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翻捂著腦袋醒了過來。當看到沈折舟時,立馬別過頭去,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樣子。
“方越師兄。”沈折舟又喊,透著執拗。
“你認錯人了。”阿翻的聲音沙啞疲憊,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跛著腳想要離開。
沈折舟一把拉住他,不愿放手。
“即使你不承認,我也知道你是方越師兄。”
阿翻甩開沈折舟的手,質問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沈折舟喉嚨發緊:“我想知道,你明明活著,為什么不回去?”
“為什么不回去?”阿翻重復了一遍,眼神無比悲傷,他指了指自己跛掉的腿,又指了指凹陷的眼眶,“我都這樣了,還要如何回去?”
他的聲音堅定而決絕:“回不去了。”
頓時,樹林中一片寂靜。
沈折舟望著阿翻,沉默中透著深深的心疼。
還沒來得及細說,六陶便如一陣狂風般沖了過來。
氣喘吁吁,滿臉焦急。
“頭兒!頭兒!”他上氣不接下氣,嗓音因緊慌張而變得尖銳,“不好了!常祿死了!尸體就在河邊!”
“什么?”沈折舟十分意外。
他指節一緊,妖丹在掌心咯得生疼。
常祿的死,導致一切的懷疑戛然而止。
三人匆匆趕到河邊,天色依舊昏暗,四周寂靜無聲。
只有無靜跪在常祿的尸體旁邊痛哭。
面皮被剝去,喉骨盡碎。
死狀與之前的遇害者一致。
村子里的人逐漸靠近,一致認為是水獺精所為,更加恐慌。
“你們不是一起去觀星了,究竟怎么回事?”沈折舟拉過六陶詢問。
“我們是去觀星了,走到半路突然一股濃霧升起,我們就失去了知覺。”六陶努力回憶,“等我們倆醒來就在河邊,常祿就死在那里。”
桑霧靠近,血腥味撲面而來,卻沒有絲毫妖息,顯然不是妖所為。
可還沒來的及看清,白布“嘩”的一聲落下,村民十分忌諱,急匆匆抬著尸體往祭祀祠堂改作的靈堂去。
在無靜的請求下,喪儀所需用品一并交給了阿翻處理。
桑霧與沈折舟默默跟在阿翻背后。
直到院門咿呀一聲被推開,阿翻才回頭:“進來吧。”
屋里光線陰沉。
阿翻拎起一壇烈酒,仰頭先灌了一大口,辛辣在喉間燃起火,再猛地將酒水傾在自己的傷口上。酒液沿著皮肉的溝壑淌下。
沈折舟上前一步,接過了那口粗陶酒壇。
“師兄。”他低聲喚,語氣克制。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阿翻喘了口氣,“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走到屋角,推開一具早已備好的棺材。
指腹慢慢撫過棺沿,語氣惋惜:“這本來是給我自己留的,現在,就給常祿吧。”
“這是何意?”
“原本以為我會死在水獺精爪下,沒想到他先走了。”說著,他又從梁下翻出一塊上好的木料,扣在案上,取刀比劃,準備為常祿做牌位。
“我早就察覺村里不對勁。水域里有股生腥,夜里井口總有濕痕。一直在追蹤,直到死了五個人,才確認是水獺精所為。常祿性情大變,加速蒼老,我懷疑他是為了修習邪術,便暗中盯著他。”話到此處,阿翻停了刀,“卻沒想到,他卻死在水獺精爪下。”
沈折舟眉心深鎖,“水獺精已收,常祿已死?難道就這么結束了?”
這時,崇魅那道帶著譏誚的聲音在桑霧腦海響起:“一群蠢貨。水獺精只是幌子,剝皮取魂,有人在煉‘無相傀’。”
桑霧心頭一跳,脫口而出的:“什么?”
崇魅不疾不徐地反問:“聚靈陣要用活物,死人哪來的靈?”
桑霧心頭一亮,恍若被冷水當頭澆醒。
她猛地偏身,拽住沈折舟的袖口:“我在常祿尸體上并沒有感受到妖息,以防萬一想再看看尸體。”
沈折舟看向阿翻,欠身出聲,語速微快:“師兄,棺與牌位幾時能好?我們替你送過去。”
阿翻抬眼,刀鋒停住,想了想便點頭應下:“我盡快。”說罷目光掠向角落一堆零散木料,又補道,“只是木材不夠了。我白日去修橋,在橋邊囤著一堆木材。你們代我搬回來,很快就能完工。”
“我們這就去。”沈折舟應下。
路上桑霧終究按捺不住,開口問:“你可聽說過‘無相傀’?”
“我也只是聽說過,據傳‘無相傀’,以人皮覆形,血祭鎖魂。成之后可奉命而動,舉止如常人。沒人知道制作法門。”說到此處,他微側過臉,目光審視,落在她的眉眼上,“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話里藏著警醒——這種妖術,尋常人不該知曉。
他對桑霧并不全然信任。
“我不記得了。”她也沒有全然信任沈折舟,隱瞞了崇魅的存在。
接著她把話說得更清楚,“我懷疑那些剝皮取魂、又挖喉的手法,正是有人在煉‘無相傀’。”
話落,桑霧率先走向橋畔的木料堆,木料堆靠著欄板斜斜而立。
剛彎下腰卻瞅見橋側陰影里,一角布條隨風輕輕起伏。
她俯身探去,伸手將那布條扯了下來。
布料本是素色,摸上去卻硬澀發脆,血腥味比河風更沖。
“沈司使,”她轉身,將布條遞到沈折舟手中,“這似乎是......無靜的衣服。”
素布上余留的細密暗紋,是無靜慣常衣裳的紋樣,素凈而不顯眼,卻難以仿冒。
念頭在他腦海里迅速連線,常祿死時的細節與眼前的血跡交疊——潮濕、倉促、引誘。
“有人借水獺精將我們引開,他真正的目標,是常祿。”沿著這條線繼續梳理,沈折舟收起布條,眼神更深:“能接觸密室里引妖符的人,無靜最有可能。”
桑霧似乎不贊同這唯一的可能,她發問:“你是從哪兒學的引妖符?”
“自是在緝妖司。”他的回答沒有遲疑。
“緝妖司的人都會?”
“沒錯。”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阿翻……”她的聲音很輕,落下時卻帶著細鋒,“他是你師兄,能力自然也不差,也曾在緝妖司任職,對村子里也熟悉。”
“不可能!”沈折舟壓得很快,幾乎刀落石斷,“方越師兄即使知道引妖符那又怎樣,他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也決不可能與妖為伍。”
“你先別激動。”桑霧望他一眼,語氣仍是平穩的涼,“我們只是在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短暫的沉默壓在兩人之間。
沈折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聲音放緩:“抱歉,我們只談案子。”
桑霧順著他的話,追問出心里的疑問:“若水獺精被兇手所控,那為何不直接讓常祿死在水獺精手下?那樣更穩妥。”
沈折舟望向河心,“或許……他有必須自己出手的理由。”
兇手對“方式”有執念,對“結果”有邊界,或者,親手了結才能完成某種儀式感。
談話間,那堆看似穩當的木頭卻忽然一松,“嘩啦”一聲散了架。
沈折舟與桑霧同時一震,從各自的思緒里回神,四目相接,彼此的眼里都藏著一線被撞醒的警覺。
“先回去吧,去驗尸。”沈折舟沉聲定調,“確認你的猜測是否正確。”
他伸臂將散亂的木材一把摟起,動作利落,又順手接過桑霧手里的那塊。
不多時,他們回到阿翻家中。
院門半掩,木槌聲已緩,牌位的最后一道花口正被細細描出,空氣里混著刨花和新漆的氣味。
阿翻抬下巴指了指屋檐下:“把木材放在棚子下就可以了。”
沈折舟應聲,將木料碼得整整齊齊。
阿翻又指向堂屋中央那口新起的棺,漆面黑亮如水:“這棺剛刷了漆,你們送的時候小心一些。”
“師兄,知道了。”
期間,沈折舟和六陶在門廊處低聲交換了幾句,六陶只是點頭,再點頭,繼而轉身就離開了永寧村。
永寧村祠堂
祠堂自梁脊到地面都被一層素白吞沒。白綾從橫梁間一縷縷垂落,白幡在風里無聲搖晃,肅穆的祠堂更加冰冷。
原本足不出戶的村民挨個前來悼念常祿,卻又忌諱不敢久留。
更多的人只敢立在門坎上,捻三炷香就匆匆離去。
沈折舟和桑霧帶著東西到了。
進門時,原本跪在靈前的無靜聽得動靜,撐著靈案站起,趕忙上前搭手。
他一身孝衣,白布打得很緊,領口處被淚水濡濕了暗痕,雙眼通紅卻沒有失態。
“常祭司離開得太突然。”沈折舟看向靈位,開口卻是對無靜說的,“我們一定會捉住兇手。”
“兇手?”無靜抬頭,眼里的紅褪去幾分,“不就是水獺精嘛?”
沈折舟沒有立刻回應,只伸出手掌。
燈影下,一顆拇指大的妖丹躺在他的掌心,表面泛著暗藍的寒光,像河底的珠子。
“水獺精已滅,”他緩緩道,“可常祭司還是死了。你說,這是為什么?”
“說明你們來晚了。”無靜望著那顆妖丹,神色不動,“水獺精都已經殺了人,你們才將它收了。”
“對了。”無靜再次補充,“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村民怎么看。”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把所有可能的追問都擋在門外。
這一刻的無靜,似乎脫掉了那一層偽裝的外殼,孱弱可憐的是他,陰狠無情的更是他。
不等沈折舟再次開口,無靜轉身離去。
這時祠堂里人已散得七零八落,只剩檐鈴偶爾輕晃,叮當一聲,回音空空。
桑霧借著“理棺”的名頭靠近靈柩。
確認沒有妖息殘留。
她掀開白布檢查常祿的喉骨——咬痕整齊得像刀切,顯然與她見過的水獺精的利齒不同,少了獸類撕扯的毛糙與凌亂。
她在心底一記,眉峰壓得更低。
祠堂昏暗,她向沈折舟招呼:“沈司使,把燭火挪近些。”
沈折舟應聲上前,方才靠近,神色即刻一變。
尸體的腥味混合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蒜味。
“是白磷。”他猛地去移開燭火,動作快如抽刃,卻終究晚了一線。
也就在這縫隙里,門后忽有一抹人影掠過。
桑霧一驚,肩頭不慎磕到了燭臺。
一點火星自燭蕊跳脫,帶著極輕的一聲脆響落在棺木邊沿。
隨即“噗”的一聲悶響,白磷遇火,火苗躥起,沿著木紋瘋長。
火勢以不可理喻的速度鋪開。
熱浪撲面而來,逼得人眼底瞬間一片通紅。
煙氣也不似尋常柴火味,嗆人發酸,幾乎貼著皮膚燒。
“水缸!”兩人同時折身往門口奔去。
祠門旁那只粗口大肚的儲水缸原該在雨季里盈滿清水,此刻卻空空如也。
兩人也怔了一瞬,眼神迅速沉下去。
這空缸來得不合時令,更像有人先走了一步,把退路割干凈了。
火光越逼越熾,舔到了柱子上的祠聯,照得“宗功祖德”四字搖搖欲墜。
腳步聲由遠及近,村民七嘴八舌圍上祠堂,驚呼與咳嗽此起彼伏。
就在眾聲紛雜里,一道沉靜的身影逆光而來。
無靜踏上門檻,指著桑霧和沈折舟,嗓音尖利地劃破人聲:“你們為什么要燒了常祭司的棺,毀了這祠堂!居心何在!”
人群被這聲喝斥點燃,嘈雜的指責像潮水,越疊越高。
他們中計劃了。
無靜抬手壓住喧嚷,語調沉而快:“緝妖司的人,以常祭司為珥誘捕水獺精,害死了常祭司!還想將這災禍降在永寧村!”
他每吐一個字,都把矛尖再往前推一寸,仿佛要把兩個外來者釘死在眾目之下。
桑霧纖瘦的身形被喊聲圍堵,眼尾發紅。她竭力直起背脊,聲音發顫卻不肯低頭:“你說謊!常祭司之死并非水獺精所致,而是人為。”
她想把事實拉回正道,可本就恐懼的村民被怒火迷了眼,誰也不愿在此刻聽一個外人的解釋。
氣氛緊張,沈折舟悄然向前半步,把桑霧護到身后。
他寬厚的背像一面墻,把涌來的目光、敵意與飛濺的火星盡數擋下。右手在身后緊握掌命傘,警惕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
正僵持間,門外傳來粗重的喘息。
阿翻拖著不便的腿擠進人群,肩膀被人撞得東倒西歪,卻硬生生劈出一條路。
他顧不上其他,張口就道:“大家聽我說,這棺材起火,與他們無關,是我,是我制作不當!才造成起火!”他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聲音響亮,帶著一種篤定。
喧嘩短促一滯。
阿翻趁勢把話續上,語氣懇切:“他們確實幫村里除了水獺精這個禍害,這事我看得清楚。看在這個份上,大家就別為難了。”
他又轉向無靜,放緩聲線勸道:“無靜,得饒人處且饒人。”
話落,他微微躬身。
沉默像一根拉得很緊的弦。
最終,無靜冷冷吐出一個字:“好。”
他不再言語,任由大火沿著祠堂的梁柱奔跑,舊木與漆面炸裂作響,火星像被驚起的金色昆蟲,撲簌簌飛上夜空。
炭灰騰起,落在眾人的頭發和肩上,像一場反著光的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