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近,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
白日的喧囂與煙火氣早已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殆盡,整個桃源村陷入一種近乎死寂的沉睡。
只有遠處不知誰家守夜的土狗,偶爾發出幾聲短促而警覺的吠叫,旋即又沉寂下去,反而更襯得這夜幽深得令人心頭發慌。
村口,那棵虬枝盤錯、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的老槐樹下,林逍背靠著粗糙冰涼的樹干,嘴里叼著一根隨手揪來的枯草根,百無聊賴地望著天邊那輪被薄云半遮半掩的冷月。
槐樹的枯枝在夜風中發出嗚嗚的輕響,像是有誰在低聲嗚咽。
他腦子里正撥著算盤珠子,對象是那位清冷高傲的蘇支書。
五成。
這是他估算的蘇晚晴今晚會出現的概率。
五分是深入骨髓的、對那致命隱疾的恐懼。
昨晚拔針后殘留的那一絲微弱暖意,以及心口實實在在減輕的壓迫感,就像拋給溺水者的最后一根稻草,再驕傲的人也會本能地想抓住。
另外五分,則是她刻在骨子里的驕傲、羞恥和對他這個“獸醫”根深蒂固的鄙夷。
讓她在深更半夜,孤身一人,來到這荒僻的老槐樹下,向一個她看不起的男人袒露后背接受“扎針”?
這比讓她死或許更難堪。
林逍無聲地咧了咧嘴,嘴角的痞笑在陰影里顯得有些模糊。
人性啊,在生死面前,那些花團錦簇的面子和驕傲,往往脆弱得像一層窗戶紙。
時間在冰冷的夜露凝結中悄然流逝。
月上中天,清輝灑落,將老槐樹扭曲的影子拉得更長,更猙獰。
樹下,依舊空空蕩蕩。
除了風聲,再無其他聲響。
林逍嘴里那點草根的苦澀似乎也蔓延到了心里。
他自嘲地低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點意料之中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趣?
“呵……”他吐出嘴里嚼得沒味的草根,直起身,拍了拍沾上樹皮碎屑的褲腿,對著空無一人的夜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那個可能正在某處被劇痛折磨卻依舊固執的女人聽,“看來咱們蘇支書的骨頭,比她那小命還要硬幾分……”
他搖了搖頭,不再等待,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抬腳,即將一步踏出老槐樹投下的那片濃重陰影,徹底融入通往村尾的黑暗小徑時——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枯枝斷裂聲,猝然刺破了這片凝固的死寂!
聲音來自小路的那一端!
林逍的腳步猛地頓??!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個人瞬間繃緊。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射向聲音的來處!
月光如水,清冷地潑灑下來。
就在那條通往村中、被黑暗吞噬的小路邊緣,十步開外,一個纖細的身影裹在一件深色的長款風衣里,如同憑空出現的一抹幽魂,靜靜地佇立在清冷的月華之下。
是蘇晚晴。
她來了。
風衣的領子高高豎起,幾乎遮住了她小半張臉,只露出光潔卻毫無血色的額頭和一雙眼睛。
那件昂貴挺括的風衣,此刻被她緊緊地裹在身上,雙手在身前死死地攥著衣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駭人的青白,仿佛那是她抵御這冰冷世界和眼前這個男人的最后一道屏障。
月光毫無憐憫地照亮了她此刻的模樣。
那張平日里清冷疏離、如同皎月般的臉龐,此刻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嘴唇被死死地咬著,下唇上赫然印著一道深深的血痕!
顯然,那是她在極度的痛苦和掙扎中,無意識咬破的。
汗水浸濕了她額角幾縷散落的發絲,黏在蒼白的皮膚上,狼狽不堪。
而最刺目的,是她那雙眼睛。
那雙總是帶著審視、疏離甚至隱含威嚴的美眸,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劇烈地動蕩著,翻涌著驚濤駭浪!
屈辱!濃得化不開的屈辱,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她的尊嚴。
那是天之驕女被剝去所有光環,被迫向泥濘低頭的巨大羞恥。
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
既是對心口那隨時可能爆發的、非人的劇痛和死亡的恐懼,也是對她即將在這個男人面前再次袒露脆弱、接受那未知而曖昧“治療”的恐懼。
然而,在這屈辱與恐懼的狂潮深處,在那不斷打轉、倔強地不肯落下的淚光之后,卻燃燒著一簇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的決絕!
像一只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緣、走投無路的白鹿,明知前方是深淵,卻因為身后更恐怖的威脅,而不得不縱身一躍!
她站在那里,身體因為寒冷、痛苦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著,風衣的下擺在夜風里無助地晃動。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承載了太多復雜情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陰影里的林逍。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帶著孤狼般的倔強和瀕死者的哀鳴,無聲地刺了過來。
空氣仿佛凝固了。
老槐樹的嗚咽聲似乎也消失了。
只有冰冷的月光,流淌在兩人之間這短短的、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十步距離上。
林逍站在樹影的黑暗里,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只有那雙在夜色中格外幽深的桃花眼,平靜地迎接著蘇晚晴投來的目光,沒有嘲笑,沒有得意,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了然。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林逍終于動了。
他向前邁了一步,徹底走出了樹影的籠罩,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他的臉色依舊帶著點失血后的蒼白,嘴角卻緩緩勾起那抹蘇晚晴熟悉的、帶著三分玩世不恭的痞笑。
“喲,”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沙啞,卻清晰地敲碎了夜的寂靜,“蘇支書?”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在她慘白如鬼的臉上和緊咬出血的下唇上掃過,那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還算……準時?!?
夜風卷過,吹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掠過。
蘇晚晴攥著風衣的手指,骨節捏得更加慘白。
她死死地盯著林逍嘴角那抹刺眼的痞笑,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從那幾乎要窒息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而顫抖的字音:
“開……始……吧。”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刀尖上滾過。
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幾乎奪眶而出的屈辱淚水硬生生咽回去,那雙決絕的眼睛死死鎖住林逍。
“今晚……”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能……多扎幾針嗎?”
月光下,她的眼神如同淬火的琉璃,脆弱又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