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吳雄和孫兒追憶時，常常如此評價自己的人生，“我將死在我父親要埋葬我的地方。”

吳克死在七十三歲，他是從過了年便開始感覺身體不好的，吳雄請了郎中。

“嗯......也就是二三月的事了，早做打算吧。”，吳克開始日日焦急于生死，身體每況愈下，郎中再來時，大為驚訝，說是竟然壞的如此快，仿佛過不了正月了。

然而后有來客說七十三是圣人的死期，吳克竟開心了起來，話語間更頻繁地加上些之乎者也了，身體也每發強健起來，一直到了五月，這時郎中又來看，驚喜地同吳雄說：“老太公病漸愈了，近幾年大概都沒事情了。”

誰料吳克聽了這話，急得一口氣喘不上，昏了過去，再醒來時，郎中看了幾眼，只是和吳雄搖了搖頭。

吳雄見此，撲倒在吳克榻前，嚎啕大哭，吳克大喘了兩口氣，滿屋都充斥著濃重的死氣，他恍惚間又看見了當年的那條大魚，聽見了之乎者也。

他蠕動著嘴唇，吐出了一句話：“兒子，縣太爺之，不孝也。”便徹底死去了。

吳雄自小便聽說自己有個哥哥，是個縣官，只是不孝，從不回家，他問母親，母親也沒見過，問父親，父親只是模糊著說：“戴著個紅頂子，穿個長馬褂也。”

吳雄去了許多縣衙，見到的縣令都是“戴個紅頂子，有個長馬褂也”，待到年幼的吳俊第一次聽到祖父說起這個素未謀面的伯公時，他已經成為了纏繞家族的一個鬼魂。

吳雄知道父親的心愿，是要有一個“戴個紅頂子，有個長馬褂”的兒子，當他成年展現出充沛的經商才能時，父親常常私下痛罵他，在他算賬的時候趕他去讀書，他換了一個又一個老師，這些老師為了父親那些錢，不少次自己作些詩詞，叫他背下，然后出去誦念，只說是他自己作的，于是吳雄年方十歲就成了一方聞名的神童，只可惜到了第一次縣試，便叫滿懷期待的知縣大為失望。

吳克死后，吳雄繼承了父親的遺志，他出資辦了一個私塾，請了位刻薄的老秀才當老師，自己數年如一日地在這學習，這位老秀才確實頗有師才，侍讀的那些個學仆中有幾個聰慧的，后來也都中了秀才當了舉人，偏就是吳雄自己，考了數次，最好的一次，連著押中了數道題目，到了院試，卻因連夜復習而染了風寒，以三名之差錯失了秀才。

從那以后吳雄便開始自暴自棄，無論母親怎樣勸解都不聽從，只顧著帶著船隊四處經營，他確實有這方面的才干，不過一年，他便給家里又添了兩艘新船和一處新的大宅子，不久之后，他和母親說自己要去東渡，做點大買賣，這一去就是五年不見蹤影，只有回來的船隊捎回一紙半信。

后來卻是一封信也沒有了，聽老水手說，船那邊還有個皇帝，吳雄偷了那邊王爺的妃子，要被殺頭了，吳雄的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哭瞎了眼睛，直到某一日，她聞見一股濃厚的海腥味涌入家里，她立刻聞出那是兒子，然而在這氣味之外，還有些別人的氣息。

她迎了出去，感覺到兒子粗糙的身體抱住了他，在他身邊，傳來了一段讓她聽不懂的，夾雜著大海氣息的語言。

“媽，這是阿華，是東洋人，以后就叫她伺候你。”

吳雄這一次東渡，開始做的是些合規的買賣，后來發現不少那邊的百姓過得生不如死，便決定狠狠敲詐他們一筆，把他們的全部身家賺走，然后偷渡他們到大清國來，這項生意讓他賺的盆滿缽滿，很快便在那邊也買房置地，成了全長崎有名的清商，有了不小的船隊，漸漸的，他也不愿意回去了，當然在這長崎的日子未必好過在家鄉，可是每在家鄉見了那些綁著大紅花的中第者，見了那些“戴著紅頂子的，穿著長馬褂的”的人，便渾身上下不自在，仿佛父親的幽魂跟著自己，盯著自己，罵著自己一樣，然而每一拿起圣賢書，想起考試，便又渾身且冷且熱，仿佛叫人從里面絞成了肉泥，之后又拌在一起了一樣。

在長崎，雖然是異國他鄉，卻沒人知道他的事，他賺了錢，便去花街自在自在，這里有和他一樣留著長辮子的清商，也有穿著仿佛斗雞打扮的紅毛夷人，當然更多的還是剃著奇怪發型的倭人，反正沒人在意他是誰，他也不在意別人是誰，這樣的瀟灑日子一直到他遇見了一個長相妖艷的女人。

起初他只當她是個妓女，便想要行茍且之事，藝妓支吾說了什么，他酒勁正足，以為又是那套“賣藝不賣身”的討錢說辭，于是便丟了多點錢，將那女子強上了，次日這女子簡裝找上他時，他才知道，這女子先前暗被島原藩王的兒子相好了，許諾回去取錢要將她贖給自己，去前便要求她要保住貞潔，明日就到了他回來允諾的日子，如若他見了這般結果，必是要殺了女子和吳雄為自己挽尊的。

一夜風流竟然給自己惹下這般禍端，吳雄只得帶著那女子逃命，然而倭人除去長崎不許外人通商，東洋呆不得了，吳雄又不肯回鄉，只得草草買些武器招了些人上海當海盜了。

因著熟悉各條商路，吳雄在當海盜這一行也頗為優異，他跟他一起逃命的女人原本的藝名是“華子”，他索性叫她阿華，他和阿華在海上漂了四年，生下了一兒一女，男孩起名叫吳端，女孩起名叫秀秀。

做了海盜，阿華自幼受的教育也沒廢用，她時常教兒女一些歌唱書畫，吳雄教孩子們圣賢書知識，在這海上生活，偏偏叫他比在書屋中更長詩才，他每逢靠岸或搶船，總記得想辦法弄到一兩本書。

一些影響人生的重要決定總是因著不明所以的原因突然發生的，反而那些泛泛小事常叫人深思熟慮，那一夜吳雄夢見黑漆漆的大海上，漂著他賴以生存的北斗星，一條如山的大魚兒從星斗間墜落，他看見那個因央求父親教他捕魚的孩子光著被抽的通紅的屁股，背對著他赤身坐在一艘大船上，那大魚將船砸了個稀碎，濺起滔天巨浪。

醒來時，他召集了手下，留下些愿意跟隨他的人，剩下的分了些銀兩散走了，船隊跟隨太陽落下的方向，駛向必然要埋葬他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