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比墨還濃。
林逍剛用那口破鍋把最后一點“簡化版培元散”的底子刮干凈灌下去,感受著那點微弱的暖流勉強滋養著枯竭的經絡,院門外就響起了壓抑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不是蘇晚晴平常那種利落干脆的步伐,帶著點猶豫,帶著點……做賊似的遲疑。
林逍扯了扯嘴角,一抹了然又帶著點戲謔的痞笑浮上蒼白的臉。
他慢悠悠地踱到吱呀作響的院門后,沒開門,只是隔著門縫,懶洋洋地開口:“蘇支書?大駕光臨,是來收‘利息’的,還是……送‘診金’的?”
門外短暫的死寂。
然后,是壓抑著怒氣的、刻意壓低的清冷聲音:“開門!”
林逍拉開門栓。
月光吝嗇,只勾勒出一個裹在深色風衣里的纖細輪廓。
蘇晚晴站在門外三步遠的地方,仿佛那破敗的院落是洪水猛獸。
她沒看林逍,視線死死盯著腳下被踩得發亮的泥地,仿佛那里開出了一朵花。
一只手緊緊攥著風衣的領口,指節發白。
另一只手,則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印著模糊“縣藥材公司”字樣的、半舊的帆布袋。
她整個人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周身散發著比這寒夜更冷的抗拒和屈辱。
林逍的目光在她攥緊風衣領口的手上停了停,又落在那只帆布袋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著點惡劣的玩味。
“嘖,看來蘇支書還是覺得命比較值錢。”他側身讓開,“進來說?外面風大,吹著你那金貴身子,我這‘獸醫’可擔待不起。”
“不用!”蘇晚晴像是被燙到,猛地后退半步,聲音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尖利。
她幾乎是帶著一種甩掉燙手山芋的急切,將那沉重的帆布袋往門內冰冷的地面上一扔!
噗通!
袋子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激起一小片塵土。
“你要的東西!”
蘇晚晴的聲音又快又急,像在背誦一段屈辱的臺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黃芪、當歸、黨參、枸杞種子各兩斤!板藍根、金銀花各一斤半!還有……”
她頓了頓,似乎在極力控制著翻騰的情緒,“……還有半斤三七,半斤天麻!都是今年新收的優等品!縣藥材公司出的!有標簽!”
她一口氣說完,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目光死死盯著地上的袋子,就是不抬頭看林逍一眼。
月光照著她蒼白的側臉和緊抿的、沒有一絲血色的唇。
林逍沒去撿袋子,只是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臉上的痞笑越發刺眼:“喲,蘇支書辦事效率真高。看來還是命重要啊。”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
蘇晚晴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緊攥著風衣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屈辱感如同火焰灼燒著她的理智,但她死死咬著牙,將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罵咽了回去。
“種子給你了!”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感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屈辱的火焰和冰冷的警告,直直刺向林逍,“現在!立刻!把昨晚那該死的黑氣!從我身體里弄出去!”
林逍迎著她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臉上的笑容卻沒有絲毫變化,反而更顯混不吝。
他慢悠悠地直起身,沒去管地上的種子袋,反而往前踱了一步。
這一步,讓蘇晚晴瞬間繃緊了神經,下意識又想后退。
“黑氣?”林逍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嘲弄,“蘇支書,飯要一口口吃,病要一點點治。你那心口的大麻煩還沒解決,就想著肩膀上的小問題了?”
他微微俯身,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惡劣:“那死斑是根子,不拔了它,你心口的‘病’永遠好不了。拔了它……那點殘留的死氣,自然就散了。懂嗎?”
蘇晚晴的臉色瞬間由白轉青!
又是前胸!這個無恥的痞子!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用那雙燃燒著怒火和屈辱的眼睛死死瞪著林逍。
林逍卻像是欣賞夠了她的窘迫和憤怒,直起身,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換上了一副看似正經、實則更令人火大的表情。
他踢了踢地上的帆布袋:“種子我收了,就當……預付了一部分診金,利息也抵了點。”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實質般落在蘇晚晴臉上:“不過,光有種子可不夠。蘇支書,你這病根,光靠扎針吃藥,治標不治本。”
蘇晚晴被他這突然的轉折弄得一愣,警惕地盯著他。
林逍的目光越過她,投向村尾那片在黑暗中如同巨獸匍匐的后山輪廓,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探究:“我爺爺留下的那些破書上,提過幾味特殊的藥引子,可能對你那‘根子’有點用。長在……后山。”
“后山”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蘇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縮!
攥著風衣領口的手指驟然收緊!
來了!他果然盯上后山了!
林逍的目光轉回她臉上,那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聲音也帶上了逼問的意味:“我聽說,鎮里下了封山令?保護……植被?”
他故意在“植被”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嘲諷的弧度:“蘇支書,你告訴我,那封山令,到底是保護那些花花草草……還是保護山里的……‘別的東西’?”
這話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蘇晚晴極力隱藏的秘密!
她的呼吸瞬間一窒!
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巨大的恐慌和被人看穿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
他知道了什么?他猜到了什么?
月光下,蘇晚晴的臉色慘白如鬼,嘴唇微微顫抖著,那雙燃燒著屈辱火焰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和恐懼!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林逍沒有繼續逼問,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翻涌的恐懼和掙扎,那眼神冰冷而了然。
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夜風穿過破敗院落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蘇晚晴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和妥協:
“種子……是正規渠道來的……品質……有保證……”
她停頓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平復翻騰的情緒。
再睜開眼時,那驚濤駭浪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絲警告:
“至于……后山……”
她的目光避開了林逍銳利的審視,投向那片黑暗的輪廓,語氣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平板,卻帶著一種微妙的、不易察覺的松動:
“封山令是為了保護生態資源……和……村民安全。”
“不過……”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背誦一段精心準備的臺詞,每一個字都刻意放慢,“作為村支書,支持村民在……安全的前提下,進行有限的、合理的……本地資源考察,尤其是……對可能具有藥用價值的……本土植被……進行……記錄和評估……是職責所在。”
她說完,猛地收回目光,再次死死盯住林逍,眼神里充滿了警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
“前提是!安全!有限度!只在……外圍!”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而且,絕不能破壞任何植被!更不能……招惹不該招惹的東西!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寒流,在夜色中彌漫。
“否則后果自負?”
林逍接過她的話頭,臉上重新掛起了那抹熟悉的、帶著三分憊懶七分痞氣的笑容,仿佛剛才的逼問和凝重從未發生。
他彎腰,拎起地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袋,掂量了一下。
“行,知道了。”
他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明天的天氣,“蘇支書放心,我這人最惜命了。就是去外圍轉轉,看看花花草草,順便……找找有沒有長得比較‘野’的藥材,給我爺爺那些破方子添點料。保證規規矩矩,絕不給你添麻煩。”
他這話說得油滑無比,蘇晚晴一個字都不信。
但她知道,這已經是極限。
她給不了更多,也不能給更多。
“記住你說的話!”
蘇晚晴最后警告了一句,仿佛再多待一秒都會窒息。
她猛地轉身,深色風衣的下擺在夜風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身影迅速融入了濃稠的黑暗之中,仿佛逃離什么洪水猛獸。
林逍站在破敗的院門口,看著蘇晚晴消失在黑暗里的方向,又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種子袋。
月光落在他臉上,那抹痞笑緩緩收斂,只剩下深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種子有了。
進山的“許可”,也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拿到了。
他拎著袋子,轉身走進破屋。
吱呀——
破舊的院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黑暗與風聲。
小屋里,油燈昏黃。
林逍解開帆布袋的繩子。
一股混合著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濃郁氣息撲面而來。
袋子里,是分門別類、用厚實的牛皮紙袋仔細封裝好的種子。
黃芪的種子扁圓細小,帶著淡褐色;當歸的種子像微小的月牙,黑亮有光澤;黨參種子細小如沙;枸杞種子則紅潤飽滿……
板藍根、金銀花的種子也顆粒分明,透著新鮮的生命力。
三七和天麻的種子則用更小的布袋單獨裝著,品相極佳。
每一袋外面都貼著縣藥材公司正規的標簽,寫著品名、產地、采收日期和等級——清一色的“優等”。
林逍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袋標簽上,除了品名“金銀花”,右下角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圓形紅色印章印記——一個繁體的“濟”字。
濟世堂?
林逍眼底掠過一絲冷芒。錢有財那個鎮上的藥材鋪子?
蘇晚晴這“正規渠道”……有點意思。
他捻起幾粒黃芪種子放在掌心。
眉心深處,那枚沉寂的銀針印記悄然發熱!
靈樞之眼,開!
視野瞬間聚焦!
在靈樞之眼的凝視下,掌心的種子呈現出清晰的內部結構!
飽滿的胚芽蘊含著一團溫潤的、代表生命潛力的淡黃色光暈!
雖然微弱,但比他從后山挖的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藥幼苗蘊含的生命力要純凈、要旺盛得多!
更重要的是,沒有雜質!沒有病氣!
沒有邪異的氣息!
是正兒八經、充滿生機的優質種子!
林逍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帶著點滿意和期待的弧度。
有了這些,再配合那點元炁和藥鼎碎片……
他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敗的墻壁,再次投向村尾那片沉默而危險的后山。
該去“考察考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