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祠堂后,村子里的人對沈折舟和桑霧更加忌憚。
兩人只好先回到阿翻家中避上片刻。
阿翻沉沉嘆了一口氣,轉身從床榻底下拖出一個舊布包。
布包一開,鐵質尖齒冷光森森,形狀酷似水獺精的獠牙,一件被鉤撕裂素衣,以及一把沾血的短刀。
“這是我從無靜屋里找到的。這些足以證明,是無靜偽造了水獺精殺人的手法,殺死了常祿。”
沈折舟:“他為何這么做?”
“為他的自由,也為死去的父母。”阿翻說,“如今水獺精已被除了,你們……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
見阿翻焦急催促的模樣,沈折舟忽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腕骨下的脈跳得急。
“師兄,”他咬字清晰,“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沒有......”阿翻下意識躲開他的目光。
桑霧一直沉默,此刻卻質問阿翻,“引妖符,是你給我下的吧?你在幫無靜。”
阿翻身形一僵,卻仍支撐著否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桑霧并不與他爭辯,只把事理一條條擺開:“我單獨接觸過的村里人,只有你。你有機會,也有能力。那晚樹林里,霧大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沈司使一時間都尋不到我的蹤跡。可你卻能在霧里準確找到我,這不是巧合,而是你早就準備好了。”
屋內的燈焰忽而跳高,又壓低,照得三人的影子在墻上糾纏成一團。
阿翻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
沈折舟的手指緩緩松開,卻并未后退,眼里盡是不解與隱忍的怒。
他咬著牙說:“師兄,你若不肯說清楚,我現在就去找無靜,以我的手段,不信他不開口。”
他轉身作勢離去,步子決絕。
阿翻猛地出聲:“小舟!”
他終于垂下頭,緩緩在舊木凳上坐下。
“是我......是我把你們引走的,給他對常祿下手的機會。”
“為什么?”
阿翻低著頭,張了張嘴,想要把話從胸腔里硬磨出來:“常祿性情大變。他借著水獺精殺人修邪術,還親手殺了無靜的父母。無靜被他養在籠中一般,名為照拂,實則苛待,寒冬臘月也好,三伏毒日也罷,砍柴挑水一日不許停,動輒打罵。我動搖了......我想幫他一把,既能讓他報仇,也能把水獺精背后的那只手斬斷。”
他當時以為,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
“師兄,你有沒有想過,無靜或許是在利用你?”沈折舟往前半步,油燈光在他瞳仁里縮成一粒金火,逼得阿翻不敢抬眼。
“他知道引妖符,也許這一路上操縱水獺精的人,不是常祿,而是他。目的在煉‘無相傀’,一具一具,拼成他想要的‘家人’,只為一己之私。”
阿翻雙手抱住頭,指尖嵌進發根,聲音發虛:“直到今晚,我才意識到,我或許是錯了……”
良久,他抬起頭,眼底血絲縱橫,“你們快走吧。永寧村的事,你們就不要再管了。‘無相傀’也好,無靜是惡人也罷,水獺精已經收了,與緝妖司就沒有關系了,你們速速離去。”
“我們走了,那你呢?”沈折舟語氣痛且急,“再次消失?”
“我留下。起碼,還能牽制無靜。”阿翻似乎心意已決。
此事攪得沈折舟心緒如亂麻,他猛地推開木門,幾乎是奪門而出,沿著石板一路疾行。
一向平靜沉穩他的第一次如此情緒化。
桑霧緊趕在他身后,兩條腿倒騰地飛快,才勉強跟上。
沈折舟來到河邊,從腳邊撿起一顆扁圓石子,腕子一抖,石子擦著水皮掠過,數次輕跳,水花像被打散的碎銀。
他又拾,又擲,仿佛每一次力度都在把心口的亂緒一點點拋遠。
桑霧在旁無聲蹲下,手指在石縫間挑揀,掂量著重量與弧度,挑出最薄、最順手的幾枚。
她沒有說話,只把石子一枚枚遞到他掌心。
沈折舟微愣,掌心被那一簇微涼又迅速升起的溫度燙了一下,指尖不自覺收緊,隨即接過。
他終于開口:“如果是你,面對現在的情況,你會怎么做?”
這是問話,也是求援。
桑霧語氣淡漠:“尊重他人,不干涉。”
沈折舟皺了下眉,“如果是你愛的人,你也能這么冷靜嗎?”
“愛?”桑霧側過臉,眼里只有赤裸的不解,“我不明白。”
他頓了頓,退了一步,“不說愛,就假如是你的朋友。”
她想了想,搖頭:“我沒有朋友。”
“......”
兩人又沉默,只有石子觸水發出輕響。
最后一枚石子在指背一彈,沈折舟的呼吸也隨之緩了些,“我只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桑霧問得直接:“你想把無靜抓起來?”
他點頭,應得也干脆。
“那你就把證據交給官府。如果無靜跑了,他們會像抓我一樣,貼滿通緝令。”
此話一出,倒逗得沈折舟沒忍住,嘴角微微一牽。
“你相信官府,為何還要逃?”
“若我說,我醒過來就在洛水渡附近了,你信嗎?”桑霧沒等沈折舟回答,認真想了想,說:“我想活下來。”
“我信你。”
沈折舟用看狗都深情的眼神望向她,可惜桑霧木頭一般。
忽然,桑霧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抬手指向遠處的一點流光:“那是什么?”
光點順著風脈疾行,穿過枝葉,像一顆受了召喚的流星,直落到二人面前。
沈折舟抬掌一接,那團光在掌中輕輕一顫,顯出一只通體半透的玉鳥,翎羽齊整,尾梢泛著細碎的青芒。
“緝妖司的玉鳥,傳信用的。”
他指尖一扣,玉鳥化作一縷寒光,落成一封信,上面端端正正寫著「沈折舟親啟」。
封蠟已干,紙面卻帶著一路風霜的折痕。
這是一封來自兩個月前的信。
只因他這段時日奔襲數郡捉妖,方才拖至今日。緝妖司的同僚只得放飛玉鳥順著他的行跡覓來。
信中是熟悉又陌生的筆跡——常祿。
“沈小子:
三年不見,貿然修書,還望見諒。
老爹已去,家門冷落,我的日子也十分孤寂,就在一年半前機緣巧合收養了一個孩子。
他天生殘缺,骨血孱弱。
我用盡世間藥方,逼他挑水砍柴,嚴格要求他日日練氣,卻無事于補。
偶得一術法——聚靈陣。
此番打算用自身之靈煉制一丹,盼能補足他的殘缺。
我去之后,若村子遇上妖邪之事,還望你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幫上一把。
與這世間,我已無留戀。
此札,亦是絕筆。”
沈折舟緩緩闔上信,不自覺的攥緊了手指。
“我們都錯怪常祿了。”沉默里,桑霧先開了口。
沈折舟語氣沉重:“他之所以那么快就蒼老,是因為他拿自己的命煉丹......”
而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無靜。
信紙的一角在微微抖動,像常祿最后的呼吸。
“我們得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師兄。”沈折舟將信揣進懷里,步子卻忍不住快了幾分。
桑霧伸手拽住他的衣角,猶豫之下,開口:“你真的要告訴阿翻嗎?”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阿翻卸下防備。
“自然。”沈折舟回身,認真看她一眼。
“你如此信任他。”
沈折舟鄭重其事,“我和師兄一同在緝妖司學藝三年,搭檔三年,我見證了他娶妻生子所有重要的時刻。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待我亦如親弟,我自然信任他。”
桑霧聽完他的闡述,心底輕嘆:果然,感情會讓人盲目。
可她終究松開了手,語氣放緩:“既然如此,都聽你的。”
兩人折返,一路快行。
阿翻接過信,信中的字句像刀,一行行剜進心里。
他的眉峰先是緊鎖,繼而垮落,眼底涌起懊惱與愧意。
“我沒想過助紂為虐。”他嗓音發啞,“卻因偏見害死了常祿。”
沈折舟趁此機會提出:“師兄,我們先留在村子里,人的事不歸緝妖司管,但是我們可以告訴官府,將無靜繩之以法。”
“好。”阿翻的回應干脆利落,“就這么辦。”
沈折舟一聽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等結束以后,你就跟我回緝妖司,師父一定很想你。”
阿翻沉沉點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掌心的力道不重,卻穩當。
——
當天夜里。
三人各自回屋,燈火一點點瘦下去。
桑霧翻來覆去,眼皮沉卻睡意不來,崇魅從紋契里抽出來,倚在她床頭。
她一臉無所謂地開口:“辦案何須這么麻煩,直接干脆把人殺了不就成了。”
“在人間,有律法,殺人是要償命的。”桑霧神色淡然,“我不就是例子,雖然,八成是被你害的。”
崇魅一聽,反駁道:“你這小孩,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桑霧倏然坐直,眼神中帶著一絲質問:“你說要保護我,怎么水獺精要吃了我的時候,你不出來救我?”
崇魅捋了捋自己的長發,神色窘了窘,訕笑:“瞧你這話說的,救你......也得有條件啊......”
“是你說要保護我,現在又跟我談條件。”
“此條件非彼條件。”她含混其辭,話鋒未落。
門口忽然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噠、噠、噠’
如鬼聲般陰冷。
桑霧警覺地問道:“誰啊?”
然而,門外的人并不言語,只是用同樣的節拍敲著門。
‘噠、噠、噠’
桑霧赤足下床,小心翼翼地來到門邊,指尖探去,剛打開一道門縫。
突然,一只手如同閃電般穿過門縫,冰涼、堅硬,帶著漆的腥甜氣味,死死掐住她的喉嚨。
桑霧整個人被一把提了起來,雙腳瞬間離地,失去了支撐。
這時她才看清眼前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表情詭異的木偶。
木手的力道一點點收緊,喉間氣息被扼斷,她的臉迅速褪紅發紫,耳邊嗡鳴如鼓。
她艱難地轉頭,向崇魅投去求救的目光。
崇魅卻在一旁抬眼觀她,嘴里嘀咕著:“快暈了,快暈了……”
求生的欲望讓桑霧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她拼命掙扎,一腳踹掉了桌上的水壺。
水壺掉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破裂聲。
與阿翻同屋的沈折舟猛地驚醒,直覺告訴他有異。
他翻身下榻,身形如疾風般掠過門檻,手中的掌命傘一抖,金光閃過,脫手飛出。
傘骨如劍,嘶地一聲打掉了木偶的頭!
束縛忽然一松,桑霧從半空跌落。
喉頭火燒般痛,空氣涌進肺里又像刀片劃過,她咳得眼淚直涌。
沈折舟跨前一步,伸手扶住她,“你還好嗎?”
桑霧捂著脖子,指間能摸到迅速鼓起的青紫,她張口,卻只擠出沙啞喘息。
下一瞬,她的眼睛忽然驚惶地睜大,指尖顫抖,用力指向他背后。
被掌命傘擊中的木偶竟然神奇地復原了,它舉起手朝著沈折舟劈了下去。
好在,阿翻眼疾手快,一根麻繩嗖地從袖中甩出,繞頸一圈,扣緊再狠命一拽。粗糙的繩子摩擦木面發出刺耳聲,他的手臂繃出青筋,硬生生把木偶往后鎖住。
勢頭一緩,沈折舟這才抽出手。
他腳下一踏,整個人如離弦之矢騰空,一記凌厲的飛踹,木偶散成木塊,帶著灰塵翻飛。
可是很快,那具四分五裂的木偶,竟像被無形的線一段段縫合。散落的木片“嘩啦”回位,關節“咔噠”一緊,空洞的頭顱微微一偏,再次恢復。
更駭人的是,黑暗的深處又緩緩挪出兩具同樣的身影,腳步咯吱,它們朝著眾人逼近。
一具都難以對付,更何況三具。
桑霧一直朝著崇魅使眼色,可崇魅卻只是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一溜煙便躲回了紋契中。
沈折舟站在最前,他身姿挺拔,眼神堅定。
手中的掌命金光愈發耀眼,那光芒仿佛能穿透這黑暗。他沖了上去,眼中沒有絲毫恐懼,只有對滅妖的渴望。
阿翻看著如此意氣風發的沈折舟,既羨慕又感慨,曾幾何時他也是如此。
他回過神對桑霧說:“你躲好。”
桑霧二話不說就躲到了桌子底下,可眼睛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戰況。
木偶一次次被擊倒,一次次站起來。
而阿翻和沈折舟的體力卻在不斷被消耗,他們的動作漸漸有些遲緩,額頭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戰況陷入了膠著狀態,雙方僵持不下。
緊接著又一輪攻守交替間,撞擊聲密若雨點。
桑霧凝神看去,忽在燈影掠過的一瞬捕捉到人偶胸甲縫隙中一線微綠。
她眼睛一亮,猛然從桌子下鉆了出來,扯著嗓子高呼:“沈司使!擊人偶右邊胸膛!”
沈折舟聞聲應變,腳下一轉,傘骨收攏成鋒,借勢翻身,傘尖直刺人偶右邊胸膛。
一縷幽綠自縫隙里竄出,人偶胸腔光芒一滅,身軀失衡,咣當倒砸在地上。
同一刻,余勢未盡的木偶朝沈折舟身后襲去。
阿翻眼角一繃,大步上前,以身遮住沈折舟的背,木偶的手臂硬生生貫穿了他的身軀。
鮮血汩汩涌出,順著那截森冷的木頭手臂淌落,點點濺在地上,腥氣立時彌漫開來。
“師兄!”沈折舟心頭一震,嗓音破裂。
他反手擲出掌命傘,傘骨乍開,似一朵鐵蓮怒放,徹底貫穿剩余的木偶。
緊接著他沖上前去,一把抱住向后栽倒的阿翻。
溫熱的血跡噴灑在他的側頰與唇邊,他卻不及拭去,只覺懷中之人氣息沉重,像風雨中將熄的燈。
桑霧飛步趕到,膝行著落在兩人身旁,迅速撕下自己的衣服按住傷口,“先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