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匆匆流逝。
艾琳的商隊已然出發兩個多月,斷潮港的“鱗雪號”也已試航歸來。船帆之上,尚殘留著海霧的濕氣,那濕氣中帶著咸腥的味道,仿佛在訴說著遠方未知的故事。
就在這天午后,守在南路口瞭望塔的士兵,用盡全身力氣,敲響了那口久未鳴響的銅鐘。洪亮而急促的鐘聲,如同一把利刃,瞬間撕裂了鐵脊領平日里的冷寂。這鐘聲宣告著——商隊的信使歸來了!
信使幾乎是從馬背上徑直滾落下來的。他一路奔波,風塵仆仆,皮靴上滿是干涸的泥濘,還粘著不少不知名的草籽。斜挎在身側的帆布包磨損得厲害,破了一個極為顯眼的洞,洞的邊緣掛著幾縷被荊棘劃破的布條。
他的臉色灰敗,嘴唇干裂,唯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完成使命的灼灼火光。他腳步踉蹌地沖進會議室,顧不上任何行禮的繁文縟節,顫抖著雙手,急切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著、還帶著他體溫的物件,聲音嘶啞卻格外響亮地喊道:“艾琳大姐讓捎回來的!一路……一路可是躲著那些鷹犬才過來的!”
莉瑟的心跳,仿佛與那鐘聲的余韻契合在了一起。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瞬間涌上心頭的關切與焦慮,緩緩展開那已然被汗水與風塵浸染得邊緣發軟的信紙。
艾琳那歪扭卻筆力千鈞、透著劫后余生般興奮的字跡,猛地闖入她的眼簾:“成了!繞開了艾斯維因的關卡!走的是黑松村那條快被野草完全吞沒的老路,到了南邊的‘弗瑞邦’——老天爺啊,那地方可沒有作威作福的領主老爺,是行會當家,只認叮當作響的西爾弗!咱們的石頭,在那兒可是硬通貨!”
信上畫著一條雖顯潦草卻十分清晰的路線:起點是黑松村那座爬滿枯萎藤蔓、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坍塌的老磨坊,箭頭指向一條蜿蜒穿過罕有人煙、傳言有野狼徘徊的幽深溪谷,最終抵達石渡口那個早已廢棄,如今只剩幾根朽木勉強支撐、在海風中發出陣陣呻吟的破船塢。
艾琳用炭筆重重地圈出了三個醒目的點,旁邊是同樣歪扭卻難掩興奮的標注:“‘灰獾’酒館——老湯姆這人靠譜,麥酒管夠!”、“‘斷蹄’馬棚——草料新鮮,伙計嘴巴嚴實!”、“老哈克小屋——那孤老頭住的地方偏僻,最是安全!”。
“這三處能歇腳緩口氣,”信上接著寫道,字跡因疲憊而顯得有些虛浮,“咱們的龍炎巖可真是派上大用場了!幾塊巴掌大的石頭,就換來了足量的草料和清水,還把當地人樂得合不攏嘴。他們說,這條道藏在山褶子最深最隱蔽的地方,艾斯維因那些鼻子比狗還靈的稅吏,連個影子都摸不著!”
莉瑟的目光,宛如最敏銳的探針,順著這條在紙上蜿蜒曲折、卻仿佛能讓人嗅到泥土氣息與冒險味道的“秘道”緩緩掃過,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紙面上那粗糲的炭痕,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艾琳畫下它們時那急促的心跳。
繞開公爵的關卡……這絕非僅僅是節省了稅金、多賺幾枚西爾弗那么簡單!這簡直是在艾斯維因大人那張精心編織、密不透風的稅網邊緣,憑借著過人的膽量和智慧,硬生生地撕開了一道口子!艾琳的冒險精神和臨機決斷的機敏,讓一股滾燙的驕傲與感激之情,如洶涌的潮水般瞬間涌上莉瑟的心頭。
然而,當她的視線落在信紙的最下方時,那剛剛涌起的溫熱情緒,瞬間被一種更為復雜、沉甸甸的情緒所替代。
一枚深紅色的火漆印,牢牢地壓在那里。印上的雄獅昂首咆哮,鬃毛怒張,利爪賁張,每一處細節都彰顯出無比強大的力量,以及不容置疑的威嚴,那股氣勢,仿佛要沖破紙面,躍然而出。緊挨著這枚火漆印,是一行截然不同的字跡,工整有力,墨色深濃,筆鋒銳利,一看便知出自受過良好教育之人:
弗瑞邦行會轉贈:萊昂納多公爵聞鐵脊領龍炎巖質優,愿以溢價一成專購,盼能建立常往。
莉瑟的指尖在“溢價一成”這四個字上稍作停頓,指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墨跡微微凸起。
萊昂納多公爵……
這個名字,恰似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層層漣漪。那位以咆哮雄獅為徽記,領地橫亙于帝國中部富庶平原,在皇帝御前都擁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顯赫人物?他的名號,猶如高懸于帝國權力穹頂的璀璨星辰,光芒四射,足以照耀四方,即便是地處偏遠的鐵脊領,也曾在瓦爾德管家的敘述中,聽聞過他的赫赫威勢。
這樣一位站在權力云端之上的大人物,竟然會留意到鐵脊嶺所出產的、一直被艾斯維因公爵肆意壓價收購的“取暖石頭”?而且還特意通過弗瑞邦行會,轉達了“溢價一成”的專購意愿?
莉瑟凝視著那枚張牙舞爪的獅印,在她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思緒如急速旋轉的冰晶。這絕非一次尋常的商業詢價。艾斯維因對鐵脊領的壓榨,在帝國高層圈子里或許并非秘密。萊昂納多公爵的這一舉動,更像是一個經過精心謀劃的姿態——一份沉甸甸的、帶著明確政治意味的示好。
溢價一成,這看似是擺在眼前的甜頭,像是伸向困境中鐵脊領的橄欖枝。但這根橄欖枝的實際分量,遠遠超過了它表面所代表的那些西爾弗。它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看好你,我愿意在你身上進行投資。它就像一道強光,驟然投射進鐵脊領略顯晦暗的前景之中,既帶來了難得的機遇,同時也投下了更為復雜的博弈陰影。
窗外的天臺上,夕陽的余暉正溫柔地灑落在那些被火球術反復灼燒、變得黢黑斑駁的欄桿焦痕上。莉瑟的目光從信紙緩緩移向那片見證了她力量不斷增長的痕跡。她不禁回想起初次在此凝聚火球的情景,那時的火苗,微弱得如同寒夜中的點點星子,仿佛只需一陣微風,便能將其吹滅。而此刻,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腹間那曾被反復撐開的“容器”里,正涌動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火球的光芒,已然能夠穩定地照亮半面石墻。
瓦爾德端著晚餐托盤,輕輕放在桌上,瓷盤與木桌發出細微的磕碰聲。他順著莉瑟的視線,也看到了那枚醒目的獅印,在他蒼老而睿智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萊昂納多公爵的威名與雄獅徽記,即使是在北境的寒風之中,也依舊清晰可聞。”
莉瑟沒有立刻回應。她將信紙沿著原有的折痕,仔細地重新折好,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隨后,她拉開書桌的抽屜,里面靜靜躺著墨跡未干的“鱗雪號”試航報告。她將艾琳的信,鄭重地放在報告之上。
“告訴芬恩,”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仿佛已經穿透城堡那厚重的石壁,投向了南方的海域,“讓‘鱗雪號’下次試航的時候,備上十車最上等的龍炎巖。航線……往東走,目標是弗瑞邦。”
天臺的風,依舊凜冽,裹挾著鱗雪松的清冷與礦場硫磺的微灼,呼嘯著灌入室內。莉瑟緩緩抬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動。金紅色的火苗“噗”地一下躍然而出,在漸濃的暮色中歡快地跳動著,光芒穩定而熾熱,遠比三個月前更加明亮耀眼,宛如一顆在鐵脊領寒夜里新點燃的、充滿力量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