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造夢組”的項目進度像上了發條。林梔的生活被填得滿滿當當:上課、完成基礎課業、然后一頭扎進項目工作室,或者泡在圖書館、畫室里,為“尋光者”的故事繪制更精細的分鏡頭腳本和關鍵幀。
與江嶼的日常合作,從最初的緊張忐忑,逐漸沉淀為一種奇特的節奏。他依舊是那個話不多、氣場沉靜的學長,工作起來要求嚴苛,效率極高。但他對待林梔的想法,卻展現出超乎預期的耐心和尊重。每當林梔拿著新的草圖或修改方案找他討論,他總會停下手中的樂譜,專注地傾聽,然后用簡潔精準的語言給出反饋,或指出技術實現上的難點,或肯定她畫面中動人的細節。那份專業態度本身,就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只是,林梔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忽視江嶼的存在。他工作時微蹙的眉心,思考時無意識轉動鉛筆的修長手指,偶爾因為某個旋律卡殼而流露出的、轉瞬即逝的煩躁……都成了她速寫本角落里悄悄記錄的素材。她為自己的“偷畫”行為感到羞赧,卻又控制不住畫筆的沖動。仿佛只有將這些細微的瞬間定格在紙上,才能稍稍平復心底那莫名滋生的、越來越清晰的悸動。
這天下午的項目碰頭會,氣氛有些凝滯。
林梔遇到了瓶頸。她需要為音樂高潮部分——星河爆發的瞬間——繪制一組極具沖擊力的關鍵幀動態草圖。音樂本身的磅礴與希望感她感受得到,江嶼用鋼琴模擬出的旋律片段也極具感染力,可當她試圖將那種“匯聚、升騰、最終光芒萬丈”的視覺震撼力落到紙上時,卻總覺得差了一口氣。畫了幾稿都不滿意,線條僵硬,色彩也顯得單薄。
“這里,”江嶼指著她最新一版草圖上,“‘光點’匯聚成星河的過程,動態路徑太平均了,缺少爆發前那種蓄力和突然噴薄而出的節奏感。”他的指尖點在草圖上,語氣平靜卻一針見血,“還有,星河的‘光感’不夠。我需要它亮到幾乎灼傷眼球,充滿希望和力量。”
林梔看著自己那幾幅被批得體無完膚的草圖,挫敗感像潮水般涌上來。她咬著下唇,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速寫本的邊緣,低聲道:“對不起學長……我再想想……”
“不是你的問題。”江嶼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這段音樂本身的情緒張力很強,對視覺呈現的要求確實很高。光靠靜態想象可能不夠。”他沉吟片刻,抬眼看她,“跟我來。”
“啊?”林梔一愣。
江嶼已經站起身,拿起他的平板電腦。“去琴房。或許……你需要更直接地感受一下那段旋律的‘力量’。”
琴房?林梔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看向陳墨,后者正埋頭在電腦前調試粒子特效,根本沒注意這邊,只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我正好試試這個新插件!”
跟著江嶼穿過藝術樓長長的走廊,林梔的心跳隨著腳步一路加速。琴房區特有的、混合著松香和木頭的氣息越來越濃。江嶼推開其中一扇厚重的隔音門,熟悉的鋼琴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林梔第一次進入琴房內部,空間不大,卻異常整潔。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占據中心位置,旁邊是譜架和一張椅子。窗戶開著,傍晚微涼的風吹拂著淺色的窗簾。
江嶼走到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深色的琴身與他修長的身影融為一體,仿佛他天生就該屬于這里。他沒有立刻彈奏,而是先在平板電腦上調出那段高潮部分的樂譜,仔細看著。
“閉上眼。”他忽然說,聲音在安靜的琴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磁性。
林梔怔住,下意識地依言閉上了眼睛。視覺被剝奪,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她能聽到窗外樹葉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鳥鳴,還有……身邊江嶼平穩的呼吸聲。
然后,琴聲響了。
第一個強力和弦如同驚雷炸響!林梔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那聲音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直擊心臟!緊接著,一連串急促而有力的音符如同奔騰的激流,從江嶼的指尖傾瀉而出,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層層推進!琴鍵仿佛在他手下發出吶喊,充滿了掙扎、蓄力和沖破一切阻礙的決心!
林梔完全沉浸在這純粹的音樂風暴中。她仿佛“看”到了!看到了無數細小的光點在黑暗中瘋狂匯聚、旋轉、碰撞!看到了能量的積累到達臨界點!看到了那壓抑到極致后,終于——
“嗡!!!”
一個輝煌無比、仿佛太陽炸裂般的和弦轟然響起!江嶼的手臂帶著全身的力量落下,敲擊在琴鍵上!琴弦劇烈震動,發出洪鐘大呂般的轟鳴,余音在整個琴房甚至林梔的胸腔里回蕩不息!
就是現在!林梔猛地睜開眼!
眼前的景象讓她屏住了呼吸。江嶼的身體微微前傾,手臂的肌肉線條在發力時繃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投入。他側臉的輪廓在窗外透進來的暮光中顯得格外深邃,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那輝煌的和弦余音未絕,仿佛有實質的光芒從他指尖迸發出來,照亮了整個空間,也照亮了他沉靜眼眸深處燃燒的、熾熱的火焰!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疏離冷靜的學長,也不是電臺里那個聲音沉穩的主播。他是一個用靈魂和血肉在演奏的藝術家,一個將磅礴力量與極致美感融為一體的……發光體。
林梔的心跳,隨著那震撼人心的和弦余韻,瘋狂地鼓噪起來。血液沖上臉頰,耳膜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著沐浴在暮光和音樂力量中的江嶼。
琴聲漸漸平息,最后幾個音符帶著滿足的余韻溫柔落下。江嶼緩緩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他轉過頭,看向還沉浸在震撼中的林梔。
“感受到了嗎?”他的聲音因為剛才的投入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眼神卻異常明亮,“那種沖破桎梏、光芒萬丈的力量?”
林梔用力點頭,喉嚨發緊,一時說不出話。何止感受到?她幾乎被那力量穿透了靈魂!腦海中那些僵硬的線條和單薄的色彩瞬間被沖垮,取而代之的是奔騰的旋律、炸裂的光感、和那個在琴鍵上傾注全力的身影!
“我……我明白了!”她的聲音帶著激動的微顫,眼睛亮得驚人,“是蓄力!是爆發!是……是像你剛才那樣,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指尖,然后……”她模仿著江嶼最后落鍵的手勢,用力向下一揮,“轟然釋放!光芒不是柔和的,是灼熱的!是帶著聲音和力量的!”
江嶼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泛紅的臉頰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短暫、卻真實存在的笑意。“很好。”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讓微風吹散身上的熱意,“現在,去畫出來。”
“嗯!”林梔用力點頭,感覺渾身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干勁和靈感。她甚至等不及回工作室,直接在琴房里找了個角落坐下,攤開速寫本,鉛筆在紙上飛快地舞動起來。
這一次,線條充滿了生命的張力!不再是平均的匯聚,而是有快有慢、有聚有散,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撕扯、最終猛烈碰撞!她著重刻畫了星河爆發瞬間那如同超新星炸裂般的視覺沖擊力,用強烈的明暗對比和放射狀的線條,將“光感”推到了極致!她甚至在畫面的角落,用極簡的筆觸勾勒了一個低頭奮力彈奏的鋼琴師側影——那是力量的源泉,是光芒的起點。
江嶼站在窗邊,沒有打擾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偶爾,他的目光會飄向那個沉浸在創作中的身影。她低著頭,長發滑落頰邊,露出白皙的后頸。鉛筆摩擦紙面的沙沙聲在安靜的琴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她時而蹙眉思考,時而奮筆疾書,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專注而靈動的光芒。這種光芒,與她筆下即將誕生的星河,似乎有著某種奇妙的呼應。
不知過了多久,林梔終于停下筆,長長舒了一口氣。她看著紙上那幅充滿力量和希望的草圖,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笑容。她抬起頭,發現江嶼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正看著她。
暮色四合,琴房里光線有些昏暗。江嶼背對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輪廓顯得有些模糊,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依舊沉靜明亮。
“畫完了?”他問。
“嗯!”林梔獻寶似的把速寫本遞過去,“學長你看!”
江嶼走過來,接過本子,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仔細看著。他的目光在那炸裂的星河和角落那個鋼琴師的小小側影上停留了許久。琴房里一片寂靜,只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很好。”半晌,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肯定,“這就是我要的力量感。動態和光感都抓得很準。”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小小的鋼琴師側影,沒有多做評論,但林梔卻覺得自己的臉頰又開始發燙。
就在這時,窗外毫無預兆地響起一聲悶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戶玻璃上,瞬間連成一片密集的雨幕。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降臨了。
“下雨了?”林梔驚訝地走到窗邊。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燈在雨幕中暈開昏黃的光圈,雨勢比她想象的還要大。
“嗯。”江嶼也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傾盆的大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林梔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又看看時間,有點發愁。她沒帶傘,而且從這里走回宿舍區,至少得十幾分鐘。
“我送你。”江嶼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林梔的心猛地一跳,轉頭看他。“不、不用麻煩學長了,我等等看雨會不會小點……”
“不會小。”江嶼打斷她,語氣篤定,他已經拿出了手機似乎在發信息,“陳墨說工作室那邊也下雨了,他剛走,雨勢很大。”他收起手機,看向她,“走吧,我有傘。”
又是傘。林梔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開學初那個狼狽的雨天,那把深藍色傾斜的傘,和那濕透的白色T恤。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酸澀涌上心頭。
她不再拒絕,低聲道:“……謝謝學長。”
鎖好琴房門,兩人走到藝術樓的門口。檐外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地上濺起高高的水花。寒氣隨著風雨撲面而來。江嶼撐開一把黑色的長柄傘——這次不再是深藍色,但傘面依舊寬大。
“過來。”他側身,示意林梔靠近。
林梔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挪到他身邊。傘下的空間瞬間被兩個人的氣息填滿。江嶼身上那種干凈清冽的皂角香混合著淡淡的松木氣息(來自琴房),清晰地縈繞在她鼻端。她能感覺到他手臂的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隱隱傳來。
傘面依舊大幅度地向林梔這邊傾斜,將她嚴嚴實實地籠罩在干燥的空間里。冰涼的雨點噼啪地砸在江嶼外側的肩膀和手臂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水跡。
“走吧。”他的聲音在嘈雜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沉穩。
兩人并肩走入滂沱的雨夜。路燈的光暈在密集的雨線中變得朦朧而夢幻,腳下的積水反射著破碎的光點。世界被嘩嘩的雨聲包裹,傘下卻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帶著體溫的小小空間。林梔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也能感覺到身邊江嶼沉穩的呼吸。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擋住了大部分的風雨,只留給她一片安心。
她偷偷側過頭,看著江嶼被雨水打濕的側臉輪廓。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滴在肩頭的衣料上。他的表情依舊沉靜,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濕滑的路面。這個沉默地、再一次為她撐起一片無雨天空的人,和剛才琴房里那個用靈魂奏響震撼樂章的人,奇異地重疊在一起。
一種強烈到讓她心尖發顫的情緒,如同傘外的雨水般,洶涌地漫過心堤。她慌忙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了自己的帆布包帶。速寫本就在包里,里面裝著那幅剛剛完成的、充滿力量的星河草圖,還有……那個小小的鋼琴師側影。
冰冷的雨水敲打著傘面,也敲打著林梔的心。但這一次,傘下的狹小空間里,除了雨聲,似乎還回蕩著琴房里那震撼靈魂的旋律,以及一種無聲的、卻比雨聲更清晰的心跳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