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時，山風忽然歇了。

濕熱的空氣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悶得人喘不過氣。

黎蘇蘇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她抬手抹了把臉，眸子里蒙著層水汽，看向四周——

還是那片密不透風的闊葉林，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陽光只能艱難地擠出幾縷，在厚厚的腐葉層上投下光斑，卻暖不熱那股子從泥土里冒出來的寒氣。

“這什么破地方！”林薇猛地跺腳，白皙的胳膊上赫然腫著三四個紅包，被她撓得紅一片。

“蚊子都成精了吧？我的驅蚊水根本不管用！”

她把手里的小瓶子往帆布包里一扔，語氣里滿是委屈。“蘇蘇，我不管，我要回去！先買瓶最強效的驅蚊液，明天再來！”

張猛正蹲在地上系鞋帶，聞言抬頭，露出兩顆小虎牙笑：“這點包算啥？你看我。”

他擼起袖子，結實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紅疙瘩，“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疼忍忍就過去了。”

“誰跟你比忍耐力？”林薇瞪他一眼，語氣更沖了，“癢死了！萬一染上個什么病怎么辦？北洲國的醫院離這兒八竿子遠，真出事了哭都來不及！”

王導在一旁早就坐不住了。

他靠在棵老樹上，軍綠色外套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干瘦的小臂，上面也叮了不少包，正拿著根草莖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

聽見林薇的話，他立刻直起身，搓著手附和：“林小姐說得對！是該回去了！”

他抬手指了指天，太陽已經開始往西斜，山坳里的陰影漸漸拉長：“這山里邪乎得很，天一擦黑就起霧，別說野獸了，就是迷了路都麻煩。咱今兒也走了不少路，先回鎮上補充補充體力，買點驅蟲的玩意兒，明天養足精神再來，準能找著你們要的那什么草。”

“可是……”蘇蘇有些猶豫。

她的帆布包側袋里裝著教授給的月痕草分布圖，按照標記，他們現在應該離目標區域不遠了。

她蹲下身，扒開腳邊的蕨類植物，仔細看著土壤的顏色——暗褐色，帶著腐殖質的松軟，確實符合月痕草生長的環境特征。

“蘇蘇，別可是了！”林薇拉了拉她的胳膊，聲音軟了點，“你看周明，他都被咬傻了。”

眾人看向周明。

學霸果然還抱著那本《植物志》，只是此刻正皺著眉，不停地用手背蹭著臉頰，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都歪了。

他的臉頰上落了個特別大的紅包，和他蒼白的皮膚對比起來，顯得有些滑稽。

聽見有人叫他，他茫然地抬頭，推了推眼鏡，小聲說：“這是按蚊，雌蚊吸血時會傳播瘧疾……不過這里的按蚊應該沒有攜帶病原體。”

…………

咬成這樣還能不忘科普知識，大學霸實錘了。張猛和林薇都暗自翻了個白眼。

“你聽聽！”王導趕緊接話，“連這位小先生都說了，這蚊子危險！咱們還是趕緊下山吧！”

他眼珠一轉，又補充道，“再說了，你們這標本箱空著，我這向導費也拿得不踏實啊，明天找到東西了，你們住著也安心不是？”

張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林薇和周明確實不太好的狀態，撓了撓頭：“要不……今天就先這樣？”

黎蘇蘇咬了咬唇，最后看了眼密林深處。

那里的樹木長得更密，隱約能看見纏繞的藤蔓像巨蟒一樣攀在樹干上，暗綠色的葉子層層疊疊，仿佛藏著無數雙眼睛。

山風不知何時又起來了，穿過枝葉的縫隙，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暗處低吟。

“好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那我們先回去。”

林薇立刻笑了，拉著黎蘇蘇的手就往回走：“這才對嘛！等明天我帶足了裝備，非得把那什么草連根拔出來不可！”

可事與愿違，往回走的路似乎比來時更難走。

太陽西沉，山的陰影越來越重，原本清晰的小路漸漸變得模糊，路邊的野草像是活了過來，不停地勾著褲腳。

王導走在最前面，腳步匆匆，嘴里還念叨著：“快點快點，這霧靈山的霧說來就來……”

話音剛落，一陣更濃的濕氣從山谷里涌了上來。

起初只是絲絲縷縷的白氣，纏繞在腳踝邊，轉眼間就變成了大片的濃霧，像乳白色的綢緞，迅速漫過膝蓋、腰際，最后將整支隊伍都裹了進去。

能見度瞬間降到不足三米。

張猛下意識地把黎蘇蘇和林薇護在中間，大聲喊：“王導！你在哪兒？”

“在這兒呢！”王導的聲音從前面不遠處傳來，帶著明顯的慌亂，“別亂跑！跟著我！”

蘇蘇感覺手心有點涼。她伸出手，能清晰地看見霧氣在指尖流動，帶著刺骨的寒意。

周圍的樹木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濃霧里，窺伺著這幾個闖入者。

“周明，你跟緊點。”她回頭喊了一聲。

“嗯。”周明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悶響，像是被霧氣捂住了。

林薇緊緊抓著黎蘇蘇的胳膊，聲音發顫：“這霧怎么這么大……蘇蘇，我有點怕。”

“怕什么，有我們呢。”黎蘇蘇拍了拍她的手背，盡管自己心里也有點發毛。

她的藍眸在濃霧里顯得格外明亮，努力辨認著方向，卻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

就在這時，張猛忽然“哎喲”一聲。

“怎么了？”黎蘇蘇趕緊問。

“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張猛的聲音帶著疼意，“腳崴了。”

王導在前面不耐煩地喊：“怎么回事？快點！”

“張猛腳崴了！”

黎蘇蘇喊道，“王導，你等一下！”

王導不情愿地停住腳步，轉過身，霧氣中只能看見他模糊的身影：“真是麻煩！我看看……”

他走過來，用那根木杖戳了戳地面，“是塊石頭，這破地方，凈是這些玩意兒！”

張猛咬著牙站起來，試著走了兩步，疼得皺起了眉：“不行，走不了太快。”

林薇急了：“那怎么辦？這霧里要是真有野獸……”

“別烏鴉嘴啊薇薇！”張猛打斷她，卻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看。

濃霧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黑影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王導的聲音帶著哭腔了：“早說讓你們早點走，你們不聽……現在好了吧？我告訴你們，這山里不光有野獸，還有……還有不干凈的東西！”

“你不要胡說！”蘇蘇皺起眉，她雖然害怕，卻不信這些鬼神之說。

她蹲下身，查看張猛的腳踝：“腫得不算太厲害，我包里有紅花油，先揉揉……”

她剛要去翻帆布包，忽然聽見一陣極輕的、不同于風聲的響動。

像是……銀飾碰撞的聲音。

叮鈴。

很輕，卻異常清晰，從濃霧深處傳來，帶著種奇異的韻律，像是在召喚，又像是在警告。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王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啥聲音？”

沒人回答。

霧氣似乎更濃了，連呼吸都帶著涼意。

蘇蘇的心跳得飛快，她抬起頭，努力想透過濃霧看清聲音來源的方向，卻只看到一片白茫茫。

那聲音又響了一下。

叮鈴。

這次更近了些，仿佛就在不遠處的那棵老樹后面。

張猛握緊了拳頭，把黎蘇蘇和林薇往身后拉了拉，沉聲道：“誰在那兒？出來！”

回應他的，只有濃霧流動的聲音，和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山風。

周明忽然輕輕“啊”了一聲。

“怎么了？”黎蘇蘇問。

周明推了推眼鏡，聲音很小，卻異常清晰：“我的《植物志》……不見了。”

他手里空空如也，那本被翻得卷邊的書，不知何時消失在了濃霧里。

王導“媽呀”一聲，轉身就想跑，卻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趔趄：“是……是苗寨的人！他們來了！”

“別自己嚇自己！”張猛低吼道，卻忍不住往四周張望，眼神里充滿了警惕。

黎蘇蘇的目光落在周明空著的手上，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她總覺得，那本消失的書，和剛才那聲銀飾響，似乎有著某種聯系。

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對著濃霧喊：“有人嗎？如果是你撿到了書，能不能還給我們？我們沒有惡意的。”

她的聲音在濃霧里擴散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就在這時，一陣更冷的風吹過，霧氣忽然散開了一小塊。

黎蘇蘇下意識地看過去——

不遠處的那棵老樹下，站著一個人影。

半黑半白的發絲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墨紅色的眼睛像兩點寒星，正冷冷地看著他們。他的手里，赫然拿著一本卷邊的書。

是周明的《植物志》。

少年的嘴角沒有任何弧度，眼神比這山霧還要冷，仿佛淬了冰。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像山的一部分，帶著與生俱來的疏離和戾氣，將這幾個闖入者，徹底納入了自己的視線。

霧氣又開始彌漫，很快又將他的身影吞沒。

只留下那道冰冷的視線，和一聲若有若無的銀飾輕響，叮鈴，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