一隊人上岸尋找水源,并像庫克特意強(qiáng)調(diào)的那樣,“與土著居民交談”。
一上岸,他們就遇到了三四十名土著居民,很可能是一群豪什(Haush)狩獵采集者;這些人出現(xiàn)在沙灘的盡頭,然后就離開了。班克斯和索蘭德脫離了庫克的隊伍,繼續(xù)向前走了90米左右。兩名豪什人朝這些歐洲人走了大約45米,展示了一些小木棍,又把它們?nèi)拥搅艘贿叀炜艘恍腥苏J(rèn)為這些土著表現(xiàn)出了和平的意圖,他們的猜測是對的。根據(jù)班克斯的說法,豪什人“做出了許多粗魯?shù)挠押檬謩荨保邮芰藥炜艘魂牻o他們的禮物。其中三名豪什人甚至登船吃了面包和牛肉(雖然沒有明顯表現(xiàn)出很激動的樣子),但他們拒絕喝朗姆酒和白蘭地,打手勢表示這些酒會帶來燒喉感。班克斯寫道:“在船上待了大約2個小時后,他們表達(dá)了上岸的愿望,于是庫克派了一艘小船來送他們。”[1]
最令人驚訝的是,豪什人和歐洲人竟然有一天會這樣相遇。他們之間有著天壤之別(見圖1.1)。例如,他們都認(rèn)為對方穿的是奇裝異服。歐洲人穿戴著他們那個時代典型的襯衫、馬甲、夾克、馬褲和帽子;而豪什人,無論男女都穿著用海豹或原駝(家養(yǎng)美洲駝的野生祖先品種)皮制成的斗篷,披在肩上,一直垂到膝蓋。此外,正如庫克所說:“女人會在她們的私處蓋一層毛皮,但男人卻不遵守這樣的禮儀。”豪什人住在用枝條搭建、用樹枝和草覆蓋的蜂窩狀小屋里,小屋的一側(cè)有一個開口,正對著篝火。女人收集各種貝類作為食物,男人則用弓箭捕獵海豹。歐洲人沒有在此發(fā)現(xiàn)任何政府、宗教甚至船只的跡象。鑒于這些差異,庫克如何能自信地與當(dāng)?shù)厝碎_始“交談”呢?一船歐洲探險者和一個與世隔絕的狩獵采集部落如何成功地交換禮物和食物呢?豪什人又怎么在到訪“奮進(jìn)號”后表示想上岸呢?
如果沒有共同的語言,這兩個群體之間的交流幾無可能。西德尼·帕金森(SydneyParkinson)是一名年輕的蘇格蘭植物插畫家,因在爪哇感染上痢疾而在此次航行中去世。帕金森指出,“我們每個人都聽不懂”豪什人的語言。庫克一行人說英語和瑞典語,毫無疑問,他們中還有人會說一點(diǎn)拉丁語、法語和德語。雖然這些語言可能看起來差異很大,但它們都屬于同一個語系,即“印歐語系”,并且各門語言間有很多共同之處。它們有相似的語音、詞性(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還有相通的語法、詞匯甚至文學(xué)傳統(tǒng)。事實(shí)上,只要追溯到大約五千年前,就能找到“奮進(jìn)號”船員所操各種語言的共同祖先。

圖1.1 這幅由蘇格蘭風(fēng)景畫家亞歷山大·巴肯(Alexander Buchan)繪制的作品描繪了“奮進(jìn)號”船員在火地島好勝灣的海岸上給水桶加滿水并與豪什人交流的場景。
人們對豪什語所知甚少。在任何時期,講豪什語的人數(shù)量可能都不過幾百,而且直到最后一位講豪什語的人于1920年左右去世,都沒有人將該語言記錄下來。班克斯稱這種語言為“喉音語言,尤其是在表達(dá)一些特定的詞語時,發(fā)音好似英國人在清嗓子”。關(guān)于豪什語與印歐語系的差異,可以從研究得更充分的鄰近語言奧納語(Ona)得到進(jìn)一步的線索,奧納語屬于更廣泛的崇(Chonan)語系。奧納語中只有3個元音,有23個輔音,其中許多輔音對歐洲人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不同于印歐語系有各種常見的詞性,奧納語只有兩種詞性:名詞和動詞。在英語中,標(biāo)準(zhǔn)的語序是主—謂—賓(例如:John eats porridge[約翰喝粥]),而在奧納語中,該句語序顛倒為賓—謂—主(porridge eats John[粥喝約翰]),在豪什語中可能也是這樣。[2]
因此,歐洲人和豪什人之間的交流似乎是無法實(shí)現(xiàn)的。他們不僅沒有共同的語言,而且生活經(jīng)歷、傳統(tǒng)習(xí)俗和對世界的認(rèn)識也截然不同。雙方都無法確定一杯酒究竟會被解讀為飲料還是毒藥(回想一下,豪什人幾乎沒喝就把幾杯烈酒遞了回來),也無法確定什么會被視為禮物,什么可能被看作武器。然而,預(yù)期的溝通與合作都實(shí)現(xiàn)了。不知為何,交流的動力能夠跨越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
試想一下,這兩名歐洲人和兩名豪什人無疑都懷揣著一些忐忑不安,在海灘上向?qū)Ψ阶呓_@里傳遞了一個信息:我們故意讓自己變得弱勢,不準(zhǔn)備發(fā)起攻擊,因為我們希望進(jìn)行友好的交流。請留意豪什人是如何展示并扔掉他們的棍子的——以此傳達(dá)他們有武器但無意使用的信息,從而表明他們的和平意圖。雙方正在玩一場高風(fēng)險的跨文化、跨語言的“你比我猜”游戲,用手勢動作代替語言。
雙方雖然沒有共同的語言,但毫無疑問都知道對方有一種口頭交流的方式,盡管聽不懂。在談到學(xué)習(xí)豪什語的困難時,班克斯也預(yù)先假設(shè)了這一點(diǎn):“和他們相處期間,我只能學(xué)會兩個詞,一個是nalleca,意思是珠子……還有oouda,意思是水。”班克斯的假設(shè)是有道理的。人類社會在技術(shù)、農(nóng)業(yè)和經(jīng)濟(jì)方面表現(xiàn)出了極高的復(fù)雜性,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類群體是沒有語言的。的確,正如我們將在后文看到的那樣,如果不同群體之間沒有共同語言,一種新的語言系統(tǒng)就會被迅速拼湊起來。
[1]歐洲人對庫克船長一隊人與豪什人邂逅的看法,基于庫克船長1768—1771年第一次太平洋航海的日記及其同伴約瑟夫·班克斯和西德尼·帕金森的日記網(wǎng)絡(luò)版,具體內(nèi)容可在http://southseas.nla.gov.au/index_voyaging.html查看。關(guān)于豪什人的更多背景資料,請參閱:C. W. Furlong, “The Haush and Ona, Primitive Tribes of Tierra del Fuego,”Proceedings of the Nineteen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Americanists, December 1915, 432-444; D. Macnaughtan,“Bibliography of the Haush (Manek’enk) Indians: An Indigenous People of Southeastern Tierra del Fuego, Argentina,”Ethnographic Bibliographies no. 10 (2020), https://www.academia.edu/10500405/The_Haush_Indians_of_Tierra_del_Fuego; D. Macnaughtan, “Haush Indians of Tierra del Fuego,”Don Macnaughtan's Bibliographies,https://waikowhai2.wordpress.com/the-haush-indians-of-tierra-del-fuego/。
[2]對豪什語和奧納語(也稱瑟爾科南語)的語言描述基于W. F. H. Adelaar and P. Muysken, The Languages of the And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L. M. Rojas-Berscia, “A Heritage Reference Grammar of Selk’nam” (碩士論文, Radboud University, Nijmegen,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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