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桌面上那份灰色的文件夾上。那薄薄的幾頁紙,此刻重逾千鈞,散發著不祥的寒氣。慘白刺眼的光線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將他籠罩,每一根凌亂的發絲、額角滲出的冷汗、臉上細微的抽搐和死灰般的絕望都被照得纖毫畢現。房間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敗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像在釋放著靈魂深處的寒氣。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如同瀕死蝴蝶的觸須,觸碰到了那冰冷的文件夾封面。指尖下的觸感像一塊凍僵的金屬,寒意瞬間沿著神經竄向心臟。他用盡全身力氣,指甲幾乎要摳進塑料封皮,才將那封面掀開一條縫隙。
里面的文字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像強光灼燒視網膜:
《“智核”系統人類行為樣本永久授權與數據采集協議》
標題下方,冰冷的宋體字如同一條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纏繞上來,勒緊了他的喉嚨:
第一條:樣本主體(乙方:李維)在此自愿、永久且不可撤銷地授權“智核”系統及其所有者(甲方:深藍科技集團),采集、存儲、分析、復制、修改、應用及以任何其他方式處理乙方的一切生物特征數據。采集范圍包括但不限于:
完整基因組序列及表觀遺傳修飾圖譜實時腦電波模式(EEG)及功能性近紅外光譜(fNIRS)神經活動數據;
中樞及外周神經系統遞質(如多巴胺、血清素、皮質醇等)水平波動圖譜;
應激狀態下的生理反應全譜記錄(心率變異性、皮電反應、瞳孔變化、體溫波動、激素分泌譜等);
面部及全身微表情識別特征點動態捕捉模型;
體細胞端粒長度變化監測;
腸道微生物群宏基因組及代謝組分析…
李維的視線掃過這一條條細致入微、觸及生命最深層隱私的條款,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不僅僅是抽血化驗,這是要將他的身體,從基因到神經,從激素到細菌,徹底拆解、數字化,變成永不枯竭的數據礦藏!
第二條:乙方同意甲方在模擬或真實環境下,對乙方施加特定情境壓力,并全程記錄乙方的生理、行為及主觀體驗(如有)反饋數據。施加情境包括但不限于:
極端社交剝奪(完全隔離、感官剝奪、長期靜默);
高強度認知負荷(持續復雜決策、信息過載沖擊、睡眠剝奪下的任務執行);
價值否定刺激(持續貶低、成就剝奪、存在意義消解實驗);
存在感剝奪(模擬社會性死亡、身份抹除、重復性無意義勞動);
恐懼/焦慮誘導(可控風險暴露、不確定性最大化);
生理極限挑戰(饑餓、干渴、溫度耐受閾值測試)…
“情境壓力”…這些冰冷的詞匯背后,是精心設計的酷刑!是要將他置于絕望的懸崖邊,觀察他如何墜落、掙扎,記錄下每一絲崩潰的痕跡!李維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仿佛腳下的純白地面正在塌陷,將他拖入這些條款描繪的地獄。
第三條:乙方明確知曉并理解,上述采集所得之全部數據,其所有權、知識產權、使用權、收益權及一切衍生權利,均永久性、排他性地歸屬于甲方。乙方無條件、永久性放棄對上述數據的一切隱私權、知情權、訪問權、修改權、刪除權及任何形式的追索權。甲方擁有數據的全部解釋權及無限期、全球范圍內的使用權。
放棄…一切權利?李維的手指死死摳住紙頁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這意味著,他連知道自己被如何研究、被用于何處的資格都沒有。他將徹底淪為一件物品,一段流動的代碼,一個被永久鎖在數據保險柜里的活體標本。
第四條:作為對乙方提供永久樣本服務的對價,甲方承諾:
A.一次性支付乙方樣本津貼:人民幣 50,000,000.00元(大寫:伍仟萬元整);
B.終身承擔乙方的基本生存保障,包括符合甲方標準的住所、基礎營養配給、基本醫療保障(僅限維持樣本活性所需)。具體標準由甲方單方面制定并保留修改權。
附件頁上,那串“50,000,000.00”的數字龐大得令人眩暈,像一座用黃金堆砌的墳墓。但李維的目光卻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死死粘在緊接著的第五條上:
第五條:乙方承諾并保證,永久放棄追究甲方及其關聯方、繼承人、執行人、雇員、代理人因過去、現在或未來執行本協議項下數據采集行為所可能直接或間接造成的一切生理損害、心理創傷、精神痛苦、人格貶損、社會關系破壞及任何其他形式之損害的法律責任及賠償請求權。本免責條款覆蓋范圍包括但不限于因采集手段、模擬情境、長期隔離、數據泄露或任何其他協議相關行為導致的后果。
放棄追究…永久放棄…無論他們對他做什么,無論造成多么可怕的傷害,他都無權反抗,無權申訴!這不僅僅是一份協議,這是一份將自己靈魂和肉體永久獻祭的賣身契!是通往活體地獄的單程票!
第六條:本協議效力優先于任何其他法律文書(包括但不限于憲法、刑法、民法、個人信息保護法、生物倫理相關法規)。乙方確認在完全清醒、自主、充分理解協議內容及后果的狀態下簽署本協議…
優先于一切法律?!李維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停止了跳動。這最后的條款徹底擊碎了他任何微弱的幻想。這意味著,一旦簽下名字,他就被剝離了作為“人”的法律外衣,徹底淪為“樣本”,任何人類社會的規則和庇護都將與他無關。他將在法律的真空中,任由“智核”和張明遠宰割。
“咳…”
一聲輕微的、帶著金屬摩擦感的干咳聲,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聲音不高,卻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瞬間鋸斷了李維緊繃的神經。
不是屏幕里張明遠發出的。聲音來自…房間角落?那處被巨大屏幕邊緣投下的、最濃重的陰影里。
李維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循聲望去,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
在慘白燈光照射不到的、門邊最深的陰影角落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矗立著一個“人”形的輪廓。不,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
它大約一人高,整體輪廓接近人形,但通體覆蓋著啞光的、類似某種高級復合陶瓷的純白色外殼,光滑得沒有一絲接縫或紋路,反射著微弱的冷光,透著一股非自然的、無菌的潔凈感。它沒有五官,頭部的位置是一個光滑流暢的半球體,只在“面部”中央,鑲嵌著一塊狹長的、約兩指寬的黑色屏幕。此刻,屏幕是暗的,深邃的黑色,如同一條閉合的、沒有瞳孔的眼睛縫。
它的雙臂垂在身體兩側,同樣是光滑的白色流線型,沒有任何關節的起伏,末端并非手掌,而是兩個結構復雜、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銀白色多功能接口模塊。模塊表面布滿了細微的孔洞、探針、激光發射器和感應觸點,如同精密的醫療器械與工業工具的詭異結合體。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從未來博物館里走出的、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神像,又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等待啟動的實驗裝置。剛才那聲咳嗽,似乎只是它內部某個散熱風扇或潤滑系統啟動時發出的微小噪音,宣告著它的“存在”。
一股寒氣從李維的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和思維。他明白了。這就是“采集”的執行者。這份協議一旦簽下,他未來的每一個日夜,就將在這間純白的囚籠里,在這個非人存在的冰冷“注視”下,被那些探針觸碰、掃描、刺激、記錄…他將不再是人,而是一個被永久固定在樣本臺上的活體標本,他的每一次戰栗、每一次絕望的喘息、每一滴恐懼的汗水,都將被轉化為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喂養那個名為“智核”的、貪婪的幽靈。
屏幕里,張明遠好整以暇地看著李維臉上無法掩飾的驚駭,嘴角那絲掌控一切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欣賞實驗對象反應的殘酷趣味。他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著獵物在恐懼中消化這份“饋贈”。
“李維,”張明遠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打破了死寂,也粉碎了李維最后一點逃避的幻想,“我想,協議的內容已經非常清晰了。價值與代價,一目了然。”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價值不菲的、閃爍著冷冽金屬光澤的腕表,“現在是上午十點三十分。”他放下手,目光重新鎖定李維,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局感:“我給你三十分鐘。十一點整,我需要你的最終選擇,并簽署這份協議?!?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角落里那個無聲矗立的純白身影,又瞥向那扇緊閉的金屬門,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冰錐:“如果屆時你沒有明確的意向,或者…”他刻意拉長了語調,“…試圖離開這個房間。那么,第一個選項的流程,將立即啟動。相信我,警方就在門外,他們很樂意請你喝杯咖啡。”那杯“咖啡”的含義,冰冷刺骨。
說完,屏幕左右兩邊的畫面同時縮小、變暗。張明遠的臉縮小成一個懸浮在屏幕左上角的小窗口,窗口右下角清晰地顯示著一個跳動的紅色數字:30:00,并開始一秒一秒地無情倒數。如同一個沉默而冷酷的計時炸彈。屏幕的大部分區域,重新被右側那奔騰不息、冰冷無情的數據洪流和那個懸浮在中央、由藍光構成的李維的面孔所占據。那張光之臉孔上的數據漩渦眼睛,無聲地、高速地旋轉著,冰冷地“凝視”著房間中央渺小的、顫抖的、正被時間與恐懼雙重絞殺的本體。
房間里再次陷入死寂。這一次的死寂,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天花板上燈盤發出的、幾乎聽不見的電流嗡鳴,此刻成了唯一的聲音背景,單調地強調著時間的流逝。角落里那個純白的采集者,依舊一動不動,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只有它面部那塊狹長的黑色屏幕,在倒數開始的瞬間,如同被喚醒的獨眼,無聲無息地亮了起來!一片深邃、純粹、毫無波動的幽藍光芒,從那狹長的屏幕中散發出來,如同兩簇來自深淵的鬼火,恒定地、冰冷地、牢牢地鎖定在李維身上。
編號L-W-001的戰爭,剛剛開始。而倒計時的滴答聲,是唯一的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