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語言游戲
- (丹)莫滕·克里斯蒂安森 (英)尼克·查特
- 3517字
- 2025-08-20 17:05:46
前言 改變世界的偶然發明
語言對人類至關重要,但人類對語言思之甚少。只有當語言無法發揮作用時,比如身處異國他鄉卻不會說當地話,或是因中風而失去說話能力,我們才會意識到語言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的重要性。想象一下,一種神秘的病毒剝奪了我們的語言能力,將會造成何種災難性后果:現代文明迅速讓位于無政府狀態,公民迷失在信息真空之中,他們無法互相協作、討價還價、高談闊論。或者想一想我們的祖先從未發展出語言的進化情景。人與人之間若是無法輕松傳遞消息、傳授技能、分享想法、制訂計劃、做出承諾,我們將難以擁有現代人類先進的文化和精湛的技術,更別提創造復雜多元的社會。即使有一個夠大的、類似人腦的大腦,也不足以做到這些。只需看看人類的靈長類表親——倭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和紅毛猩猩——就能知道,沒有語言,我們的社會發展將會受到多大限制。猿群和人類社會在文化和技術領域的差距可能不僅僅是語言造成的;[1]但是,人類發明語言可能是引發大部分其他差異的關鍵因素。
盡管語言植根于日常,但它卻令人深感困惑。為何僅僅依靠聲音或者手勢就能傳達意義?語言的音、形、義是如何產生的?它們遵循怎樣的模式?為什么理解語言的工作原理對眾多語言科學家來說是一個巨大挑戰,而每一代孩子都能在四歲之前輕松掌握母語?人類大腦如何使語言成為可能?為什么我們不能都說同一種語言?為什么黑猩猩不會說話?機器能理解語言嗎?
理想的語言詞義清晰明確并遵循嚴謹的語法規則,而我們日常使用的語言卻相形見絀,顯得雜亂無章——正是這種基本的誤解阻礙了我們回答上述問題以及其他相關問題。事實上,這種傳統的錯誤觀念完全顛倒了事實。因為真正的語言并不是由更加純粹、更加有序的語言系統稍微打亂形成的。相反,真正的語言是即興表演,是找到有效的方式滿足當下的交際需求。人類是風趣幽默、善用隱喻、富有創造力的交流者,其話語的固定含義是逐漸形成的。相對穩定的語法規律也并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而是無數代人交流互動的結果。通過交流互動,語言模式逐漸變得越來越穩定。現代語言并不純粹,各語言之間相互雜糅,語序也可能變得混亂、不守規則。但并不能說這樣的語言不符合完美語言的理想,是低劣的。不同語言模式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交織,其復雜程度讓人困惑。語言的這一拼湊特性是它發展過程中的產物——無數的對話在不經意間逐漸創造了今天復雜的語言系統。語言規則自發形成的故事同生命的出現一樣引人入勝。
我們認為,語言就像永無止境的猜謎游戲,各次游戲松散地相互關聯。每一次游戲由交際情境的需求和參與者的共同經歷決定。和“你比我猜”這樣的猜謎游戲一樣,語言不斷地被“發明”,并且在每一次游戲中都被賦予新的意義。20世紀可能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認為,意義源于我們在交際游戲中如何使用語言。大喊一聲“錘子!”,可能表示敲錘子或遞錘子的意思;也有可能表示警告,“錘子要從屋頂上掉下來了,當心!”;此外,它還可能是提醒你買錘子或者不要忘記帶錘子;等等。我們可以盡情地想象各種意義。哪些對象可以充當錘子,則取決于我們剛好在玩的“語言游戲”。搭帳篷時,錘子可以是木槌,也可以是唾手可得的石頭;如果要拆房子,這時的錘子就指長柄大錘;但如果要打造精美的金屬首飾,此時的錘子則是小巧的“嵌花錘”。維特根斯坦認為,探討“錘子”的含義時脫離特定交際游戲中的用法,這樣的做法毫無意義。一個詞的意義取決于說話者在談話中使用它的目的。[2]
從這個角度來看,學習一門語言就像學著玩“你比我猜”游戲,這個全社會參與的猜謎游戲不斷上演,并且每次新游戲都基于先前的游戲。每一代的語言學習者都不是從零開始,而是在源遠流長的語言游戲中學習。這個游戲傳統始于何時,無人知曉。孩童或者學習第二門語言的成人都是語言游戲的玩家,他們需要進入并開啟這場游戲。一關接一關地闖下來,他們逐漸掌握了具體的交流技能。學習一門語言就是學習成為一名熟練的猜謎游戲玩家。要想成功地參與語言游戲,我們需要善于應對頻繁反復的日常交流,而無須學習抽象的語法體系。就像不懂物理定律也能打網球,不懂樂理也能唱歌,不懂語法我們照樣能交流。實際上,我們不僅會說話,而且技巧嫻熟、效果良好,做到這些未必需要精通自己的語言。[3]
我們在書中提出了革命性的觀點,它將顛覆我們以往對于語言的認知。“你比我猜”游戲中禁止語言交流,但這種游戲為揭示語言運作的原理提供了深刻啟示,雖然這聽起來自相矛盾。在本書中,我們將解釋大腦如何以驚人的速度即興形成語言“動作”,以及人如何在瞬息萬變的“當下”創造意義。我們還將探討為何紛繁復雜的語言模式是漸進積累的結果,而不是由內在的基因藍圖或語言本能所決定的。我們將看到語言的不斷演變,并深入探討在缺乏共同語言的情況下人類迅速從零開始創造語言的過程。同時,我們還將了解語言被無數次獨立發明改造的原因。語言游戲可以朝多個方向發展,這也使得世界各地的語言呈現出令人驚嘆的多樣性。語言的誕生意義重大。它改變了進化的本質,讓人類文明,包括法律、宗教、藝術、科學、經濟、政治成為可能。我們還會發現,人類語言的即興創造力正是人工智能難以模仿人類交流的原因。這反過來又對計算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我們不禁要問:在不久的將來,計算機是否真能超越人類?
我們認為語言也許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然而,它并非某個人設計的產品,也不是遠見卓識的產物,而是人類持續進行交流游戲這一獨特能力的結果。在日常交流中,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解決當下的對話中出現的挑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量的對話催生了交流系統。人類這項最偉大的成就實際上并非有意為之,而是一種附帶影響,是集體偶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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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旨在探討人類一次次的交流互動如何逐漸催生語言。在過去的三十年里,我們一直在一起研究語言;本書中的觀點也是我們通過一次次的對話逐漸產生的。我倆都在愛丁堡大學認知科學中心(現屬于信息學院)學習并拿到了博士學位。當時的主流觀點認為語言受抽象的數學原理控制,而這些原理可能已經刻入我們的基因。對此我們不敢茍同,這便是我們共同進行研究的原因之一。和其他人一樣,我們想要探索語言規則性的本質,它或許是更基本的原理的附帶產物。
我們經歷過許多難忘的對話,其中包括與哲學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在酒吧的精彩討論(當時尼克看上去還未成年,而他的護照落在了車里,所以他不能喝酒)。我們談了一系列有趣的話題,例如為什么剪刀適合我們的手,為什么流行歌曲總是容易上口以及語言如何演變,等等。我們還記得某次開完會后,在溫哥華斯坦利公園散步的情景。那時海面上波光粼粼,突然間,我們想到復雜而又相互關聯的語言模式可能是構式(construction)的結果(就像用不同類型的樂高積木搭建埃菲爾鐵塔),而不是簡化(reduction)的產物(就像只用一塊大理石雕刻出埃菲爾鐵塔)。這種觀點徹底改變了我們對語言學習和語言變化的理解。后來,我們開始注意時間跨度不同的語言模式之間的深層聯系。這里的時間跨度可以是幾秒,比如隨口說話的時間;可以是幾年,比如小孩掌握一門語言的時間;可以是幾個世紀甚至數千年,比如語言從無到有進而持續演變的時間。當我們在隨后的會議上討論這些想法時,我們困惑已久的其他難題也逐漸明朗起來。
三十年來,語言研究的重心發生了巨大變化。對于我倆來說,能參與推動這種變化是一次美妙的經歷。然而,對于普通大眾和其他領域的研究人員來說,他們所接觸到的語言知識仍然停留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甚至更早的思維模式中。事實上,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甚至在更早的時期,關于語言運作的新思路就已經不斷涌現。神奇的思維活動和語言學習的碎片化過程奠定了我們今天所了解的語言。人類在不經意間共同創造了語言,從而主宰了這個星球。毫不夸張地說,語言改變了人類進化的進程。語言的故事就是人類的故事。本書所呈現的語言新知將會徹底改變我們對自身的認知。
[1]除非另有說明,在本書中,我們使用“猿”(ape)這一通俗說法來代指現存的非人類類人猿(包括黑猩猩、倭黑猩猩、大猩猩和紅毛猩猩),而并非按照更專業的分類標準將人類也歸入其中。
[2]奧地利出生的哲學天才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在其著名的遺作《哲學研究》中認為,語言產生于特定的、局部的、實用的、游戲式的互動。從其著作中引用的兩句話可以看出他激進的觀點,這對我們的思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第43頁);“理解一個句子意味著理解一種語言,而理解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掌握一門技藝”(第199頁)。L. Wittgenstei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Oxford:Blackwell,1953).此處英文翻譯來自《哲學研究》的編輯伊麗莎白·安斯科姆。
[3]在這一點上,維特根斯坦指出:“人們也可以想象,有些人在沒有學習或制定規則的情況下就學會了游戲。”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