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咣當……”

車輪與鐵軌不知疲倦的撞擊著，綠皮車廂里混合著泡面、汗水和劣質香煙的味道，嘈雜而充滿生活氣息。

王皓小心翼翼護著懷里塞滿了現金和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的巨大雙肩包，連上廁所都如臨大敵。

他看著對面座位上正捧著一本《導演的自我修養》看得津津有味的林深，終于還是沒忍住。

“深兒，我再確認一遍?！?

他壓低聲音，湊了過去。

“咱們這次去清島，就為了找個在歌舞廳唱歌的駐唱歌手？”

“對?！?

林深頭也不抬。

“連照片都沒有，就一個名字，叫黃搏？”

“對。”

“你就這么確定他會答應咱們？而且能演好那個囂張跋扈的素察？”

王皓的臉上寫滿了不確定。

“我查了，這哥們長得……挺有辨識度的?！?

他很委婉的沒有說出那個“丑”字。

林深終于從書里抬起了頭，他看著自己這個憂心忡忡的兄弟，笑了笑沒有過多解釋。

他怎么解釋？

難道告訴王皓，這個現在還在歌舞廳里靠著插科打諢和模仿秀來取悅臺下觀眾的丑角，在十幾年后會成為華語影壇最具票房號召力的演員之一？

他怎么解釋，這個男人骨子里藏著的那股來自底層草根的韌勁和對小人物入木三分的洞察力，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財富？

有些事說再多遍也無法讓人信服。

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出來，讓他們親眼看到。

“放心?！?

林深合上書，拍了拍王皓的肩膀。

“見到他你就知道了?！?

……

火車搖晃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咸濕的海風灌入車廂，清島到了。

兩人沒有片刻休息，按照林深記憶中的地址，直接打車奔向了市中心的紅星歌舞廳。

白天的歌舞廳遠沒有夜晚的流光溢彩，緊閉的大門和褪色的招牌讓它看起來像個宿醉未醒的中年人，透著一股蕭條和疲憊。

“這……晚上才開門吧？”

王皓看著緊鎖的玻璃門，有些發懵。

“人應該在。”

林深繞到歌舞廳的側面，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后門虛掩著，能聽到里面傳來一陣陣節奏感極強的韓國舞曲，那是當時最流行的音樂風格。

林深推門而入，一股煙味和酒精殘留的酸味撲面而來。

昏暗的大廳里，只有一個清潔工在無精打采拖著地。

舞臺上一個穿著松垮T恤和牛仔褲的男人正背對著他們，跟著音樂瘋狂地扭動身體，排練著一段舞蹈。

他的個子不高，身材也談不上健美，但動作卻異常投入，充滿了力量感和奇異的協調性。

“你好，請問黃搏在嗎？”

林深沖著那個清潔工問道。

清潔工頭都沒抬，朝著舞臺的方向努了努嘴。

“那不就是?！?

林深和王皓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

就在這時，音樂戛然而止。

舞臺上的男人也停了下來，他彎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他不算英俊的臉頰流下，浸濕了領口。

他隨手拿起旁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然后才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辨識度極高的臉。

不算大的眼睛在看到臺下兩個陌生人時，瞬間閃過一絲警惕和審視。

“你們找我？”

他的聲音帶著喘息后的沙啞，口音是純正的青島普通話。

“黃搏老師，你好。”

林深不卑不亢走上前幾步，站定在舞臺下方。

“我們是從京城電影學院來的，想請你拍一部電影?！?

“京城電影學院？”

黃搏挑了挑眉毛，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眼神里的警惕并沒有減少，反而多了幾分玩味和不信。

這些年他在這個圈子里摸爬滾滾，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打著各種旗號來忽悠的人太多了。

前兩天還有個自稱是星探的，想讓他交五千塊的建檔費。

“學生作業？”

他懶洋洋的問道，語氣里帶著幾分敷衍。

“不好意思啊，最近沒空?！?

“不是學生作業。”

林深搖了搖頭，直接切入主題。

“是一部商業懸疑片，叫《瞞天過?！??！?

“劇本已經完成，二十萬的啟動資金也已經到位?！?

聽到“二十萬”這個數字，黃搏擦汗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他重新開始打量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一個看起來沉穩自信，不像是在說謊。

另一個雖然有點緊張，但懷里鼓鼓囊囊的背包倒真像是裝著不少東西。

可他依舊沒有完全相信。

“呵，現在的學生都這么有錢了嗎？”

他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

“行啊，劇本拿來看看？”

他倒要看看，這兩個學生能玩出什么花樣。

林深沒有猶豫，從王皓的背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劇本遞了上去。

黃搏接過劇本沒有立刻看，而是斜眼看著林深。

“先說好，我只看十分鐘?！?

“要是本子沒意思，你們就當沒來過。”

說完他便自顧自走到舞臺邊緣坐下，翹起二郎腿開始翻閱劇本。

王皓緊張的看著黃搏，手心都捏出了汗。

林深卻顯得異常平靜。

他相信劇本的魅力，更相信黃搏作為演員的專業判斷力。

歌舞廳里一時間只剩下清潔工拖地的“沙沙”聲。

黃搏翻看的速度很快，一開始臉上還帶著審視和挑剔，但漸漸的，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專注。

當他看到“素察”這個角色出場時，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官二代惡少，囂張跋扈、色厲內荏。

這種角色并不難演，但很容易演得臉譜化。

然而隨著劇情的推進，他發現這個角色并非簡單的符號。

劇本對素察在不同情境下的心理狀態描繪得極其精準。

被審訊時的狂妄，發現事情失控后的驚慌，以及面對死亡時的恐懼……

這是一個層次分明、有血有肉的壞人。

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

黃搏卻像是完全忘了時間，直到他翻完了所有關于素察的戲份，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之前的玩味和敷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嚴肅。

“這本子……是你寫的？”

他看著林深，終于正眼開始看待這個年輕人。

“是?！?

“素察這個角色你想讓我演？”

“對?！?

林深點頭。

“我覺得你就是他。”

黃搏聞言忽然笑了。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脖子，走到林深面前，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

“小子，你這是夸我呢還是罵我呢？”

“你覺得我長得就像個小人得志的混蛋？”

這句半開玩笑半是試探的話，讓旁邊的王皓心里咯噔一下。

林深卻絲毫沒有慌亂，他直視著黃搏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不，因為我從你的表演里看到了駕馭這個角色的潛力?！?

“剛才你在臺上跳舞很投入，但臺下沒有一個觀眾，我看到你轉身喝水時，眼神里閃過了一絲不甘和落寞?！?

“素察這個角色他的囂張跋扈，其實正是源于內心的自卑和對父親權力的極度依賴?！?

“他和你一樣，都在用外在的張揚來掩蓋內心的某種缺失?！?

林深的話，瞬間剖開了黃搏用玩世不恭偽裝起來的內心。

黃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沒想到這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僅僅看了他幾分鐘的排練就能看得如此通透。

王皓在旁邊已經聽傻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拍馬屁還能拍得如此清新脫俗，直擊靈魂。

黃搏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他看著林深，眼神變得無比復雜。

“理論說得不錯?！?

他終于開口，但依舊沒有松口。

“可電影是拍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只會耍嘴皮子？”

這是最后的考驗。

林深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微微一笑。

“那我就演給你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