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艙的維生系統發出第三聲警報時，林野正用數據盒貼著母親的護理艙。盒身的藍光比在火星時淡了些，像蒙著層薄紗，映得護理艙顯示屏上的腦波曲線泛著冷意——那條曲線自前哨站遺跡遇襲后，就再沒跳出過像樣的波峰，只是偶爾輕輕抖一下，像怕驚擾了誰的呼吸。

“氧氣儲備只剩30%了。”伊芙的指尖在控制臺上來回滑動，指甲蹭過布滿劃痕的按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她鬢角沾著片星塵，是剛才檢修艙體時蹭的，抬手拂開時，腕上的銀鏈晃了晃——那是塊小巧的星圖吊墜，林野認得，是她祖父留的，據說能校準貝塔星系的航標。“得盡快找到可著陸的星球，補充氧氣，順便……”她頓了頓，往護理艙的方向瞥了眼，聲音壓得低了些，“看看有沒有能穩定意識波的磁場。”

林野往舷窗外挪了挪。逃生艙剛穿過一道淡紫色的星塵帶，舷窗上沾著些發亮的顆粒，像碎掉的魚鱗。貝塔星系的星塵和火星不一樣，這里的顆粒會發光，聚在一起時像流動的河，艙體撞進去時，能聽見“叮叮當當”的輕響，像有人在敲碎玻璃。“數據盒有反應了。”他突然按住盒身，指尖能摸到盒內芯片的震動，比剛才更急促，“波頻在變，像是……在回應什么。”

伊芙湊過來，指尖剛碰到數據盒，盒身的藍光突然亮了亮，在艙壁上投出串模糊的符文——和她祖父日志里畫的星門符文很像，只是邊角更圓潤，像被星塵磨過。“是遺跡的脈沖。”她從背包里翻出星門原始圖紙，往符文旁一貼，圖紙邊緣的金線竟和藍光纏在了一起，“圖紙在共鳴，說明附近有遺跡，或許……有能著陸的星球。”

話音剛落，護理艙突然“嘀”地輕響。林野猛地回頭，只見顯示屏上的曲線竟跳了下，雖然還是微弱，卻比之前清晰了些，像凍僵的魚終于擺了擺尾。母親的睫毛顫了顫，眼尾沁出點濕意，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林野湊過去聽，只捕捉到個模糊的音節：“……岸……”

“快到了。”他攥住母親的手，指腹擦過她手背上的細紋。那些紋路里還嵌著點火星的紅土，是前哨站遺跡旁的土，洗了三遍都沒洗干凈。“再撐會兒，到了星球上，找著遺跡，就好了。”

伊芙突然按住他的肩，聲音發緊：“看那邊。”她指著舷窗左側，那里的星塵突然翻涌起來，像被攪亂的墨汁，涌著涌著，竟慢慢聚成個模糊的輪廓——是艘船的影子，銀灰色的艦身，炮口閃著冷光，正往逃生艙的方向飄。

“獵星艦隊？”林野的手瞬間攥緊了數據盒。逃生艙的探測系統早就壞了，只能靠肉眼辨認，可那艦身的輪廓他太熟了——是聯邦的“獵星者”級，和當初追在“銹色號”后面的戰艦一模一樣。

伊芙的指尖突然白了。她盯著艦身的編號看了半晌，喉結滾了滾，才啞著嗓子說：“是‘海格力斯號’……我哥的船。”

林野猛地轉頭看她。伊芙的哥哥凱恩，聯邦艦隊最年輕的艦長，拓荒者手冊里寫過他的“戰績”——三年前單艦突破小行星帶，追回被海盜劫持的物資，是聯邦宣傳冊上的“英雄”。他怎么會來貝塔星系？

“他肯定是來抓我們的。”伊芙的聲音抖得厲害，銀鏈在腕上晃得更急，“他從小就信聯邦的話，總說‘家族的榮耀要靠服從’……當初我偷圖紙跑出來，他說不定覺得我是叛徒。”

林野剛要說話，舷窗外的星塵突然又動了。這次不是船影，是片更淡的霧，霧里慢慢浮起個身影——高個，寬肩，手里攥著把扳手，笑起來時眼角有兩道深紋，竟和林野記憶里的父親一模一樣。

“爸？”林野下意識往前湊了半步，額頭撞在舷窗上，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下爬，才猛地回過神。父親在他五歲時就死了，在火星星門坍塌事故里，聯邦說“是意外”，可母親總說“是貓膩”——這怎么可能是他？

“小野。”那身影張了張嘴，聲音穿過舷窗飄進來，竟和記憶里分毫不差，帶著點修機器時的沙啞，“別信那丫頭，聯邦的人都靠不住。跟爸走，爸知道哪有穩定意識的藥。”

林野的手開始抖。他看見“父親”手里的扳手——那是把舊扳手，木柄上有個月牙形的缺口，是小時候他不小心用錘子砸的，后來父親總說“留著當念想”，怎么會這么像？

“林野！別信！”伊芙突然拽了他一把，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他拽倒。她指著“父親”的腳邊，那里的星塵正慢慢散，像沒粘牢的顏料，“是假的！你看他的影子——貝塔星系的星塵會反光，可他沒有影子！”

林野猛地低頭。舷窗下的艙壁上，只有他和伊芙的影子被藍光映著，那“父親”的身影明明占了大半舷窗，卻連個淡痕都沒留下。“你是誰？”他攥緊數據盒，盒身的震動突然變快，藍光里的符文開始扭曲，“你不是我爸！”

“父親”的臉突然變了。嘴角的笑僵住，眼角的皺紋慢慢平了，竟成了張模糊的臉，五官像被揉過的紙，然后“噗”地一聲，散成了星塵，飄得無影無蹤。

林野的后背全是冷汗。他靠在艙壁上喘氣，才發現伊芙也在抖，臉色白得像護理艙的艙蓋。“你也看見了？”他問。

伊芙點了點頭，指尖摳著控制臺的邊緣，指節泛白：“我看見……我家的實驗室。”她聲音發澀，像被砂紙磨過，“火從資料柜燒起來，我媽把我往外推，說‘別回頭’……可其實，是我哥放的火，為了燒祖父留下的遺跡資料。”

林野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伊芙之前提過，她十歲那年家族實驗室失火，母親沒能出來——原來不是意外。

“那東西能模仿記憶。”伊芙往舷窗外看，剛才“父親”消散的地方，星塵又開始聚，這次成了片模糊的火光，映得艙內忽明忽暗，“貝塔星系的星塵有問題。”

護理艙的警報突然尖銳地響起來。林野撲過去看，顯示屏上的腦波曲線竟開始劇烈波動，像被狂風攪亂的水，母親的眉頭緊緊皺著，嘴唇咬得發白，像是在做什么噩夢。數據盒“嗡”地一聲，藍光突然變成了刺目的紅，盒身燙得像塊烙鐵。

“怎么回事？”伊芙也湊過來，手剛碰到護理艙，就被林野一把拽開——艙蓋上竟凝起了層霜，霜花里映著些細碎的影子，是火星的星門工地，母親蹲在那里畫圖紙，旁邊站著個穿聯邦制服的人，背對著他們，看不清臉。

“是擬態生物。”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在艙內響起，不是林野也不是伊芙，像從數據盒里鉆出來的，帶著電子音的質感，“它們在干擾意識波，護理艙里的意識體太弱，快撐不住了。”

林野猛地攥緊數據盒：“誰？誰在說話？”

“我是‘零’，遺跡的引導程序。”那聲音頓了頓，數據盒的紅光慢慢淡了些，變回了藍，“生物擬態是遺跡的防御機制，會被強烈的情感記憶吸引。你們剛才的情緒波動太明顯，把它們引來了。”

伊芙突然按住數據盒：“遺跡？你是說貝塔星系的遺跡？你知道怎么穩定意識波嗎？我母親……”

“知道。”“零”的聲音沒什么起伏，“但你們得先著陸。坐標已經傳到控制臺了，那里有座廢棄的前哨站，能屏蔽擬態生物的信號。另外——”它頓了頓，電子音里竟透出點奇異的波動，“獵星艦隊離你們還有三個天文單位，但他們的引擎出了問題，被困在星塵帶里了。暫時不用怕他們。”

林野往控制臺看，屏幕上果然跳出串坐標，旁邊標著個小小的綠點，是顆藍色的星球，比火星小些，表面飄著大片的云。“那是‘回聲星’。”“零”補充道，“遺跡的邊緣站就在那里，有你們需要的氧氣和穩定器。”

逃生艙調整航向時，林野還在盯著舷窗外。“海格力斯號”的影子還在星塵里飄，只是沒再靠近，像被什么東西困住了。伊芙蹲在護理艙旁，用數據盒貼著艙蓋，藍光順著艙蓋往上爬，母親的眉頭慢慢舒展了些，腦波曲線也平穩了些。

“‘零’說的擬態生物……”林野輕聲說，“你覺得它們為什么要模仿記憶？”

伊芙抬頭看他，銀鏈在藍光里閃了閃：“我祖父的日志里寫過一句，‘遺跡是鏡子，照得出人心的疤’。”她往舷窗外的回聲星看，星球的云縫里能看見片綠色的陸地，像塊嵌在藍布上的玉，“或許……它們不是要攻擊，是想讓我們看些東西。”

林野摸了摸數據盒，盒身的震動平穩了些，像找到了節奏的心跳。他想起剛才“父親”說的話，想起霜花里母親畫圖紙的樣子，那些被壓在心底的記憶，像被星塵泡開的紙，慢慢舒展了。

“快看！”伊芙突然指著控制臺，屏幕上的坐標旁跳出個小紅點，正在慢慢靠近綠點——是“海格力斯號”，它好像也在往回聲星的方向飄，只是航跡歪歪扭扭的，像艘失控的破船。

“它果然被困了。”林野盯著小紅點，“‘零’說它的引擎出了問題，貝塔星系的星塵會不會……克制聯邦的技術？”

伊芙翻出祖父的日志，飛快地翻到某頁：“你看！”日志上畫著串復雜的公式，旁邊寫著“貝塔星系存在‘能量干擾場’，聯邦的反物質引擎在此處效率驟降”——字跡是后來補的，比其他頁的墨色淺，像是祖父晚年才加上的。

逃生艙穿過回聲星的大氣層時，劇烈地顛簸起來。艙體撞在云里，被水汽裹著往下墜，林野死死按住護理艙，看著母親的臉在顛簸中輕輕晃，心里竟奇異地踏實——至少他們有了方向，有了著陸的地方，哪怕前面還有擬態生物，還有凱恩的艦隊。

舷窗外的云慢慢散了，露出片開闊的平原。平原中央立著座半埋在土里的金屬建筑，頂部長著些發光的植物，葉子邊緣泛著銀白，像剛才擬態生物散成的星塵。“那就是前哨站。”“零”的聲音又響起來，“快著陸吧，擬態生物的信號在靠近，前哨站的屏蔽場能護著你們。”

逃生艙“哐當”一聲落在平原上，震得林野牙床發麻。他先跳下去，腳踩在草地上，草葉竟往回縮了縮，像有生命似的。伊芙扶著護理艙下來，剛站穩，就往前哨站的方向看——建筑的門是開著的，黑洞洞的入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像雙眼睛。

“走吧。”林野把數據盒往懷里一揣，伸手扶住母親的胳膊，“不管里面有什么，總得進去看看。”

母親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像在安慰。伊芙跟在他們身后，銀鏈在腕上晃，眼睛卻盯著遠處的星塵帶——那里，“海格力斯號”的影子正慢慢往下墜，像顆要落地的星。

前哨站的門后，是條長長的通道。墻壁上嵌著些發光的晶石，把通道照得亮堂堂的，地上鋪著層厚厚的苔蘚，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踩在地毯上。數據盒的藍光和晶石的光纏在一起，在墻上投出流動的影子，像在演無聲的戲。

“小心點。”伊芙突然拽住林野，聲音壓得低低的。她指著通道盡頭，那里的苔蘚突然往兩邊退，露出塊金屬板，板上刻著行字：“文明的回聲，在此存檔”。

“這是……”林野湊過去看，字跡是陌生的，卻奇異地能看懂，像被什么東西直接印進了腦子里。

“這是前12個文明留下的標語。”“零”的聲音從數據盒里傳來，帶著點悠遠的意味，“貝塔星系的遺跡，不是武器，也不是能源站，是座檔案館。而你們……是第13個來這里的文明。”

通道深處突然傳來“沙沙”聲。不是擬態生物的星塵聚散聲，是腳步聲，很輕，卻越來越近。林野攥緊數據盒，藍光在掌心跳動，像顆隨時要炸開的星。他知道，貝塔星系的秘密，或許就藏在這腳步聲的盡頭——只是他沒想到，這秘密背后，藏著的會是比聯邦謊言更沉重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