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的第一周，像被浸泡在溫吞水里，緩慢而粘稠地流動。高二（3）班的桌椅板凳終于找到了各自的主人，空氣里漂浮的陌生感漸漸沉淀，被規律的上課鈴聲和粉筆灰的味道取代。

林小溪依然坐在她的“安全區”——倒數第二排靠墻的位置。窗臺上那盆苔蘚經過那場雨的洗禮，似乎更翠綠了些，茸茸的葉片在午后的陽光里泛著細碎的光。她攤開數學練習冊，目光落在復雜的幾何圖形上，思緒卻像斷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飄向斜前方。

陳默就坐在那里，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他坐姿并不十分端正，微微側著身子，一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無意識地轉著一支黑色水筆。陽光勾勒出他利落的側臉線條，從飽滿的額頭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線條清晰的下頜。他的校服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流暢，帶著少年特有的韌勁。

林小溪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速寫本粗糙的牛皮紙封面。那枚丟失的銀杏葉掛飾，像心湖里投下的一顆小石子，漣漪雖然微弱，卻固執地不肯散去。她偷偷抬起眼，目光小心翼翼地越過前排同學的肩膀，精準地落在陳默的腳上。

他今天換了一雙鞋。不再是那天被泥點弄臟的白色球鞋，而是一雙深藍色的運動鞋，鞋面干凈得沒有一絲褶皺。

她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個小小的負擔。隨即又為自己的在意感到一絲羞赧，趕緊垂下眼，假裝專注地盯著練習冊上的輔助線，鉛筆尖卻遲遲沒有落下。

“喂，回魂了！”一張被揉成小團的作業紙精準地砸中了林小溪的額角。蘇晴隔著過道沖她擠眉弄眼，用口型無聲地說：“看——呆——了？”

林小溪的臉頰瞬間升溫，像被火苗燎了一下。她飛快地瞪了蘇晴一眼，低下頭，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練習冊里。蘇晴那促狹的笑容簡直比窗外的陽光還要刺眼。

下課鈴終于響了，數學老師夾著教案離開，教室里頓時像開了閘的洪水，喧鬧起來。幾個男生抱著籃球吆喝著沖向操場，女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新買的文具。林小溪合上練習冊，剛想拿出速寫本畫幾筆窗臺上的苔蘚平復一下心情，一個高大的身影就籠罩了她的桌面。

是李哲，他們的新班長。他手里抱著一摞厚厚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新練習冊。

“林小溪，”李哲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種公式化的清晰感，“這是這學期的數學《精練》，按學號發。你的?！彼岩槐揪毩晝苑旁谒郎?，動作一絲不茍。

“哦，謝謝班長?！绷中∠÷晳?，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速寫本的邊緣。

李哲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去發下一本。他走到陳默桌前，同樣遞上一本。陳默接過書，隨意地塞進桌肚，視線卻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林小溪這邊，在她緊握著速寫本的手指上停頓了微不可察的半秒。

林小溪的心又懸了起來。她總覺得陳默那雙沉靜的眼睛，像能看穿她所有笨拙的掩飾。

下午最后一節是自習課。班主任王老師宣布了值日安排。當林小溪聽到自己的名字和陳默分在同一天時，她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一瞬。

“周四，林小溪、陳默，負責教室和走廊衛生?！蓖趵蠋煹穆曇魷睾蛥s不容置疑。

蘇晴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下林小溪的大腿，興奮得眼睛放光，用氣聲說：“天助我也！近距離觀察目標！”

林小溪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頭頂，連耳根都燒了起來。她不敢抬頭，死死盯著桌面上的木紋，仿佛要把它看出個洞來。她能感覺到斜前方投來的目光，平靜無波，卻讓她如坐針氈。她甚至開始后悔昨天那把傾斜的傘，后悔那個沒能說出口的“不客氣”。

放學時分，夕陽的余暉給教室鍍上了一層暖金色。人群逐漸散去。林小溪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陳默的方向。他還沒走，正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紙巾包？

只見陳默彎下腰，從桌肚深處拿出了那雙她“熟悉”的白色球鞋。鞋面上，那幾點醒目的泥點依舊清晰可見。他抽出一張紙巾，沾了點自己水杯里的水，然后，極其專注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起其中一處泥點。他的動作很輕，也很耐心，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仿佛在對待什么珍貴的物品。

林小溪屏住了呼吸。她看著那團污漬在紙巾下一點點變淡、消失，露出鞋子原本的潔白。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她心底彌漫開來，像羽毛輕輕拂過。原來他記得。原來他也在意。這微不足道的細節，卻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她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

她慌忙低下頭，假裝在書包里翻找東西，臉頰卻不受控制地發燙。就在這時，蘇晴像一陣風似的沖到她桌前。

“小溪！快！給我看看你昨天畫的苔蘚！我想到一個絕妙的海報創意！”蘇晴不由分說，伸手就去抓林小溪放在桌上的速寫本。

“不行！”林小溪幾乎是本能地尖叫出聲，聲音之大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猛地撲在速寫本上，用整個身體護住它，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那本子里，除了苔蘚，還有好幾頁……畫的是某個人的側影輪廓，某個人的手部線條，某個專注解題時的背影。那些線條模糊潦草，卻帶著她不敢示人的心跳。

蘇晴被她激烈的反應弄懵了，手僵在半空：“干嘛呀？神神秘秘的，不就幾幅畫嘛……”

陳默似乎也被這邊的動靜驚擾，停下了擦拭的動作，抬起頭，目光越過幾排桌椅，平靜地望了過來。他的視線落在林小溪緊緊護在懷里的速寫本上，又緩緩移向她漲得通紅的臉頰和驚慌失措的眼睛。

空氣仿佛凝固了。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穿過窗戶，將空氣中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

林小溪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恨不得立刻鉆進地縫里。她死死抱著速寫本，像抱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秘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陳默的目光，沉靜而帶著一絲探究，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蘇晴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看看陳默，又看看恨不得縮成一團的林小溪，臉上露出恍然大悟又促狹無比的表情。她拖長了調子“哦——”了一聲，眼神在兩人之間曖昧地掃了個來回，然后笑嘻嘻地拍了拍林小溪僵硬的肩膀：“行行行，不看就不看，小氣鬼！你的‘秘密花園’我還不稀罕呢！”她故意把“秘密花園”四個字咬得很重，說完還沖陳默那邊努了努嘴，才哼著歌蹦蹦跳跳地走了。

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林小溪急促的心跳聲和窗外歸巢鳥雀的鳴叫。她根本不敢抬頭，只能死死盯著桌面上被夕陽拉長的影子。

陳默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他似乎將擦干凈的球鞋重新收回了桌肚。接著是拉鏈的聲音，椅子被輕輕推回桌下的摩擦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緊不慢，最終停在了她的桌旁。

林小溪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混合著陽光和淡淡皂角的氣息。

他停住了。沒有立刻走開?？諝夥路鸨粺o形的力量擠壓著。

就在林小溪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頭頂上方傳來他清冽依舊，卻似乎比平時低沉一絲的聲音：

“周四值日，別忘了?！?

說完，腳步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地離開了教室。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林小溪才像被抽干了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背上。她大口喘著氣，臉頰滾燙，手心全是冷汗。

她緩緩松開緊抱在懷里的速寫本。牛皮紙封面被她的汗水浸濕了一小片，留下深色的指痕。她顫抖著手指翻開本子，翻到最新一頁——那里，除了雨后更加鮮活的苔蘚，不知何時，在紙張的右下角空白處，被她無意識地、潦草地勾勒出了幾道線條：一個微微低垂的側臉輪廓，線條干凈利落，額前有幾縷碎發垂落。旁邊，是一只握著紙巾、擦拭球鞋的手，指節分明，動作專注。

夕陽的最后一縷金光恰好掃過那幾道倉促的筆跡，像給它們鍍上了一層溫暖而羞恥的金邊。

林小溪猛地合上本子，像被燙到一樣。窗外，暮色四合，天邊只剩下一抹黯淡的橘紅。那盆窗臺上的苔蘚，在漸暗的光線里，顯得愈發幽深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