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營地后面沿著季節性流淌的夏日哈木河,往深山里走很遠很遠,有一片牧場。每年夏天就會有牧人騎著馬、開著車趕著牛羊拖家帶口地沿著河溝跨越百里黃沙從礦區經過,前去雪山下放牧。九月份,當天氣轉涼,青草枯萎的時候,牧人又趕著牛羊出來。所以這個時節牧人們早已離開,山里面不可能有人了,而且這個孩子看起來也不像牧人的孩子。
“你是……?”我問他,同時向他身后看去,但除了雪花亂舞什么也沒看到。
“能進去嗎?”
“哦,快進來。”我趕緊把他讓進屋里,透過模糊的眼鏡招呼道。
我摘下眼鏡,在爐子上烤了一會,待鏡片上霧氣散去又重新戴上,這才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樸實的穿著,頭發被風吹得稍顯凌亂,小臉凍得紅紅的,笑容燦爛,眼睛明亮。那一刻我竟莫名其妙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邊在爐子上烤手,邊高興地說:“終于找到人了。”
我問:“孩子,你從哪里來呀?”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你家大人在后面嗎?”
“沒有,就我一個人。”
我以為他是和家里大人一塊過來的,就問他:“怎么啦?找不到你家里人了?”然后又說,“不要緊,這兒就一條路,他們會找過來的。”
他坐了下來,左顧右盼,滿臉好奇。“只有你一個人嗎?”他問。
“還有一個同事,他在里面另一間宿舍里,估計睡了。”
“哦,這是你住的地方嗎?是這樣的啊。”
“挺好的,這不還在建嗎。”接著我問他:“我說,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來找人。”
“找人?找誰呀?”
“一個老朋友。”
我笑著說:“呵呵,你才多大呀,還老朋友。”
“沒錯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好好好,我相信你,那你是怎么來的?你家大人呢?”
“就有我一個人來,沒別人。”
“嗯?一個人,你怎么來的?”
“逛啊逛地就過來了。”他毫不在意地說。
“好家伙,你說的真輕松,光這段砂石路就上百里地,還不說有狼啊什么的,不帶這么編的啊!”
“啊!狼是什么?我怎么沒看見?”
“狼啊,像狗一樣的動物,看見了你就到不了這里了……”
他打斷我說:“像狗一樣?我可喜歡小狗了,狼可愛嗎?”
“這孩子,狼可是吃人的,尤其在冬天。還可愛?兇狠狡猾的東西能可愛嗎?很危險的!”
“這怕什么,我可是參加過野外生存訓練的哦。你見過狼嗎?”
“當然見過,不過它們也挺可憐的,大雪地里餓的肚子癟癟的,有時候我們也會給它們扔點食物。”
“就是嘛,這么可憐又怎么能兇狠狡猾?”
“孩子,可憐和兇狠狡猾不矛盾的。我給你說,不光是狼,還有看起來憨厚老實實際上特別兇猛的野牦牛呢。一個牛頭都比你大,那牛角鋒利的像叉子一樣,稍微碰一下就要你小命。”
“是嗎?我一路上來可什么都沒看見,這片沙漠里沒見著一個活物。”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危險不危險上。
“有啊。別看這里這么荒涼,這里除了有狼有野牦牛還有著靈巧可愛、蹦蹦跳跳的黃羊,還有慢條斯理的駱駝,還有看起來笨拙的黑熊,可多了。”
“是嗎,我們那里也有很多猛獸、猛禽。不過,我可不怕,我們經常跑到保護區去逗弄這些猛獸。我們那里還有很多很多可愛的小動物。你最喜歡什么動物?”他問道。
“我最喜歡的是知了,可惜這兒沒有,我故鄉那里有很多。我給你說,我小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抓知了了……”
“知了是什么東西?”
“就是一種昆蟲,也叫蟬,長著透明的翅膀,每年夏天在樹枝上‘知——了,知——了’地叫著,讓人好不心煩。它的幼蟲穿著厚厚的鎧甲,黃昏的時候從土里慢騰騰爬出來,爬到樹干上、草莖上,然后靜靜地伏下來,等到夜幕完全籠罩大地,它的后背會裂開一條縫隙,然后它那黃綠色、柔軟的身體慢慢從殼里掙脫出來,倒掛在殼上,伸展開透明的翅膀。如果你愿意熬夜,就會看到它的顏色逐漸變深,身體逐漸變硬。等到第一縷陽光照耀,它們黝黑的身上泛著藍色的光芒,翅膀一扇就輕巧地飛走了,像一個自由的精靈,可有意思了。”
“哇——真想見一下,你有照片嗎?”
“沒有。我很早就離開家鄉了,那時候還沒有手機,這些年也忘了拍一張了。”
“那你能給我畫出來嗎?”
“呃,我不會畫啊。小的時候倒是畫過,經常畫牛啊羊啊等一些動物,還蠻像的。不過呢,我給你說,我上大學時制圖比較好,還被老師拿出來展覽呢,可那跟畫畫是兩碼事啊。”
“好遺憾啊。我最喜歡泡泡鳥了,就是在空中飛著的一種鳥,像你們這兒的河豚一樣,鼓著大肚子、尖尖的嘴巴、小小的眼睛,像企鵝一樣的小翅膀呼扇著,高高低低地在空中漂浮,身后不時“噗噗”地噴出一股股氣體,一竄一竄地向前飛著。遇到危險時身后“啪”地噴出一股氣體,嗖地一聲就不見了蹤影。我和小朋友們喜歡開著飛艇追它,一下竄這兒一下竄那兒,拿它訓練飛行技能可有用了,就是要躲著點大人。”
“飛艇,是無人機吧……”我突然意識到話題偏了,“哎,這說你怎么過來的呢,怎么拐到喜不喜歡動物上面了。”
“嘿嘿,這個,呃,我是飛過來的。”
我有些無奈,“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小信使吧。”
肖新識?肖信始?比較怪的名字,不過我也沒太放在心上,當今父母給孩子起奇特名字的多了。“你有沒有家大人的電話,我和他們聯系一下,他們肯定很著急。”
“我父母在很遠的地方,聯系不上。”
“在什么地方?只要在地球上都能聯系到。”我開了個玩笑。
“呃,不在地球上。”
“嗨……”我是又氣又好笑,不說就不說吧。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這樣,根本不知道他們心里想什么。就在前一段時間,我一位同事的孩子因為家長的一句話就獨自離家出走,費了好大勁才找回來。我估計他可能是離家出走的,要不怎么害怕找到他家長呢。
“好吧,那我報警,讓警察查一下,也可以聯系到你家大人。”我想這你應該給我說實話了吧,不過看他的神色并不在意。于是我撥了電話,卻發現電話撥不出去。怪了,剛才還有信號的,可能是大風雪把光纖折斷了,這樣的話這幾天都別想有信號了。就在我考慮怎么辦的時候,他突然說:“他們不在家。我很久沒見著他們了。”他的目光有些黯淡。
難道是留守兒童?我心里想。這樣的孩子更加敏感,最好先不要刨根問底,先安頓下來,過后再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這樣吧,這兩天你先住在這兒,過兩天等送物資的車來了或者雪小了再送你出去,好吧?”
“好啊,好啊!”他又看起來一臉燦爛的樣子。
“餓了嗎?這兒有泡面,你先吃點?吃完了就睡到旁邊那張床上。”
“不用,這不重要。我們說會話吧。”他說。
這樣也好,對于小孩子,我毫無戒心,只要他愿意聊天,我是求之不得,說不定還能套出他的話來。就這樣,我們兩個就在這遠離人煙,空寂無人的荒漠中,圍著爐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