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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碧落深宮

  • 劍鱗紀
  • 千央大帝
  • 4334字
  • 2025-08-16 10:07:16

海底的碧落深宮常年沒有晝夜,只有水光。所以穹頂嵌滿了夜明珠,它的光柔亮而恒定,照得珊瑚墻與貝殼地面泛著均勻的青白。鱗王坐在最高的珊瑚椅上,椅背由鯨骨雕刻而成,顏色因年歲已久而發烏。他右手握著權杖,權杖上嵌著一顆拳頭大小的黑珍珠,反射的珠光能把他掌心的紋路照得清清楚楚。此時此刻,殿內無人說話,只有潮涌管中偶爾傳出像遠方巨獸呼吸般的低沉水聲。

巫醫站在臺階下面,黑袍拖在身后,拂過地面,又因為布料吸了水汽,顯得格外沉重。他雙手捧著一面銅鏡,鏡面上蒙著一層無霧氣,霧氣下隱約浮著人影,人影不斷扭曲,特別像急流中被沖散的不慎落入水中的楊柳枝條。巫醫低聲念著卦辭,聲音不大,因為周圍安靜而在大殿四壁來回碰撞。鱗王聽完之后,沒有立即回應,只是把權杖輕輕一轉,讓珍珠和骨柄之間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斷浪關將破,人族將血流成河,”巫醫補充了一句,“但是如果可以提前迎回公主,可使其免受此劫。”

鱗王的眉間紋路加深。他抬手,旁邊的侍從立刻捧過來一只螺杯,杯中盛著淡金色的藥液,藥液的氣味十分辛辣,里面添加了曬干的姜和海藻一起煮沸的東西。鱗王接過杯子,一口飲盡,眉頭沒有變得更深。他把空杯子放回侍從的手里,目光掃過殿中群臣。

一位披著銀鱗甲的將軍出列,聲音鏗鏘有力:“臣愿領兵,直取斷浪關。”

另一位年長一些的文官搖搖頭:“攻若速勝,則后患無窮。人族皇帝本就多疑,若關速破,必傾國而來,我等毫無喘息的時間,屆時我族亦無寧日。”

爭論聲越來越高,顯得句句緊逼。鱗王抬手,眾人立刻噤聲。他的目光落在巫醫身上:“你確定公主還活著?”

巫醫把銅鏡舉高,好讓鱗王看見。鏡面的霧氣稍稍散去,顯露出模糊的身影:一個女子伏在一匹馬上,背后火光沖天。影像一閃即滅,鏡面被霧氣重新吞沒。巫醫回答道:“此影像只在午夜比較清晰,基于此,臣不敢斷言,但是方向的確指向斷浪關。”

鱗王沉默了片刻,轉頭吩咐身旁的書記官:“擬旨,封裂鮫將為先鋒,明日辰時出發。另派遣潛影衛十人,尋覓公主的蹤跡,生要見人,死要見骨。”

命令一出口,殿內響起了細碎的回聲,也有眾臣的討論聲混跡在了一起。書記官提筆疾書,文字隨著墨汁落在鮫綃做成的圣旨上,顏色顯得深紫。

與此同時,碧落的上層,長廊盡頭,鱗兒倚著欄桿。她剛剛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人族的軍營里趁著楚驍不注意,溜了回來,沒有驚動除了自己侍女白羽之外的任何人。沒錯,那個冒死前往人族大營的人正是鱗族的公主,而鱗王派兵尋找,殊不知她已悄然回宮。

鱗兒的手指撫過欄桿上雕刻的浪紋,指間所接觸到的地方,因深海寒冷而結成的薄霜融化成水珠滾落到了地上。她身著深色外袍,領口扣到了最上面,仍然掩蓋不住頸側的幾道淡銀色的細鱗。長廊沒有風吹拂,她卻在微微發抖。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白羽端著托盤走過來,盤中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羹湯。白羽把托盤放在欄桿上,輕聲勸說道:“殿下再不吃,湯就涼了。”

鱗兒側頭看去,目光落在白羽的臉上。白羽比她年長幾歲,眉目沉穩,面目嬌美,可惜眼尾有一道細小的舊疤痕,如果不笑起來自然遮住的話,就顯得這個人十分冷淡。鱗兒問:“巫醫的銅鏡,你剛才看見了嗎?”

白羽垂眼,道:“我只看見殿下在發抖。”

鱗兒伸手去拿湯碗,指間碰到瓷碗邊緣又縮了回來:“父王不會停兵的。”

白羽聲音更加輕了些:“那就讓兵停不了。”

鱗兒抬眼,目光霎時間顯出鋒利。白羽卻像沒看見似的,繼續道:“潛影衛已經領旨了,最遲今夜就會離宮。若他們先找到了殿下,王后留下的那枚逆鱗就保不住了。”

王后二字出口,鱗兒聽到后肩膀微微一緊。她母后就是三年前死在赤潮中的,死之前她把一枚五彩的逆鱗塞進她的手里,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別讓它落在王座之上的人的手里,否則……”鱗兒一直把逆鱗藏在貼身的錦囊當中,此刻這個錦囊就貼著她的心口,逆鱗的邊緣很硬,硌得鱗兒皮膚生疼,但是她卻很安心。

白羽又把湯羹往前推了一推:“喝兩口,才有力氣。”

鱗兒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湯是魚骨熬制而成的,味道雖然有點腥濃,但極其鮮美,而且暖暖的。一碗見底,她把空碗放回托盤。手背擦過唇角,留下了一點水光。

白羽收起托盤,轉身要走,這時鱗兒遲疑地叫住她:“我需要褪鱗池的鑰匙。”

白羽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鑰匙在巫醫手上。”

鱗兒說:“那就請巫醫來。”

白羽這才轉身,目光與鱗兒對視,片刻后點頭:“一炷香吧。”

白羽離開以后,長廊恢復了寂靜。鱗兒繼續靠在欄桿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這欄板,節奏輕快而急促。敲擊聲里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不停歇像遠方的戰鼓。

不多時,巫醫獨自前來。他停在鱗兒面前,行禮的姿勢很淺,幾乎只是低了低頭。鱗兒則直接伸手:“褪鱗池的鑰匙呢?”

巫醫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問道:“殿下想好了?”

鱗兒答:“想不好也得做。”

巫醫從腰間解下一枚銅制的鑰匙,鑰匙的柄上面纏著黑線,線上又穿著一顆細小的犬齒。他把鑰匙放進鱗兒的掌心,指間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間,好似在測脈,又好似在安撫。

“池水寒冷,殿下先服藥吧。”巫醫從袖子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兩粒暗紅色的藥丸。藥丸的表面沾著細細碎碎的鹽粒,入口是很苦的。鱗兒一把接過,仰頭吞下,連水都沒伴著服下。

巫醫收起瓷瓶,低緩地說:“褪鱗四十九片,一片一痛,痛極仍不可暈厥。殿下若中途后悔了,喊停即可,但已經褪下的鱗片便不可以再復生了。”

鱗兒點頭:“我不喊停。”

巫醫不再勸說,側身讓路。鱗兒沿著長廊往深處走去,巫醫跟在后頭,腳步沒有聲音。長廊盡頭是螺旋的石階,臺階表面十分濕滑,每一步都得非常小心。石階的盡頭是一扇鐵門,門上刻著禁紋,紋路里填滿了干涸的血漬。鱗兒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了一下,鐵門發出了沉重的嘆息,向里面打開了。

門后是一間圓形的石室,石室中央是一汪池水,池水黑得像墨,水面十分平靜,除了不斷冒出細小的氣泡。石壁上嵌著數顆夜明珠,光線被池水吸收,照不清水底。池邊放著一張石榻,榻上鋪著粗麻布,布上散落著幾把形狀各異的小刀,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刀刃極薄,薄得幾乎透明。

鱗兒站在池邊,解開外袍,褪至腰間。她的脊背線條利落,膚色蒼白,銀鱗從頸后延伸至腰窩,在珠光下泛著冷光。巫醫戴上手套,手套指間同樣覆著薄刃。他低聲數著:“一片,兩片……”

當第一片鱗被挑起來的時候,鱗兒的肩膀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了極為輕微的抽氣聲。血珠順著脊背滾落,落在麻布上面,暈開了暗色。第二片、第三片……每一片都帶出一線血絲,麻布很快就被染得斑駁了起來。

疼痛就像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鱗兒手指緊緊扣進了石榻邊緣,指節泛白,卻始終沒有出聲。巫醫的動作很穩,就好似在拆解一件精密的器物。到了二十多片的時候,鱗兒的唇色已經變淡了,額上的冷汗順著下巴低落了下來。巫醫停下手,把藥丸再給鱗兒遞上了兩粒:“含住,別咽。”

藥丸在舌底化開,苦得發澀,卻也實在帶來短暫的清明。鱗兒繼續趴著,背部肌肉不受控制地輕輕顫動。褪鱗仍在繼續,每一片鱗片離開身體,都似乎帶走了鱗兒的一點溫度、一點體力,她越來越虛弱。

到第四十片的時候,她的眼前已經開始發黑了,耳邊嗡嗡作響。鱗兒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散開,疼痛讓她重新聚焦。巫醫的聲音近在耳旁:“最后九片了,殿下……?”

鱗兒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啞得幾乎已經不像她。最后的九片集中在腰側,那里的鱗最小,但是著最密的神經。每一片挑起來的疼痛,不必用鈍刀刮骨頭好多少。

最后一片鱗片落下的時候,巫醫把一片浸了藥的軟布覆蓋在傷口上,軟布瞬間被血浸透了。他再覆第二層,第三層……直到血不再涌出、鱗兒伏在石榻上,呼吸淺得根本看不見什么起伏。

巫醫去取來清水,洗去手上的血跡,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瓶里裝著淡金色的液體。他拔掉瓶塞,將液體均勻地灑在傷口表面。液體觸碰到皮膚,飄起了細微的白煙,傷口邊緣的血絲迅速凝固。

鱗兒緩過一口氣,聲音低啞:“多久能下水?”

巫醫答:“三日。”

鱗兒閉上眼,額頭抵著石榻,汗水與血水混在一起,把麻布染得更深。巫醫為她蓋上干凈的外袍,外袍里面還縫了細軟的棉花,避免摩擦傷口,顯然是他準備多時的。

白羽一直守在門外,見巫醫出來,低聲問道:“成了?”

巫醫點頭,把用過的刀具收進皮囊,刀鋒在珠光下閃了一下,隨即被布裹住。白羽推門進去,看見鱗兒趴在榻上。背部過裹著厚厚的布。還蓋著外袍,但布下仍有些許血跡滲出,但是呼吸已經平穩了。

白羽走近,蹲下身,與鱗兒平視。鱗兒睜開眼,瞳孔顏色像被夜明珠照透的海,比平時更深。白羽伸手,指間輕輕地觸碰鱗兒的額角,聲音低而堅定:“接下來,交給我。”

鱗兒極為輕微地點頭,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白羽明白,她想說的是:別讓他們找到我。

巫醫站在門口,目光落在鱗兒身上,深色復雜,他低聲道:“殿下,逆鱗已除,水語也斷了。從此往后,你與普通人族無異,可也再也回不去碧落了。”

鱗兒閉了閉眼,好似在確認這疼痛是否是真實的。她再次睜開眼時,眼底最后一絲猶豫就消失了,只剩下了決絕。

白羽扶著她坐起來,動作溫柔,還是讓她皺起了眉頭。褪下的四十九枚鱗片被巫醫收進了一只銀盒子,盒蓋上面施加了封印。巫醫把銀盒遞給白羽:“這些,還有王后的遺物,記得交由殿下保管。”

白羽接過,銀做的盒子很涼。她扶著鱗兒走出石室,鐵門在身后合攏,鎖簧咔噠一聲,好似把過去與現在徹底隔開來了、長廊盡頭,夜明珠依舊明亮,水光鋪地,照出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慢慢融為一體。

石階的上方,有巡邏的衛兵的腳步聲經過,鐵靴踏地,節奏整齊。白羽停下腳步,等腳步聲遠去,才繼續往上。每一步,鱗兒都咬緊牙關,傷口在衣下牽扯,生疼。

躲開旁人回到寢殿,白羽準備了熱水。她親自為鱗兒擦身、換衣,動作利落卻像在包裹一個隨時都會破碎的瓷瓶一般輕柔。鱗兒坐在銅鏡面前,鏡中映出她蒼白的臉,頸側最后一道原本屬于銀鱗的痕跡正在褪去,留下了淡淡的粉色。

白羽把銀盒子放進了一只不起眼的木匣,木匣外面又纏上粗布,再塞進行囊的最底層。行囊里還有一套漢人的粗布衣服,一雙舊靴子,幾錠碎銀,以及一張手繪的北境輿圖,圖上用朱筆標出了一條從碧落至斷浪關的水下暗道。

把行囊扎緊,白羽把它放到榻邊,然后坐在鱗兒對面,輕聲交代:“明日子時,潮退到最低的時候,我帶你走暗道。出口在關外三里的一個淺灘,那里有人會接應你。”

鱗兒問:“誰?”

白羽答:“一個欠王后一條命的老漁夫。”

鱗兒不再過問,伸手握住白羽的手腕,指尖冰涼。白羽反握住她,掌心干燥而溫暖。

窗外,夜明珠的光被水里游弋的大魚遮住一瞬,寢殿陷入短暫的黑暗。黑暗里,鱗兒悄然說道:“我若回不來,把我的鱗片也埋在我母后的墳前吧。”

白羽道:“你若是回不來,我這條命也陪你一起埋了。”

燈光重新亮起,兩人對視良久,再無多余言語。

遠處,巫醫的銅鏡上的影像徹底消散,只剩下光滑的鏡面,映出空蕩蕩的石室,和地上幾滴早已干涸的血跡,仿佛從未有過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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