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
桑霧在村子里游蕩,走著走著就到了阿翻的院門前。
只見院門緊閉,叩門也沒回應。
隔壁的嬸子聞聲探出頭來:“阿翻去后山砍木頭了。”說著,她抬手遙遙一指,“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到了。”
桑霧道了謝,順著路走到盡頭,果然在林子里看到了在伐木的阿翻。
他弓著背,一條跛腿斜斜地支在地上,掄斧的姿勢帶著克制,用力猛了,那條傷腿便打顫。
最后一斧劈進樹干裂縫時,高處一根被蟲蛀空的粗枝突然“咔嚓”一聲斷裂,帶著風聲直墜下來。
桑霧沒喊,身子已先一步躥出。她左臂橫擋,右手抓住阿翻的衣領往后一拖。
兩人跌坐在潮濕的落葉上,斷枝“砰”地砸在方才阿翻站的位置。
昨日桑霧扶了他,今日又救他一命。
阿翻心中動容,可面皮繃得緊,只擠出一句硬邦邦的話:“找我,啥事?”
桑霧從地上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擺上的碎葉與塵土,開門見山:“關于常祿和無靜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翻有些意外,“他們和案子有關嗎?”
“案子我不清楚。”桑霧依舊保持著警惕,“我只是好奇。”
阿翻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思緒:“常祿是老祭司的兒子,他無妻兒,性子古怪。直到三年前,狼妖在東山出沒,咬死了人。緝妖司的人來了,老祭司就命常祿帶他們進山。沒人知道山里發生了什么,只知回來時,他左臂只剩空蕩蕩的袖管,血浸透半邊身子。
當天夜里,老祭司就死了,常祿順理成章繼承祭司。自此,村人看他的眼神變了——既畏又敬。
大概一年半以前,他收養了流浪的無靜,誰料隔月無靜的父母來找他,但第二天又走了,沒多久就傳來夫婦二人失足墜崖。自此,無靜就留在了永寧村跟祭司學習符咒術法,常祿私下對他十分嚴格,動輒打罵。”
桑霧蹙眉:“可常祿看起來不像是刻薄的人?”
阿翻嗤笑,指尖勒緊捆木頭的麻繩,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壞人會在臉上寫著‘壞人’兩個字嗎?”
“那你為何知道得這么細?”
“村里人誰不知道?不說罷了。”阿翻把最后一根木頭捆牢,將麻繩甩上肩頭,粗糲的繩結壓得肩胛骨微微發紅。
桑霧追上阿翻,上前一步,伸手托住木捆的另一端。
“你還知道什么?”
他喘了口氣,“據說他近來總在夜里點燈,研究什么秘術。有人偷偷瞧過,屋里掛滿黃符,地上畫著陣。他老得越來越快,若說不是被邪術反噬,誰信?”
眼見著太陽落山了,阿翻才將所有木材搬回了家。
剛到家,他便下了逐客令。
桑霧只好離開,踏進常家門檻,她便聽見棋子落盤的脆響。
院中央的石桌旁,沈折舟與常祿對坐。棋盤上空處寥寥,黑白子卻殺得難解難分。
此時的桑霧看向常祿更加不信任。
到了晚上,六陶向沈折舟匯報無靜的行蹤:挑水劈柴,浣衣灑掃,研墨誦咒。
舉止安分,竟無可疑之處。
話至半途,桑霧忽覺頸窩一熱,像有蟻行。她抬手去撓,指尖觸到一道凸起。燈火下,那竟是一抹幽藍光痕,細若游絲,卻亮得刺目。
和那些死者一樣,一股寒意驟然升起。
“桑姐姐......你......”六陶看到了,嚇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會要死了吧?”
沈折舟立刻捂住六陶的嘴,“別嚇唬人。”
可桑霧卻意外地很淡定,她走向銅鏡,撥開衣領問沈折舟,“如今你可能認出這是什么?”
沈折舟湊近,“倒像是……引妖符。”
“引妖符?”
“可以理解為控制妖殺人的符咒,你被標記成了獵物。”
桑霧將白天阿翻與她的交談和盤托出,“今日我去找了木匠阿翻,他告訴我,常祿近來閉門不出,搗鼓邪術,才會如此蒼老。你說,會不會是他——”
“或許,有可能。”
此刻,門外傳來無靜的催促:“飯食已備,請各位移步。”
燈芯“啪”地爆了個燈花,影子在墻上倏然拉長。
三人對視一眼,一個計劃在心中悄然成形。
飯桌上,沈折舟主動說起三年前的事,心中煩悶。幾杯下肚,他與其說是演,更多的是真情流露。
這一招打得常祿措手不及。
常祿見他眉心郁結,只當兄弟借酒澆懷,不好推辭,便陪他一杯接一杯。
桑霧貼心倒酒,實則在常祿杯中加了迷藥。
她又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壇子,對無靜和六陶說:“勞煩你們倆再去打一壇子酒來。”
無靜攥著衣角,得不到常祿的首肯,他很猶豫:“我……。”
六陶卻一把攬過他肩膀,沖桑霧眨眨眼:“去去就回,耽誤不了一會兒。”
酒過七巡,常祿伏案,鼾聲初起。
沈折舟雖然臉紅,眼底卻清亮,他低聲道:“裝醉比真醉累。”
隨即俯身,將常祿扛上肩頭,腳步沉穩地進了他的房間。
桑霧則抓緊時間在屋里翻找,果然在書架摸到一處異常,輕觸之下,機關“嗒”一聲。
柜子緩緩挪開,露出一道暗門。
“在這兒。”桑霧壓低聲音,招呼站在不遠處的沈折舟。
密室比外間更冷,空氣像浸了井水。
沈折舟兩指一捻,一張“明光符”騰起柔白的光,照出四壁朱砂符紋,如血蜿蜒;地面陣法以黑石嵌成,線條交錯,像一張網。
中央,一盞魂燈浮空,燈焰幽綠。
桑霧從未見過如此場景:“這是什么?”
“聚靈陣。”沈折舟的聲音低而穩,“魂燈為引,陣法為爐,可將人靈煉成丹丸。”
“有什么用?”
“補先天之缺。缺骨可生骨,缺魂可補魂。”沈折舟頓了頓,若有所思,“也能續斷肢。”
常祿對自己失去的胳膊耿耿于懷,難道說他想以此術補齊斷肢?
桑霧又在墻角的書架,找到了一本書冊,其中一頁被做了記號,上面所寫就是有關引妖符的。
她遞書給沈折舟,不禁猜想,“難道水獺精是幌子,是工具,實則是他以人靈引燃魂燈?”
沈折舟沒接話,只抬眼望向魂燈,燈焰忽然暴漲,綠光映得他眉目森冷。
若真如此,常祿便是以人命煉丹,罪無可赦。
沈折舟低聲道:“先走吧。”
兩人退出密室,將書架恢復原樣。
離開房間,遠遠就聽見酒壇子晃動的聲音。
“他們回來了。”桑霧低聲提醒。
沈折舟眸光一閃,忽地側身,一把攬住桑霧的肩,整個身子沉沉壓過去。
帶著清釀的酒氣混著灼熱的呼吸,撲在她耳側。
“師父呢?”無靜快步迎上。
“常祭司喝多了,已經送他回房了。”桑霧抬手托住沈折舟的腰,目光落在六陶身上,“六陶,來搭把手。”
六陶三步并作兩步,扶住另一側。
當房門被關上,沈折舟迫不及待起身,端起案上的茶,一口灌下。
六陶聽著兩人在密室的發現,越發氣憤。
他倚在墻角,雙臂環胸,“今日我還聽到一個消息,無靜不是流浪來的,而是常祭司買來的。”
“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六陶又問。
“既已成靶,不如將計就計——以桑霧做餌,先斬水獺精。”沈折舟心中已有決斷。
他看向桑霧,聲音低了一度:“你害怕嗎?”
桑霧愣住,半晌才答:“不知道。或許真要面對時,才知道怕不怕。”
第二日清晨
晨霧尚未散盡,院子里便響起常祿嚴厲的呵斥聲。
無靜垂頭站著,不敢看他。
“常祭司,您就別罵無靜了,小心氣著身子。”六陶沖到無靜身旁,笑得眉眼彎彎。
他一把攥住無靜的胳膊,聲音里帶著慣常的輕快,“我的衣服破了,好大一個洞,無靜你幫我補補。”
不等常祿開口,他已拖著無靜往廊下走。
常祿的眉心還擰著,卻被六陶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噎得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一溜煙拐過回廊。
六陶拉著無靜第一次踏進他的屋子。
里面十分簡樸,一床一柜,一方矮桌,還有一個木箱子。
唯一醒目的,是榻頭并排擺著的兩尊木雕,一男一女,眉目雖簡,卻有一股溫吞吞的親近。
“你的衣服哪兒破了?我給你縫。”無靜抱著針線笸籮走過來。
“沒破!”六陶咧嘴一笑,“我是不想看你挨罵。你師父為什么罵你?”
“昨晚……忘了煎藥。”
“就為這點小事?”六陶撇嘴,沈折舟從不會為了小事訓斥他。
他忿忿道:“他要喝藥,自己動手不就行了?怎么事事都吩咐你!”
“不是的。”無靜搖頭,“是我喝的藥。”
“你病了?”六陶關心道。
“沒有。”無靜的聲音更低了。
六陶卻像被火燙了屁股,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他不會是拿你試藥吧?”
無靜抿緊嘴唇,再不肯吐出一個字。
六陶的怒氣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他轉頭看向那兩尊木雕,換了個盡量輕松的語調:“你喜歡木雕?”
無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這是我父親,”他伸手碰了碰稍高的那座,“這是我母親。”
院子里,常祿守在藥罐旁,不時掀開藥罐的蓋子,把曬干的草藥輕輕撥進滾水里。
沈折舟坐到常祿對面,接過擱在一旁的蒲扇,慢慢搖動。
火苗被扇得忽明忽暗,映得兩人臉色半明半暗。
“常阿哥,三年前你胳膊沒了,可曾后悔過?后悔跟我們去誅妖?”
“后悔?”常祿怔了怔,抬頭望向天,“我怎么會不后悔?手沒了,回到家,連老爹也沒了。”他聲音苦澀,“為了村子和老爹,我沒得選。”
沈折舟的扇子停了,目光像磨快的刀鋒,直刺常祿眼底:“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這條胳膊回來,擺脫殘缺,會不會不惜一切代價?”
兩人對視,風忽然停了,樹葉也不再晃動,仿佛天地被這句話釘住。
常祿率先挪開眼,垂眸道:“哪有什么如果。”
沈折舟的嘴角扯出一絲笑,手里的蒲扇也放回桌上:“是啊,世上最無用的兩個字,就是‘如果’。”
藥湯咕嘟咕嘟地頂起蓋子,白沫溢出,順著罐壁滑下,燙得滋滋作響。
兩人氣氛凝重。
“頭兒!”六陶清亮的嗓音劃破沉悶,身后跟著無靜,“頭兒,晚上我想帶無靜去看星星,成不成?”
“去吧。”
常祿不好駁了沈折舟的面子,朝無靜點了點頭,“你也去吧。”
無靜和六陶年紀相仿,經過幾日相處沒有了第一日的拘謹。
桑霧出門去找阿翻,他又不在家。
卻在村口的河邊見到了他的身影。
他埋頭苦干,正在認真修橋。
桑霧認得那根新鋸的木頭,是昨日兩人一同從后山弄下來的。
她稍稍站立片刻,沒有打擾選擇離開。
剛巧阿翻抬臂抹汗,無意間看見了桑霧離開的背影。
轉眼,黑夜再次降臨。
為了引出水獺精,桑霧早早吹熄了屋子里的燭火,獨坐床頭。
直至夜深,門外傳來一聲詭異的風聲。
桑霧將門開一線,只見黑影在院門處一閃。
她知道機會來了,二話不說就追了過去,一路追到了樹林中。
林中霧氣彌漫,貼著腳踝往上爬,轉眼淹到胸口,再伸手,連自己的指尖都看不見。
沈折舟也緊隨其后,可是兩人卻在霧中分散了。
霧越來越濃,樹影化作幢幢鬼魅,忽有夜梟啼叫。
“是誰?出來!”桑霧喊了一聲,聲音卻像被濕棉塞住,悶在喉嚨里。
她敏銳地察覺霧中陡然浮起的一股妖息,下意識加快腳步。
兩步未落,霧幕里陡然亮起兩點綠光,幽亮、冰冷,直勾勾盯著她。
之后,一張尖長的水獺面孔緩緩浮出,濕毛貼頰,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交錯如鋸的牙。
它無聲地咧嘴,像在笑,又像在嗅獵物。
下一瞬,猛然朝著桑霧撲了過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根拐杖破空而至,“鐺”一聲擋下水獺精的利爪。
來人正是阿翻。
他雙手捻起一張“明光符”,黃符才亮,霧便撲上來,把光壓得只剩豆大。
“快跑!”阿翻低喝,聲音急切。
桑霧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跑。
她能聽到身后傳來激烈的打斗聲,但很快,一切歸于沉寂。
阿翻被擊暈了。
意識到水獺精追了上來,桑霧慌亂中不慎腳下一滑,跌在一棵樹后,她屏住呼吸,也不忘撿起地上的尖銳的樹枝防身。
就在水獺精的腥氣幾乎貼上她后頸時,一道金光劈開霧障。
沈折舟執傘而來,金光映出他冷峻的側臉。
“低頭。”他只說了兩個字。
桑霧俯身,掌命傘貼著她發梢掠過,斬斷水獺精的半只前爪。
黑血噴濺,霧中頓時彌漫開刺鼻的腥甜。
水獺精尖嘯一聲,綠火般的雙眼怒睜,身形卻漸漸隱回霧里。
傘骨撐開,像一輪驟起的旭日,瞬間驅散了林中的霧氣。無數道金光從傘中飛出,化作一道道鎖鏈直奔水獺精而去,將它牢牢束縛。
片刻之后,水獺精化作一顆妖丹,飛向沈折舟。
這時,桑霧脖頸處的引妖符消失了。
“沈司使,是阿翻替我阻攔了水獺精。”桑霧坦然說出自己的猜測,“阿翻似乎是你的同僚,他也會用明光符。”
此言一出兩人加快腳步,在不遠處找到了阿翻。他暈倒在地,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爪痕,鮮血已經凝固。
沈折舟從懷中掏出一顆丹藥,輕輕撬開阿翻的嘴,將丹藥塞了進去。
他撩開阿翻額前凌亂的頭發,露出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左眼眶深陷,一道舊疤橫貫眉骨。
沈折舟的指尖停在半空,難以置信地喊道:“方越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