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裝箱內部比外面看起來稍大，像一間簡陋的囚室。角落里胡亂堆放著一些沾滿油污的工具和零件，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的機油和金屬味。鴨舌帽男人反手關上了沉重的門，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進些許微光。他摸索著，“咔噠”一聲，一盞懸掛在頂棚的、光線昏黃的白熾燈泡亮了起來，勉強驅散了濃重的黑暗，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布滿銹跡的集裝箱壁上，顯得扭曲而巨大。

男人走到一個相對干凈點的金屬工作臺前，上面放著一臺破舊但看起來還能工作的便攜式掃描儀和一些雜亂的線纜。他沒有看周哲，而是背對著他，在臺面上翻找著什么。

“站好。”男人頭也不回地命令道，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沉悶。

周哲依言站定，身體依舊緊繃著警戒。

男人轉過身，手里拿著一個巴掌大小、形狀不規則、表面坑坑洼洼的黑色金屬塊。那東西看起來像某種能量核心的粗劣殘骸或者未完成品，邊緣粗糙，閃爍著微弱的、不穩定的幽藍色光芒。

“拿著。”男人將黑色金屬塊拋向周哲。

周哲下意識地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接住。觸手冰涼沉重，表面粗糙，那微弱的藍光在接觸皮膚的瞬間似乎閃爍了一下。

“什么？”周哲皺眉。

“檢測器，臨時改的。”鴨舌帽男人言簡意賅，指了指工作臺上的掃描儀，“連上那臺機子。它會掃描你的生物信息，主要是器官活性、基本健康指標、還有……看看有沒有被植入追蹤芯片之類的‘小禮物’。”他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我們做生意的，最討厭‘驚喜’。”

周哲瞬間明白了。這是黑市交易必要的“驗貨”環節，同時也是排查風險。他依言走到工作臺前，將黑色金屬塊上一個突出的、同樣粗糙的接口，插入了掃描儀側面一個勉強匹配的端口。

嗡……

掃描儀發出一陣低沉的、不穩定的蜂鳴聲，屏幕亮起，上面快速滾動過大量意義不明的亂碼和閃爍的波形圖。幾束微弱的紅光從掃描儀的探頭射出，籠罩住周哲的身體，從頭到腳緩緩移動，帶來一種被窺探的不適感。

周哲屏住呼吸，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他的身份是干凈的，原身周哲只是一個被欺凌到自殺的底層學生，不可能被植入什么追蹤芯片。關鍵在于器官的活性數據，能否通過檢測。

鴨舌帽男人站在一旁，雙臂抱胸，帽檐下的目光緊緊盯著掃描儀閃爍的屏幕，像在解讀某種密碼。狹小的集裝箱里，只有機器低沉的嗡鳴和周哲自己壓抑的心跳聲。

掃描的紅光重點在周哲的胸腹部停留了更長時間。屏幕上的波形圖劇烈跳動了幾下，最終趨于平緩，顯示出一系列復雜但相對穩定的數值。

大約過了一分鐘，嗡鳴聲停止，紅光消失。掃描儀的屏幕上定格在一個簡陋的界面，顯示著幾行綠色的文字和數值：

【目標：人類男性（灰巖星原生譜系）】【基礎生命體征：虛弱（失血、營養不良）】【器官活性掃描：腎臟（左/右）活性水平：中等（符合標準）】【未檢測到已知追蹤設備信號（標準范圍）】

看到“符合標準”幾個字，周哲心中微微松了口氣。這具身體雖然飽受摧殘，但年輕，基本的器官功能還在。

鴨舌帽男人湊近屏幕，仔細看了看那些數據，手指在上面快速點按了幾下，似乎在記錄什么。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周哲蒼白的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

“活性中等，湊合。身體底子太差，手術風險高。”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貨物的瑕疵，“而且，你這副樣子，能不能撐到手術臺都是問題。”

周哲沉默著，他知道對方在壓價。他沒有籌碼討價還價，只能等待對方開出條件。

鴨舌帽男人伸出兩根粗糙的手指：“兩個選擇。”

“第一，現在給你一支強效興奮劑和止血凝膠，你自己想辦法去‘診所’（他加重了這兩個字，帶著明顯的諷刺）。手術費自理，風險自理。東西取出來，如果品相合格，按市價九折取錢。當然，死在路上或者手術臺上，算你倒霉。”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死在路上或者手術臺上，算你倒霉。”

“第二，”他盯著周哲的眼睛，“我帶你過去，提供基礎醫療保障，保證手術‘順利’完成。但是，”他加重了語氣，“價格，市價五折。而且，你需要額外付出點‘利息’。”兩個選擇，都是通向地獄的單程票，區別只在于死法不同。

冷汗，無聲地浸透了周哲的后背。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冰冷的計算。他需要錢，需要活下去，需要改變這該死的處境！但他絕不甘心就這樣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由這些禿鷲分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工作臺上那臺剛剛完成掃描的破舊儀器，屏幕右下角一個極其微小的指示燈，極其微弱地、不易察覺地閃爍了一下。那光芒是幽藍色的，與他手中那塊作為檢測器的黑色金屬塊邊緣的光芒頻率幾乎一致。

周哲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這一閃而逝的微光。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眼前的絕境！

這臺掃描儀……還有手里這個充當檢測器的破爛核心……它們之間有某種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能量連接！這個鴨舌帽男人，似乎很依賴這些簡陋的改裝設備來進行他的“業務”。而且，對方剛才操作掃描儀記錄數據時，動作雖然快，但周哲憑借前世對復雜儀器和程序的熟悉，隱隱感覺那套操作邏輯……似乎存在一個非常微小的、可能連使用者自己都未察覺的“后門”或冗余指令。

一個極其微小的破綻，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也可能成為撬動命運的支點！

周哲的呼吸依舊虛弱，但眼神深處，那冰冷的寒潭下，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驟然亮起。他緩緩抬起頭，看向鴨舌帽男人，臉上依舊帶著那種走投無路的疲憊和虛弱，聲音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

“利息……能少點嗎？骨髓……太疼了。”他像是在討價還價，語氣帶著底層少年特有的怯懦和不甘。

鴨舌帽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輕蔑。獵物開始掙扎了，但繩索只會收得更緊。“嫌疼？”他嗤笑一聲，身體微微前傾，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小子，這里是廢料場，不是慈善堂。想活命，又不想付出代價？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要么選二，按我的規矩來。肝組織，或者骨髓，你自己挑一塊。這是底線。”

他刻意強調了“底線”，仿佛給了對方選擇的余地，實則封死了所有退路。

周哲似乎被他的氣勢所懾，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按著手腕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低下頭，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

然后，他像是終于認命般，極其艱難地、用細若蚊吶的聲音說道：“……肝組織吧。少一點……行嗎？”他的左手，那只拿著黑色檢測器金屬塊的手，手指似乎因為緊張和虛弱而微微顫抖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金屬塊表面一個不起眼的、類似散熱孔的凹陷處。

鴨舌帽男人滿意地哼了一聲，正準備開口敲定這樁“買賣”。

就在這一瞬間！

周哲那只“緊張顫抖”的左手，拇指指腹猛地用力，以一種極其刁鉆的角度和精準的力道，狠狠按進了黑色金屬塊那個不起眼的凹陷處！

嗤啦——！

一聲刺耳的、如同電流短路般的爆鳴驟然響起！那塊充當檢測器的黑色金屬塊，表面猛地爆開一團刺眼的藍色電火花！與此同時，工作臺上那臺連接著的掃描儀屏幕瞬間被一片狂暴閃爍的白色亂碼和雪花點完全覆蓋，發出尖銳的警報蜂鳴！

“操！怎么回事？！”鴨舌帽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目光驚怒地投向失控的掃描儀！

就是現在！

周哲眼中寒光爆射！所有的虛弱、痛苦、偽裝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爆發出這具身體所能壓榨出的最后一點力量！受傷的右手早已蓄勢待發，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突出慘白！

目標，不是鴨舌帽男人！而是工作臺側面，一根裸露在外、連接著一堆雜亂線纜、銹跡斑斑的金屬支撐桿！

砰！

用盡全身力氣的一拳，帶著決死的意志，狠狠砸在金屬桿連接處一個肉眼可見的銹蝕薄弱點上！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響起！那根支撐桿應聲而斷！斷口處迸射出幾點火星！被這根支撐桿勉強固定著的、那堆纏繞在一起的粗太線纜，如同被解開了束縛的毒蛇，猛地向下垂落、散開！

而散開的線纜末端，幾根裸露著銅線、閃爍著危險藍白色電火花的斷線，如同垂死的毒蛇之吻，不偏不倚，正朝著因為掃描儀失控而分神、下意識后退一步的鴨舌帽男人當頭落下！

時間仿佛被拉長。

鴨舌帽男人驚愕地抬頭，瞳孔中倒映著那幾道帶著死亡氣息、劈啪作響的幽藍電光！

“不——！”一聲短促而凄厲到變調的嘶吼剛剛沖出喉嚨。

滋啦——！！

刺目的藍白色電光瞬間吞噬了他的身影！強大的電流如同狂暴的巨蟒，順著潮濕的空氣、他抬起的胳膊，瞬間流遍全身！他整個人劇烈地、無法控制地抽搐起來，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瘋狂扯動的木偶！頭發根根豎起，皮膚在電光里現出詭異的焦黑顏色，濃烈的皮肉焦糊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集裝箱！

整個過程，只有不到兩秒。

電光驟然消失。那幾根斷裂的線纜冒著青煙，無力地垂落下來，搭在男人已經停止抽搐、冒著縷縷白煙的焦黑身體上。空氣中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焦臭味。

死寂。

只有掃描儀因為短路還在發出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警報蜂鳴。

周哲靠在冰冷的工作臺上，劇烈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水的魚。剛才那爆發的一拳幾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手腕的傷口徹底崩裂，溫熱的液體正順著指尖滴落在地面，發出輕微的“啪嗒”聲。他臉色慘白如紙，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他看著地上那具冒著青煙的焦黑軀體，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利用環境，制造意外，清除障礙——這是刻在他靈魂深處的本能。只是這一次，更加兇險，更加直接。

他沒有任何停留。時間就是生命！這里的動靜雖然短暫，但難保不會引起外面其他掮客或眼線的注意。

他迅速俯身，強忍著惡心和虛弱，在鴨舌帽男人焦黑的衣物里翻找。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物，那是因為高溫的囊袋和冰冷的合成皮制而成的，需要活下手。

打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面額不大的灰巖星信用紙幣，還有幾枚金屬代幣。數量不多，但對于身無分文的他來說，是救命稻草。

還有！錢袋的夾層里，他摸到了一張薄薄的、質地特殊的芯片。不是身份芯片，上面沒有任何個人信息，只有一串復雜的、毫無規律的字母和數字組合，像是一個密鑰或者某種不記名的訪問憑證。

周哲來不及細想，將錢夾進里面的紙幣和代幣一的塞拼進寫的內袋。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工作臺。

那臺還發出微弱警報的掃描儀……還有旁邊散落的幾樣工具——把多功能折疊刀（刃口磨損但還算鋒利），對方小方緣箱的一個整理強，手電筒（光線微弱），還有……剛才鴨舌帽男人提到的東西！強效興奮劑和止血凝膠！正是剛才鴨舌帽男人提到的東西！

周哲沒有絲毫猶豫，將折疊刀、膠布、手電筒和幾支藥劑全部歸入懷中。這些都是“生存必需品”。

做完這一切，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強烈的眩暈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限。

他踉蹌著沖到集裝箱門口，猛地扯開門，一條縫隙透進些許微光。他沒有任何停留，如同一只逃離巢穴的驚惶小鼠，一頭扎進外面廢料場的黑暗中。

集裝箱外，廢料場的噪音和惡臭撲面而來。周哲強忍著虛弱和眩暈，辨別了一下方向，朝著遠離廢料場核心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手腕的疼痛和失血帶來的虛弱感如影隨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不敢有絲毫停留。他知道，剛才的動靜雖然短暫，但難保不會引起其他黑市掮客的注意。那些人，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旦被盯上，他這條命就算徹底交代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感覺肺腑都要燃燒起來，視線開始模糊，他才勉強找了一個隱蔽的、堆滿廢棄集裝箱的角落，靠在一個銹蝕的集裝箱壁上，大口喘息著。

他顫抖著取出止血凝膠，顧不上傷口的疼痛，粗魯地撕開包裝，將凝膠涂抹在手腕的傷口上。凝膠接觸傷口的瞬間，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他昏死過去，但他咬著牙，硬是挺了過來。接著，他又給自己注射了一支強效興奮劑。冰冷的藥劑注入血管，帶來一陣強烈的心悸和眩暈，但也讓他那幾乎消散的意識重新凝聚起來。

周哲靠在集裝箱壁上，感受著藥物帶來的短暫活力，同時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他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但這只是開始。

盤山市的黑夜，依舊漫長而危險。而他，一個背負著前世仇怨和今生絕境的少年，剛剛在這黑暗叢林中，完成了第一次生死博弈。

但這僅僅是開始。

活下去，然后，讓所有該付出代價的人，血債血償。

這個念頭，如同燃燒的火種，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