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術館的回聲
- 藤蔓低語時
- 蘸雪寫半闕
- 4788字
- 2025-08-17 06:38:15
周三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卷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美術館門前的廣場上打著旋。林深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墻前,看著自己模糊的倒影——他穿了件深灰色的風衣,里面是簡單的白襯衫,領口隨意地敞著兩顆扣子。口袋里的那張拍立得照片被他摩挲得有些發皺,背面“頂樓”兩個字的鉛筆痕跡已經淡了許多。
美術館的外觀是后現代主義風格,棱角分明的白色建筑像一塊被精心切割的冰塊,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門口的電子屏上滾動播放著攝影展的宣傳語:“用鏡頭捕捉城市遺忘的褶皺”,配圖正是那張林深在宣傳單上見過的貓。
“林先生?”
身后傳來遲疑的聲音,林深回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年輕男人,胸前別著“工作人員”的銘牌。對方手里拿著個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預約名單。
“我是陳默先生的助理,叫我小周就好。”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笑容有些拘謹,“陳先生在頂樓等您,請跟我來。”
林深點點頭,跟著小周走進美術館。大廳中央懸掛著盞巨大的水晶燈,光線透過切割面折射下來,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參觀者不多,大多是些穿著考究的中年人,低聲討論著墻上的攝影作品。
“陳先生很少見訪客。”小周一邊走一邊說,聲音壓得很低,“您是……第一個被他邀請到頂樓的人。”
林深的視線掃過墻上的照片。和宣傳單上的風格一致,全都是黑白影像:拆遷區斷墻上殘留的兒童涂鴉,老城區巷弄里斑駁的門牌號,深夜空無一人的公交站臺……每張照片里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寂寥,像是在為即將消失的事物唱挽歌。
“他拍這些有多久了?”林深忍不住問。
“大概五年了吧。”小周按下電梯按鈕,“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五年前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開始拍攝這些‘即將消失的角落’。他的照片在小眾圈子里很有名,但他從不參加任何展覽,這次算是破例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林深看著電梯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心跳莫名有些加速。他想起那個穿連帽衫的背影,想起電話里低沉的男聲,還有那張拍立得上詭異的符號——這一切都讓陳默這個人變得像團迷霧。
電梯到達頂樓時發出輕微的“叮”聲。門打開的瞬間,林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松節油味,混雜著舊書的油墨香。頂樓沒有像樓下那樣掛滿照片,而是被改造成了一個寬敞的工作室,靠墻的位置擺滿了書架,中間是一張巨大的橡木桌,上面散落著幾臺老式相機和一疊疊洗好的照片。
落地窗前站著一個人,背對著他們。他穿著件簡單的黑色T恤,牛仔褲的褲腳卷起,露出腳踝上的一道淺色疤痕。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卻挺拔的輪廓,和林深在畫布上畫的那個背影重疊在一起。
“陳先生,林先生到了。”小周輕聲說
那人轉過身來。
林深的呼吸微微一滯。
陳默的長相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沒有想象中的陰郁或銳利,反而有種干凈的少年氣,只是那雙眼睛格外深邃,像藏著一片不見底的湖。他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很柔和,只是嘴角總是習慣性地抿著,帶著點疏離感。
“林深?”陳默開口,聲音比電話里清晰許多,少了那份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多了些溫潤的磁性。
“是我。”林深定了定神,走進工作室。
小周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電梯門合上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陳默指了指桌旁的椅子:“坐。”他自己則拉開了另一把椅子,動作隨意地坐下,雙腿交疊,目光落在林深身上,帶著審視,卻不讓人覺得冒犯。
“你找我。”林深沒有坐下,而是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從這個高度看下去,城市像個巨大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每個人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零件。
“你畫了那條巷子。”陳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畫得很像。”
林深轉過身,對上他的視線:“你去過那里?”
“去過很多次。”陳默拿起桌上的一張照片,遞給林深,“在它被拆掉的前一天,我拍了最后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巷子和林深夢里的一模一樣。青石板路,爬滿藤蔓的墻壁,巷尾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只是照片里的陰影處,放著一個小小的、快要熄滅的香爐,里面插著三根香,香灰已經積了很厚一層。
“這里是……”
“城西的老城區,以前叫‘忘憂巷’。”陳默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機的金屬外殼,“據說以前是個亂葬崗,后來慢慢建起了房子。住在這里的人都信佛,每天都會在巷尾燒香,祈求平安。”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么知道我畫了它?”
陳默抬了抬下巴,指向工作室角落里的一個畫架。畫架上蒙著塊白布,顯然也放著一幅畫。
林深走過去,掀開了白布。
畫布上畫的不是別的,正是他自己的畫室。畫面上,他正坐在畫架前專注地畫畫,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而玻璃上的雨痕,同樣組成了那個詭異的符號。畫的右下角,沒有簽名,只有一個小小的相機圖案。
“你……”林深震驚地看向陳默。
“我去過你的畫室附近。”陳默的語氣很平靜,“那天晚上,看到你在畫忘憂巷。”
林深想起那個雨夜,想起追出去時看到的摩托車背影,原來不是幻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這個人暗中觀察了很久,而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
“為什么?”林深的聲音有些發緊,“你為什么要拍我,為什么要邀請我來這里?”
陳默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從最上層抽出一本厚厚的舊相冊,放在林深面前:“你先看看這個。”
相冊的封面已經泛黃,上面用鋼筆寫著“忘憂巷記事”,字跡娟秀,像是出自女性之手。林深翻開第一頁,里面貼著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個梳著麻花辮的女孩,站在忘憂巷的巷口,笑得眉眼彎彎。
“這是我外婆。”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她一輩子都住在忘憂巷。”
相冊里記錄著忘憂巷的變遷。從最初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巷,到后來漸漸熱鬧起來的居民區;從孩子們在巷子里追逐打鬧的身影,到老人們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安逸;從墻上嶄新的涂鴉,到后來斑駁脫落的痕跡……一張張照片,像一部無聲的電影,講述著一個巷子的興衰。
翻到最后幾頁時,林深的動作頓住了。
那是幾張拍攝于深夜的照片。畫面很暗,只能隱約看到巷尾的陰影里,有個模糊的人影在燒香。而在最后一張照片里,香爐倒了,香灰撒了一地,陰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形狀像是無數條纏繞在一起的藤蔓。
“這是忘憂巷被拆的前一夜拍的。”陳默的聲音低沉下來,“我外婆那天晚上去巷尾燒香,就再也沒回來。”
林深猛地抬頭:“什么意思?”
“警方說是走失了,”陳默的指尖劃過照片上的陰影,“但我知道不是。那天晚上,我接到外婆的電話,她說巷子里的藤蔓活了,在墻上爬來爬去,還會說話。她說它們在找一個‘能看見它們的人’。”
林深的后背突然冒出一陣寒意。他想起自己夢里的藤蔓,想起畫布上纏繞的符號,想起玻璃上的雨痕——難道說,他就是那個“能看見它們的人”?
“你畫的符號,”陳默看著他的眼睛,“其實是藤蔓纏繞出來的形狀。我外婆說,那是一種‘契約’,是忘憂巷里的‘東西’和外界溝通的方式。”
“你外婆也能看見?”
“她是忘憂巷的守巷人。”陳默從相冊里抽出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個穿著旗袍的老太太,正用朱砂在墻上畫著什么,“守巷人的職責就是安撫那些‘東西’,讓它們不要出來打擾外面的世界。我外婆是最后一任守巷人。”
林深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你找我,是因為你覺得我和忘憂巷的‘東西’有關?”
“不止。”陳默走到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天際線,“我調查過你。三年前,你突然從美術圈消失,隱居在現在的畫室里。有人說你得了抑郁癥,有人說你遇到了創作瓶頸,但我知道不是。”他轉過身,目光銳利起來,“三年前,你去過忘憂巷,對不對?”
林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三年前的事,是他不愿意觸碰的傷疤。
那時候他剛獲得全國美術大賽的金獎,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為了尋找新的靈感,他背著畫板走遍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偶然間闖入了忘憂巷。
他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巷子里很安靜,只有老人們坐在門口聊天的聲音。他坐在巷口畫了一下午,傍晚準備離開時,遇到了陳默的外婆。
老太太穿著件藍色的對襟衫,手里拄著根拐杖,慈祥地看著他的畫:“年輕人,你畫得真好。只是……你不應該畫巷尾的。”
當時他沒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只是笑了笑,收拾東西離開了。
可從那天起,奇怪的事情就開始發生。
他總是在夜里夢到忘憂巷,夢到巷尾的陰影,夢到纏繞的藤蔓。他的畫也開始變得詭異,色彩陰暗,線條扭曲,再也畫不出以前那種明快的風格。畫廊解約,朋友疏遠,他最終選擇了隱居,試圖逃離那些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去過。”林深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但我只是去畫畫,什么都沒做。”
“你在畫里留下了‘印記’。”陳默的語氣很肯定,“守巷人能看到,那些‘東西’也能看到。它們把你當成了新的‘契約者’。”
林深的視線落在那本相冊上,落在陳默外婆慈祥的笑容上,突然覺得一陣無力。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反復出現的噩夢,卻沒想到背后隱藏著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
“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陳默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詞:“沒人知道。有人說是以前死在亂葬崗的冤魂,有人說是地底下的某種存在,守巷人叫它們‘原住民’。它們和忘憂巷共生了幾百年,只要不被打擾,就不會出來作祟。”
“那現在呢?”林深追問,“忘憂巷已經被拆了,它們……”
“它們失去了棲息地,開始在城市里游蕩。”陳默拿起桌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林深住的那片小區,“我最近在很多地方都拍到了類似的藤蔓符號,包括你家樓下。”
林深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想起自己畫室窗外的夜景,想起那些在玻璃上蜿蜒的雨痕——原來那些符號一直都在,只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
“所以,你找我,是想讓我做什么?”林深看著陳默,“像你外婆一樣,做新的守巷人?”
“我不知道。”陳默誠實地搖搖頭,“我找了你三年,就是想弄清楚,你和那些‘原住民’到底有什么聯系。為什么它們會選中你,為什么你會反復夢到忘憂巷。”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我覺得它們最近變得越來越不安分了。”
他從桌下拿出一個紙箱,里面裝滿了洗好的照片。他把這些照片一張張攤開在桌上,全都是最近拍攝的:
市中心廣場的雕塑底座上,刻著模糊的藤蔓符號;
老城區的井蓋上,被人用粉筆涂畫著奇怪的圖案;
甚至在一張拍攝深夜地鐵的照片里,車窗上的倒影也隱約能看到那個熟悉的符號。
“它們在尋找什么。”陳默的聲音很沉,“或者說,在等待什么。”
林深看著這些照片,突然覺得這座熟悉的城市變得陌生起來。原來在那些他看不見的角落,在那些習以為常的景象背后,隱藏著這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而他,不知不覺中已經被卷入了這場秘密的中心。
“我該怎么辦?”林深的聲音有些茫然。他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個想安安靜靜畫畫的普通人,卻被推到了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境地。
陳默看著他,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同情,又像是別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們得一起查下去。”
“我們?”
“對,我們。”陳默點點頭,“你能看見它們留下的印記,我能拍到它們的蹤跡。或許,只有我們一起,才能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窗外的陽光漸漸變得柔和,金色的光線透過玻璃灑在散落的照片上,給那些黑白影像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林深看著陳默深邃的眼睛,看著他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堅定,突然覺得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和恐懼,消散了許多。
他想起自己畫布里的那個背影,想起雨夜追出去時的悸動,想起此刻桌上攤開的、布滿藤蔓符號的照片——也許,從三年前他踏入忘憂巷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和這個叫陳默的攝影師,和那些神秘的“原住民”,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好。”林深聽到自己說,“我們一起查。”
陳默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有星光落入了那片深邃的湖。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合作愉快,林深。”
林深握住他的手。陳默的手很涼,指尖帶著長期握相機留下的薄繭,觸感卻很踏實。
“合作愉快,陳默。”
頂樓的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吹起桌上的照片,發出嘩啦的聲響。遠處的城市依舊車水馬龍,陽光燦爛,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但林深知道,從他握住陳默的手這一刻起,有什么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他的畫筆,或許不僅僅能描繪夢境;而陳默的鏡頭,或許也不僅僅能記錄現實。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