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斷浪關北面的峽谷口灌進來,吹得旗繩啪啪作響。楚驍站在殘缺的垛口后面,手肘抵著冰涼的墻磚。墻磚上留著箭孔,孔里還卡著半截斷箭,箭桿的木刺向外翻起。楚驍用指腹碰了碰箭桿,木刺扎進皮膚,血珠冒出來,很快被風帶走。他收回手,把血跡在披風上抹干,轉身走下臺階。
他去找過那個悄然來到營地里的疑似鱗族的人,但不知對方用什么手段趁他不注意悄然離去了。不過他親自排查了整個營地,發現女人確實已經不在了而不是還潛藏在這里的時候,楚驍也松了口氣。這件事沒法讓其他人知曉,否則會引起很嚴重的嘩變,于是他只能藏在心里,不過她既然不在營地里了,在哪也不關他的事情了。
營地里,士兵們正在把最后一捆長矛搬上馬車。矛桿上的鐵銹被粗布擦掉,亮出暗銀色的光芒來。程墨蹲在車旁清點數目,筆尖在紙上劃動,發出沙沙聲。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楚驍,便把紙折起,塞進懷里。楚驍沒問她在寫什么,只伸手試了試矛尖的鋒利程度,確認鋒利但在運輸時不會割傷馬腿后,就吩咐把車子推到營門右側,和干糧袋放在一起。
營門左側,幾名老兵圍著一口大鍋,鍋里煮著骨頭湯,湯面浮著碎骨和幾片姜。老兵用木勺撇去浮沫,把湯舀進陶碗,遞給路過的士兵。士兵接過碗,蹲在雪地里,幾口喝完,把碗遞回去,順手又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老兵問他夠不夠,士兵點頭,抹了把嘴,又去搬箭箱。
楚驍穿過人群,走到最靠近江岸的哨位。哨位是用三根圓木搭成的簡易望樓,上面站著一名弓手,弓手懷里抱著一把硬木制成的弓,弓弦上纏著布條,是用來防止結冰的。望樓下面堆著一排火油罐,罐口用木塞塞緊,外面再裹一層麻布。楚驍彎下腰檢查木塞是否松動,確認無誤,才直起身。弓手在樓上低聲報告,說江面霧氣太重,看不清對岸,只能聽見水聲比昨天還要急。楚驍嗯了一聲,讓他繼續盯著,有動靜立刻吹哨。
程墨跟過來,站在楚驍旁邊,兩人一起望向江面。霧氣像一堵灰白的墻,把對岸擋得嚴嚴實實。程墨從懷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遞給楚驍。紙上畫著江岸地形,用炭筆標出幾處暗礁和淺灘。楚驍把紙展開,對著霧氣里的隱約輪廓比對,確認位置后,把紙折好,放回程墨手里。程墨問他要不要派人去探路,楚驍搖頭,說霧氣太大,探子容易迷路,不如等霧散了再說。
營地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楚驍回頭,看見一名士兵押著一個灰衣人走來。灰衣人雙手被反綁,腳步踉蹌,臉上有幾道血痕,像是被樹枝刮的。士兵把人帶到楚驍面前,說是在江邊抓到的,對方自稱是商人,卻帶著鱗族的短刀。楚驍蹲下身,把灰衣人嘴里的布團拽出來,問他叫什么名字。灰衣人喘了幾口氣,說叫林三,做皮毛生意,短刀是防身用的。楚驍拿起短刀,刀身輕薄,刀背刻著細小的波浪紋,確實是鱗族鍛造。他問林三從哪里來的刀,林三眼神閃爍,說是在邊境集市買的。楚驍沒再問,吩咐把林三關進空帳篷,派兩個人守著,等霧散了再審。
程墨看著林三被帶走,低聲對楚驍說:“這人可能是鱗族探子,也可能是被雇來傳話的。”
楚驍點頭,道:“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能讓他死了。”
程墨應下,轉身去安排人手。楚驍繼續檢查營地,把每一處堆放武器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才回到自己的帳篷。
帳篷里,火盆燒得正旺,木炭噼啪作響。楚驍脫下披風,掛在木架上,坐在矮凳上,把靴子脫下來,倒扣在火盆邊烤。靴底沾著泥和碎冰,水珠滴在火盆里,發出嗤嗤聲。他從床下拖出一只木箱,箱子里放著地圖、匕首、火石和幾封舊信。他把地圖鋪在矮桌上,用匕首壓住一角,仔細查看斷浪關周圍的山川走向。地圖上,關城以南是一馬平川,關城以北是起伏的丘陵,江面在關城西側拐了個彎,形成天然屏障。楚驍手指沿著江面移動,停在彎角處,用指甲劃了一道印子。
帳篷簾子被掀開,程墨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只油紙包。她把紙包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幾塊干硬的肉脯。楚驍拿起一塊,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肉脯不好吃,他還是咽了下去。程墨給自己也拿了一塊,坐在對面,小口吃著。兩人都沒說話,帳篷里只有木炭燃燒的聲音。吃完肉脯,程墨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倒出幾粒黑褐色的藥丸,說是驅寒的。楚驍接過,用水送服,苦味在嘴里散開,直嗆喉嚨。
程墨把藥丸收好,問楚驍打算怎么處置林三。
楚驍回答道:“先關一夜,明早帶到江邊,讓他指路,如果指得對,就留他一條命,如果指得不對,就按探子處置。”
程墨點頭,又問他有沒有收到京城的消息。楚驍搖頭,說驛站已經三天沒送信了,可能是雪太大,也可能是路上出了事。程墨沒再問,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夜里風大,讓楚驍把火盆挪遠點,別燒了帳篷。楚驍應下,把火盆往旁邊踢了踢。
程墨走后,楚驍把地圖折好,放回木箱,鎖上。他躺到床上,床板很硬,褥子很薄,硌得背疼。他側過身,把臉對著火盆,火光映在眼皮上,紅彤彤一片。他想起林三那把短刀,刀背上的波浪紋讓他想起之前在江州見過的鱗族旗幟,旗幟上也繡著同樣的紋路。那時他還只是個副將,和現在的程將軍一樣。他那時候跟著程老將軍打仗,程老將軍死在了江州,死前把兵符交給他,說北境不能再退。
楚驍把兵符壓在枕頭下,兵符是銅制的,邊緣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火盆里的木炭漸漸矮下去,紅光變暗。楚驍起身,添了幾塊炭,又把靴子翻過來,靴底已經烤干。他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耳邊是風聲和遠處江水的聲音。風聲像有人在哭,水聲像有人在嘆氣。他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下巴,被子有股霉味,混著火盆的煙味,楚驍卻覺得并不難聞。
不知過了多久,帳篷外傳來哨聲,短促而尖銳。楚驍猛地坐起,抓起匕首,掀簾出去。營地里的火把被風吹得搖晃,人影晃動。一名士兵跑來,說江面有動靜,霧氣散了一點,看見對岸有火光。楚驍快步走向望樓,弓手已經下來,臉色發白,說看見對岸有船影,船頭掛著紅燈籠,燈籠被風吹得轉來轉去。楚驍讓弓手再上去,盯住燈籠,自己跑去叫醒士兵。
營地很快熱鬧起來,士兵們從帳篷里鉆出來,披著衣服,抱著武器,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楚驍把林三從帳篷里提出來,解開繩子,押到望樓下面,讓他指認對岸的燈籠是不是鱗族的標記。林三抬頭看了一眼,臉色變得更白,說那是鱗族的“引潮燈”,燈一亮,說明后面船隊要過江。
楚驍問道:“船隊大概有多少人?”
林三說:“至少兩百,都是輕裝,不帶輜重,專門趁夜偷襲。”
楚驍聽完,立刻下令把火油罐搬到江岸,弓箭手就位,其他人準備長矛。士兵們動作很快,火油罐排成一排,弓箭手站在后面,箭尖對準江面。霧氣越來越薄,對岸的燈籠越來越清晰,紅燈籠后面,隱約能看見一排黑影。楚驍讓弓箭手等他的信號,自己走到最前面,蹲在堤岸后面,眼睛盯著江面。
紅燈籠越來越近,黑影也越來越大。楚驍看清了,那是十幾艘小船,每艘船頭掛一盞燈籠,船上人影晃動,手里握著短刀和魚叉。他抬起手,弓箭手拉滿弓弦。紅燈籠進入射程,楚驍猛地揮下手,箭矢破空而出,帶著火油罐的引線。火油罐落在船頭,碎裂,火油四濺,燈籠被點燃,火苗竄起,照亮了船上鱗族士兵的臉。
火光照亮的同時,江面傳來一聲巨響,一艘小船被火油罐擊中,船板碎裂,船上的人掉進水里,發出撲通聲和驚叫。其他船立刻散開,試圖躲避火油,但江面狹窄,船只互相碰撞,一片混亂。楚驍趁勢讓弓箭手繼續放箭,火油罐一個接一個飛出去,江面燃起大火,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了營地。
鱗族士兵開始還擊,魚叉和短刀從船上飛過來,落在堤岸前的雪地里。楚驍讓長矛兵上前,把魚叉和短刀擋開,自己則帶著一隊人,沿著堤岸往上游跑,試圖繞到船隊側面。他們跑得很快,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跑到一處淺灘,楚驍讓士兵把火油罐放在地上,自己親自點燃引線,然后用力扔向最近的一艘船。火油罐落在船尾,爆炸,船尾被炸出一個大洞,江水灌進去,船很快傾斜,船上的人紛紛跳水。
戰斗持續了一個時辰,江面火光沖天,雪被烤得融化,露出黑色的泥土。鱗族船隊被火油罐和弓箭逼退,留下幾艘燃燒的船和漂浮的尸體。楚驍清點人數,己方死了三人,傷了七人,都是輕傷。他讓士兵把尸體抬回營地,傷兵送去帳篷包扎,自己則帶著林三回到望樓下面。
林三被嚇得臉色發青,一直哆嗦。楚驍問他鱗族會不會再來,林三說不會,因為“引潮燈”只有一次機會,失敗就只能撤退。楚驍盯著林三的眼睛,確認他沒說謊,才讓士兵把他重新關起來。
火光照亮的江面漸漸暗下去,雪又開始下,落在燃燒的船板上,發出嘶嘶聲。楚驍站在堤岸上,看著江面,心里卻想著對岸。對岸的霧氣重新聚攏。林三說過,鱗族的大軍還在后面,今晚只是試探。他轉身,讓士兵加強警戒,自己則回到帳篷,把地圖重新攤開,用匕首在江岸彎角處又劃了一道更深的印子。
火盆里的木炭已經燒盡,只剩一點紅色。楚驍添了幾塊炭,火光重新亮起來。他坐在矮凳上,把靴子重新穿上,系緊鞋帶。帳篷外,士兵們還在清理戰場,鐵器碰撞的聲音斷斷續續。楚驍靠在床邊,閉上眼睛,卻睡不著。他隱約聽見遠處江水的聲音,嘩啦啦的,比剛才更急。
他坐起來,把兵符從枕頭下拿出來,握在手里。兵符冰涼,卻讓他心里踏實。他又想起程老將軍臨死前說的話:“北境不能再退。”
他低聲重復了一遍,然后把兵符放回枕頭下,躺下,閉上眼睛。
風聲小了,雪落在帳篷頂,沙沙作響。楚驍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頭頂,黑暗里,他聽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和某位鱗族的公主,交相暗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