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風(fēng)貼著屋檐滑過，陳長生睜眼，未起身，右手已悄然探出被角。指尖那道神秘黑紋正微微搏動，如脈搏跳動，與地下某處根系共振。七日之期已滿，噬骨蔓的觸須早已潛行至趙宅墻基之下，只待一令。

他坐起，動作極輕，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推開窗縫時，夜氣撲面，村中寂靜，唯有趙宅院角還亮著一盞守夜燈。他閉目，心神沉入識海——靈田虛影中，綠芽光絲緩緩旋轉(zhuǎn)，中央一道血紋如血管般延伸，纏繞著一株暗綠藤影。他以意念輕觸那藤，藤身微震，地下根系隨之繃緊。

一滴血自指尖滲出，落入靈田邊緣。血珠落地即融，化作一縷陰風(fēng)，無聲無息卷向村口。風(fēng)中夾雜著七日來積攢的怨氣——陳家被奪田的憤懣、父親咳血耕作的不甘、母親攥著空糧袋的顫抖——皆被靈田悄然吸納，此刻隨血引釋放，凝成低語般的嗚咽，在趙宅墻外盤旋。

陰風(fēng)掠過茅廁外墻時，巡夜家奴正提燈走過。他腳步一頓，眉頭皺起，耳邊似有女人哭聲自地底傳來，又像枯枝刮骨。他啐了一口，舉燈照向墻根，只見泥地潮濕，幾道細(xì)如發(fā)絲的爬痕自糞池邊緣延伸入土，濕泥表面泛著詭異的青黑。

他未及細(xì)看，忽覺腳踝一涼。

地下驟然破出一物，黑如焦炭，卻柔韌如蛇，瞬間纏上小腿。他張嘴欲呼，咽喉已被勒緊。那藤節(jié)節(jié)暴漲，枝干扭曲著向上攀爬，藤皮裂開，露出內(nèi)里暗綠脈絡(luò)，如活物血管般搏動。藤尖探出一滴漆黑汁液，滴入他脖頸皮肉，嗤然作響，腥臭彌漫。

尸體倒地時已干癟如柴，皮膚灰敗，眼眶凹陷，脖頸處只余一道紫黑勒痕。藤蔓緩緩縮回地底，拖著尸體向糞池邊緣蠕動，泥地上留下一道濕滑的拖痕，盡頭消失于池口黑水之中。

陳長生站在窗后，全程未動，只指尖黑紋跳動愈急。他收回手，從懷中取出一包灰褐色粉末，打開窗縫，輕輕一吹。粉末混著夜風(fēng)飄散，落向村口方向。此乃腐草與枯藤灰混合而成，無毒，卻能令泥土生出異臭，加劇恐慌。

天剛蒙亮，雞鳴未歇，村口已聚起人群。

“老李頭”家奴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于糞池旁，全身脫水，面目猙獰，地上拖痕直入池中，池水渾濁發(fā)黑，散發(fā)刺鼻腥腐。幾個膽大的村民用長竿探查，竿頭剛觸水面，便見黑絲纏繞而上，迅速腐蝕竹節(jié)，嚇得眾人齊聲驚叫。

“山鬼拖人了！”有婦人跪地磕頭，“昨夜我聽見地底哭，說要討命！”

“趙老爺強(qiáng)征田地，惹怒山神，這是報應(yīng)！”另一人附和。

消息傳至趙宅，趙德財正在堂中清點銀票，聞言手一抖，茶盞落地。他昨夜本就心神不寧，夢見自己被黑藤纏身，沉入泥沼。此刻聽家丁描述尸體狀貌，再看窗外村民指指點點，額頭冷汗直冒。

“胡說！什么山鬼？那是野狗咬的！”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不敢親往查看。

“老爺，池邊泥土……真的發(fā)黑，還冒泡。”家丁顫聲稟報，“老李頭的褲腿上，有……有綠絲纏著，一碰就斷，斷口還在滲黑水。”

趙德財臉色驟變。他雖不信鬼神，但此等異象已非人力可解。更可怕的是，昨夜那陣陰風(fēng)，他也聽見了，嗚咽如泣，繞宅三圈不止。

“備車。”他猛地起身，“走！立刻走！”

半個時辰后，馬車載著驚恐的趙德財一家倉皇離去，家眷哭鬧不止，箱籠堆滿車廂。

陳長生立于院中，拄著竹杖，目光平靜。他看著馬車顛簸遠(yuǎn)去，塵土飛揚，直至消失在官道盡頭。指尖黑紋緩緩平息，如休眠的蟲。

他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上門，盤坐于地。心神再度沉入識海。

靈田虛影中，綠芽光絲仍在旋轉(zhuǎn)，但顏色已變——原本清透的嫩綠，此刻泛著暗紅，每轉(zhuǎn)一圈，便有細(xì)微的低語回蕩：“……食怨……滋蔓……再種……再殺……”

血紋自中央蔓延至邊緣，如根須擴(kuò)散，噬骨蔓的殘根已徹底融入靈田，化作一道黑氣，沉于田底。那黑氣微微起伏，似在呼吸。

他眉心微蹙。靈田竟在吸收殺戮怨氣后自行進(jìn)化，此非《玄壤真箓》所載。他嘗試以心神壓制，默念鎮(zhèn)靈訣，綠芽光絲顫動片刻，暗紅稍退，低語漸弱。

他取出一粒靈米，置于掌心。金光內(nèi)斂，米粒溫潤，帶著一絲生之本源。他將米輕輕按入靈田虛影中央，意念引導(dǎo)其緩緩下沉，封入血紋最深處。

片刻后，識海恢復(fù)平靜。

他睜眼，眸光深不見底。袖中手指微動，指尖那道神秘黑紋雖已靜止，卻比昨日更長一分，悄然爬向第二指節(jié)。

他未覺異樣，只將手收回袖中，起身走向灶臺。石臼依舊擺在正中，臼底殘留的金粉在晨光下閃爍。他取過昨日研磨的藥渣，倒入陶碗，加水?dāng)噭颍帨珳啙幔≈?xì)碎殘渣。

“爹，喝藥。”他端碗入里屋，聲音如常。

父親接過，皺眉：“怎么又苦了？”

“換了新草根。”他答。

父親未再問，低頭喝下。陳長生看著他吞咽，目光平靜。

他知道，那點靈米粉，已不再入藥。

夜幕再度降臨。

他立于屋后荒地，掌心貼地，感知靈田。地下溫潤，靈壤深處，一絲新芽正在萌動——非青禾，非藥草，而是一株細(xì)如發(fā)絲的黑藤，蜷縮在田角，靜靜等待下一粒種子。

他收回手，指尖那道神秘黑紋突然一跳。

他垂首一瞧，那紋路竟如蟄伏的活物般緩緩蠕動。

他不動聲色，縮手入袖。

遠(yuǎn)處，村口老槐樹上，那張黃紙告示已被風(fēng)吹落半邊，殘紙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像一只垂死掙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