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門閥士族:瑯邪王氏文化傳家
- 孫麗
- 5171字
- 2025-08-19 16:28:43
第三節 漢代:經學世家
兩漢時期,瑯邪王氏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大背景下,逐漸發展為經學世家,基本確立了瑯邪郡望。
一、西漢時期
《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載:
(王)元避秦亂,遷于瑯邪,后徙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四世孫吉,字子陽,漢諫大夫,始家皋虞,后徙臨沂都鄉南仁里。(15)
王元選擇瑯邪避亂,應該與其父、祖有關。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王賁、王離父子隨秦始皇東巡,在瑯邪留居三個月。當時,瑯邪是東方重鎮,也是重要海港,秦始皇遷徙三萬戶百姓到瑯邪,免除十二年的賦役。三個月的時間,足夠王賁、王離了解瑯邪的歷史地理和風土人情,何況,王離封武城侯時武城(16)屬瑯邪郡,這可能就是王元后來遷居瑯邪的原因。
王元本為“避秦亂”而遠走瑯邪,但楚漢戰爭(公元前206—前202)期間的瑯邪也屢遭戰亂。先是田榮趕走了項羽分封的齊王田都,自立為齊王,項羽隨即出兵擊敗田榮,立田假為齊王,很快田榮弟田橫打敗田假,立田廣為齊王,不久韓信攻齊,占據齊地。接連不斷的戰亂中,王元可能多次遷徙,所以有“遷于瑯邪,后徙臨沂”之說,也可能是指其后人“徙臨沂”。
王元之后的幾代人史無詳載,顯然這時期的王氏家族并非顯宦,直到王元的四世孫王吉,瑯邪王氏才開始崛起。
王吉(?—公元前48),字子陽,時人亦稱其為“王陽”。《漢書·王吉傳》載:“元帝初即位,遣使者征貢禹與吉。吉年老,道病卒。”(17)公元前49年十二月,漢宣帝崩,元帝即位,次年改元初元,四月遣使巡行天下,“延登賢俊,招顯側陋”。(18)荀悅《漢紀》與司馬光《資治通鑒》皆將征王吉之事定為初元元年(公元前48),“上素聞瑯邪王吉、貢禹皆明經潔行,遣使者征之。吉道病卒”。(19)《王吉傳》稱他年老病卒,上推其生年,漢宣帝在位二十五年(公元前74—前49),昭帝在位十三年(公元前87—前74),三十八年顯然不能稱“年老”,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公元前141—前87),大致可推知王吉約出生在漢武帝統治的前期或中期。
漢武帝最重要的文化舉措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長安設太學,傳授儒家五經,學通一經即可入仕,吸引了大批士人研習儒家經典。通經入仕也成為此后知識分子進入仕途的主要途徑。
在這種大環境下,王吉赴長安學經,“少時學問,居長安”(20),學有所成后回瑯邪郡為吏,被舉為孝廉,“以郡吏舉孝廉為郎”。(21)舉孝廉、賢良的選官制度始于漢文帝時期,但并未形成定制。直至漢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按照董仲舒的建議,從各郡國中舉薦孝順父母、清廉官吏各一人,多半是通曉經書的士人或郡國屬吏,自此舉孝廉成為漢代選拔官吏的正途之一。孝廉入京城后一般先做郎官。“郎”是秦漢時期郎中令的屬官,有議郎、侍郎、中郎、郎中、執戟郎等不同稱呼,沒有員額限制,有時多達千人。他們平日在皇宮輪番宿衛,皇帝外出充當侍從,或者承擔傳達詔命的任務,經選拔后可以擔任中央的某些官職或外放為地方官,“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22)秦漢時期的歷史名人如李斯、韓信、東方朔、司馬相如、張騫、李廣、霍光、曹操等都是以“郎”進入仕途。
王吉由郎“補若盧右丞,遷云陽令”。(23)若盧是少府的屬官,《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注釋若盧:
服虔曰:“若盧,詔獄也。”鄧展曰:“舊洛陽兩獄,一名若盧,主受親戚婦女。”如淳曰:“若盧,官名也,藏兵器。《品令》曰若盧郎中二十人,主弩射。《漢儀注》有若盧獄令,主治庫兵將相大臣。”(24)
顯然,若盧的主要職責有二,一是掌管拘押將相大臣和貴族婦女的詔獄,二是收藏兵器。若盧的主要官職有令、丞,王吉擔任的若盧右丞,是少府中的一名低級官員。此后,王吉從若盧右丞遷為云陽(今陜西省咸陽市淳化縣)縣令。當時,萬戶以上的縣設縣令,一年俸祿為六百至一千石。在此任上,王吉盡職盡責,“舉賢良為昌邑中尉”(25),即以“賢良”身份升任昌邑國中尉。西漢的王國中尉,掌控國中兵馬,秩比二千石。
天漢四年(公元前97),漢武帝將第五子劉髆封為昌邑王,國都昌邑(今山東省菏澤市巨野縣)。后元元年(公元前88),劉髆薨,其子劉賀繼位昌邑王。劉賀任昌邑王共十三年,公元前74年,漢昭帝崩,無子,大將軍霍光迎立劉賀繼位。劉賀即位僅27日即被霍光所廢,霍光很快迎立漢武帝曾孫劉病已(后改名劉詢)繼位,即漢宣帝。宣帝即位初,吸取了劉賀被廢的教訓,仍委政霍光,直至地節二年(公元前68)霍光去世后才真正執掌大權。
王吉何時任昌邑中尉已不可考。作為王國重要官員之一,他竭力做好輔佐昌邑王的工作。時值昌邑王劉賀少年心性(26),喜歡在國中游獵,而且毫無節度,半天時間就乘馬奔馳二百里。所到之處,百姓不得不擱置農活,為他整修道路,牽馬服役,國中怨聲載道。對此,王吉多次上疏勸諫,劉賀雖不能聽從,還是命人賞賜王吉,以示尊重。
公元前74年,霍光迎立劉賀,王吉作為隨員一起入京。他意識到,劉賀根基尚淺,在霍光掌控政權之時斷不能與之相爭。因此,在赴京途中,王吉告誡劉賀謹慎從事,聽從霍光繼續執政,以求順利繼位。同行的昌邑王郎中令龔遂也多次勸諫。但劉賀根本不聽二人諫言,飲酒作樂,淫亂后宮,需求無度,即位僅二十七日,違禮悖制之事即做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平均每日要做四十多件。這些罪名,有些并無實據,卻成為他被廢黜的力證。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劉賀急于做掌控實權的天子,為與霍光等朝臣爭權,破格提拔許多昌邑屬官,甚至著手控制宮中宿衛。為保全自己的權益,霍光與張安世等人聯手廢黜劉賀,將昌邑屬官二百多人全部下獄,除了屢屢勸諫的王吉、龔遂和王式(昌邑王師)被從輕發落,髡為城旦,其他人都被處死。髡刑即剃掉犯人的頭發、胡須,在奉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27)的古代,是一種羞辱性的刑罰。西漢時期的城旦是四年徒刑,服刑期間要做修城墻等重體力勞動。受此刑罰后,王吉將之視為一生的污點,告誡子孫不要做王國的官吏。
漢宣帝繼位后,褒獎曾經勸諫昌邑王劉賀的臣子,龔遂被任命為渤海太守,王吉任益州刺史。西漢的刺史是監察官員,主要職責是巡行轄區郡縣,監察地方官的違法亂紀和豪強地主欺壓百姓的行為。王吉因昌邑王事件備受打擊,巡行益州各部,奔走于古蜀道上,越發對仕途厭倦,遂稱病辭官。盡管如此,王吉因是經學名家,不久又被征為博士、諫大夫。當時,漢宣帝寵信外戚,廣修宮室,重法治,輕禮制,王吉多次以儒家理念上疏勸諫,都不為宣帝所用。最終王吉對仕途徹底失望,辭官返回瑯邪,潛心研究經學,教授生徒。直至元帝繼位,王吉應召入京,病死于途中。
王吉一生,除以直言極諫知名外,并沒有突出的功業,但他兼通五經,是當時的經學名家,社會影響較大。在家族發展史上,王吉的地位更是無人可比。他將經學傳授給了兒子王駿,確立了王氏家族以經學傳家的傳統。后來王駿憑借經學成就“以孝廉為郎”,左曹陳咸和光祿勛匡衡都力薦王駿,稱其“經明行修”,“有專對才”。(28)此后,王駿任諫大夫,出為幽州刺史,調任司隸校尉,升任九卿之一的少府(掌管全國山海池澤的稅收和手工業制造)。八年后,改任京兆尹(西漢都城長安的長官),參與朝議,再升任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六年后病亡。
王駿的兒子王崇,也是從“郎”起步,歷任刺史、郡守,治理地方頗有政績。漢哀帝建平三年(公元前4)升任御史大夫,因替自己的姻親開脫罪責而被貶為九卿之一的大司農(詳見第六章),此后相繼任衛尉、左將軍。平帝即位(公元前1),王莽執掌政權,王崇升為大司空,封扶平侯。當時,正是王莽處心積慮謀奪西漢政權之時,王崇不愿卷入政治斗爭,元始二年(2)三月告病致仕。一年后,被婢女毒死,封國隨即廢除。這個婢女很可能就是王莽派出的。當時,王崇因出身經學世家,雖然他本人的經學成就不及父親王駿,更不及兼通五經的祖父王吉,但他政治地位較高,是頗有聲望的大儒。在王莽篡奪西漢政權的關鍵時刻,王崇稱病辭官,擺明了不與王莽合作,這是王莽不能容忍的。大約是知曉王崇之死與王莽有關,因此王崇的后人王遵才毅然投到了光武帝劉秀的麾下,為東漢王朝的建立和鞏固做出了貢獻。
從王吉、王駿到王崇,祖孫三代經學傳承不輟。在獨尊儒術的時代,一代比一代官位高,成為經學傳家的官僚世家,時人視為“有累世之美”(29)。西漢時期的這段家族發展史,為瑯邪王氏在魏晉時期成為一流豪族奠定了基礎,因此,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瑯邪王氏族人,多自稱“漢諫議大夫吉之后也”。(30)現代學者如陳寅恪、毛漢光等人,都認為秦末王元是東遷第一人,但西漢中期的王吉才是瑯邪王氏的始祖(31)。
二、東漢時期
公元8—23年,是王莽建立的新朝統治時期,他的托古改制不僅未能解決嚴重的土地兼并等社會問題,反而激化了社會矛盾,最終亡于綠林軍。光武帝劉秀掃平群雄,建立東漢政權(25—220)。瑯邪王氏家族在東漢時期的史料較少,甚至世系記載也出現了混亂。如王崇之后,載于史冊的是王遵,但史籍卻出現了兩種說法。
其一,王遵是王崇的兒子。《新唐書》卷七十二中《宰相世系表》載:
(王崇)生遵,字伯業,后漢中大夫,義鄉侯。生二子:峕、音。音字少玄,大將軍掾。四子:誼、叡、典、融。融字巨偉。二子:祥、覽。(32)
其二,王遵是王崇的孫子。南宋人汪藻《瑯邪臨沂王氏譜》載:
(王)崇孫后漢中大夫遵生青州刺史仁。仁四子:曰誼、曰叡、曰典、曰融。(33)
王遵仕至中大夫,封義鄉侯,這其中,應該有王氏家族此前的根基,也有王遵自己的努力。建武六年(30),樂浪人王調據郡造反,光武帝“遣樂浪太守王遵擊之,郡吏殺調降”。(34)據此推測,應是王遵平定叛亂有功,因之封侯。
王遵之后,王叡(?—189)的部分事跡可考。漢靈帝時,王叡任荊州刺史,與長沙太守孫堅一起鎮壓零陵、桂陽地區的叛亂。因孫堅是起自底層的武官,出身世家的王叡言行中對他頗為輕視,后來孫堅起兵加入討董卓的聯軍,借機除掉了王叡,“荊州刺史王叡素遇堅無禮,堅過殺之”。(35)
王叡的父親,汪藻《瑯邪臨沂王氏譜》和《晉書》都記載是王仁,“(王祥)祖仁,青州刺史。父融,公府辟不就”。(36)
從東漢初的王遵到東漢末的王叡,時間跨度近二百年,《宰相世系表》共載三代人。即便補上《晉書》所列的王仁一代,按照史學界三十年為一代的計算方法,中間顯然還有缺代。由于史料缺乏,這一時期其他王氏族人的名諱和事跡,已經無法詳細了解。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有二:其一,東漢后期大規模的戰亂,百姓、士人或死于非命,或四散流亡。“漢末喪亂,譜傳多亡失,雖其子孫,不能言其先祖。”(37)其二,東漢瑯邪王氏的政治地位遠不及西漢時期,王氏子弟一般只能做到中級官員,社會影響力小。更關鍵的是,在東漢中后期外戚、宦官輪流專權的政治環境中,王氏子弟可能多傾向于獨善其身,既沒有像漢末黨人那樣卷入政治紛爭留名青史,也沒有突出的政治、軍事功業載入史冊,更沒有當年王吉經學名家的文化影響,最終家族社會地位下降,導致世系不明。
盡管東漢時期是瑯邪王氏家族發展史上的衰落期,但正是在這一時期,家族郡望真正確立起來。
王元東遷瑯邪,戰亂中可能多次遷徙,“遷于瑯邪,后徙臨沂”。西漢時的臨沂在瑯邪郡南部,屬東海郡,王氏族人大約在瑯邪和東海兩個郡來回遷徙。至王吉時期,“始家皋虞,后徙臨沂都鄉南仁里”。(38)西漢時期的皋虞是瑯邪郡東北部的一個縣,在今山東省青島市即墨區溫泉街道皋虞村,目前還有王吉墓群。二十七座墓葬群中間,原有王公祠,供奉王吉、王駿和王崇。既然王吉祖孫死后葬于皋虞,“后徙臨沂都鄉南仁里”一句,或者是短時間遷徙居住,或者是指后人遷徙至臨沂。王氏家族真正定居臨沂,并以瑯邪為郡望,應該是在東漢時期。
建武十五年(39),光武帝劉秀封幼子劉京(?—81)為瑯邪公。建武十七年(41),晉封劉京為瑯邪王,合并瑯邪郡和城陽國為瑯邪國。大約是因年齡小(39),劉京長期留居京城,直至長兄漢明帝劉莊繼位的第五年(62),才到瑯邪就國,都城莒(今山東省日照市莒縣)。漢明帝對幼弟劉京頗為寵愛,永平二年(59),增加了他的封地,將太山的蓋、南武陽、華三個縣,東萊的昌陽、盧鄉、東牟三個縣劃歸瑯邪國。永平七年(64),太后陰麗華去世,漢明帝將母親所有金寶財物賜予劉京。莒地原為西漢城陽王劉章的封國,立有祭祀劉章的祠堂,享受國家定期祭祀,在當地影響較大。劉京或許是不滿自己的國都存在前朝封王祠堂,或許是覬覦莒地東南的平原地帶,建初五年(80),他上疏漢章帝,希望遷都到開陽(當時屬東海郡,今山東省臨沂市)。為達成此愿,劉京提出以封國的華、蓋、南武陽、厚丘、贛榆五個縣交換東海郡的開陽、臨沂兩縣。章帝很快批準了劉京的遷都要求,除了他要求的開陽、臨沂,另將原屬東海郡的即丘、繒兩縣也劃歸瑯邪國。雖然劉京在遷都開陽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但此后一直到西晉時期,開陽都是瑯邪國的政治中心。并且,從此臨沂歸屬瑯邪。盡管史籍中沒有明確記載王氏族人何時由皋虞遷居臨沂都鄉南仁里,但基本可以確定,東漢時期,瑯邪王氏的郡望已經逐漸形成了。
總之,兩漢時期的瑯邪王氏,在儒風盛行的時代,由秦代的軍功望族轉向了經學世家,進而成為世代簪纓的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