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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巴黎或寫作的野獸(1960—1966)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那個午后,卡洛斯·巴拉爾無聊地待在他的出版社辦公室里。巴塞羅那,賽伊克斯·巴拉爾出版社,卡洛斯·巴拉爾繞著自己的辦公桌轉來轉去,想擺脫那些日常性工作,就好像他突然之間無事可做了似的。盡管經常被文學和私人事務搞得焦頭爛額,可巴拉爾有時還是會感到無聊,會厭倦在那些灰暗的下午進行編輯工作,也許是因為他內心深處始終存在的另一個詩人自我在作祟。于是,他決定利用那個下午來重讀某些被編輯部審稿人斃掉的原創文學作品。那些承載著作者夢想的手稿如今正靜靜地躺在被遺忘的書架上,此時此刻,在世界各地的出版社里這一幕也依舊在反復上演。

巴拉爾打開了其中一份手稿,讀過幾頁后就把它丟到了一旁。他選了另一本,不久之后又做了同樣的動作。在讀過審稿人意見后,他覺得那些看法與他的不謀而合,于是又把那份手稿扔到了一邊。他又像很多速讀讀者一樣翻看起了第三份手稿:讀讀最后兩頁,再讀讀“高潮”部分的某些文字,最后讀讀前面的幾頁內容。那一刻,直覺告訴他應該繼續讀下去。于是,他決定從頭讀起,那本小說很快就征服了他??逅埂ぐ屠瓲柾耆两陂喿x里,沒注意到天已經黑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手中的是一本超凡的原創文學作品,那份由審讀人提供的棄用報告很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在讀完那本復雜的長篇小說后,巴拉爾再一次翻看書名和作者的名字:《英雄之所》(La morada del héroe),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這個名字很陌生,不過他感到很震驚。那個下午,他經歷了他口中的“文學顯靈”,通過直覺發現了一部大作。他必須盡快認識這位作者,他要和他言簡意賅地聊一聊,他必須向對方做出某些承諾。那本后來更名為《城市與狗》的小說讓巴拉爾著了魔,他記下了那位默默無聞的小說家的住址。他現在人在巴黎,是個秘魯人。文學敏感度驅使巴拉爾想起了塞薩爾·巴列霍(César Vallejo)。

這件當時看上去似乎無足輕重的事情發生數年之后,卡洛斯·巴拉爾給我講述了上述版本。“只讀了幾頁我就明白了自己手里拿著的是本偉大的小說,那是個偉大的發現。我當時對那位作家一無所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試著和他取得聯系。我那會兒剛好要去巴黎待幾天,一得知他住在那里我就給他拍了電報,我想跟他見面,互相認識一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留著那撮小胡子,眼神深邃,同時充滿懷疑的意味,我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個阿根廷探戈舞者,而非秘魯作家?!彼胝J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道。

1967年,在他為《崽兒們》的第一版——由巴塞羅那的魯門出版社(Lumen)出版——所撰寫的介紹性小文里,卡洛斯·巴拉爾給出了他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會面的“官方版本”描述。“認識他的時候,他住在盧森堡公園后面的圖爾農街上。要到達他的住所,得先靠點兒運氣在一個巴爾扎克式的內院里的幾扇不同的門中做出選擇,舊日馬蹄鐵在地上留下的痕跡似乎依舊在閃爍光芒。有扇門上的玻璃又藍又綠,晃動起來時的色彩很像印象主義繪畫,走上一段折磨人的、路標般的樓梯,突然路就沒了,你的眼前出現了那樣一扇門,根據巴爾加斯·略薩的說法,那種古老的設計可以很好地把屋內和外界隔絕開來,而且那扇門的制作工藝可以保證它不被腐蝕。巴爾加斯·略薩住處內部的樓梯平臺上住著個領取半餉的退伍軍官,他家門上交叉掛著兩把軍刀,還有一面繡著幾條龍的旗子?!卑屠瓲柪^續他對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在巴黎的住處無與倫比的、小說式的——也是他本人喜歡的巴爾扎克式的——描述:“就像是想讓密謀者和通奸犯絕望一樣,樓梯一直在吱嘎作響。那間公寓小得離譜。用于求生的東西以打字機——文學工具——為中心堆放著。打字機位于絕對核心的位置。我在巴爾加斯·略薩家的長沙發上緊張地午睡過幾次,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沒有找到旅行樂趣又無處可去的游客。每次,那臺打字機都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在運轉著,響響停停,提醒我它的存在。我們兩人的一個共同的朋友曾經說過,巴爾加斯·略薩是頭寫作的野獸。我認為,簡單說來,他是那種懷有堅定文學志向的作家,而這種作家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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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作家在巴黎,攝于六十年代初

有兩件事——也許只是兩件小事——可以作為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擁有“我們這個時代已經不多見”的“堅定文學志向”的佐證。其中一件發生于巴拉爾在巴爾加斯·略薩位于圖爾農街的家中進行某次“游客的緊張午睡”時。那位沉著守紀律的秘魯小說家那次單獨在家。巴拉爾躺在長沙發或巴爾加斯·略薩本人的床上小憩,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也許他記起了自己和巴爾加斯·略薩第一次相遇的場景,記起了當他得知對方不喝酒時的驚異感。“我們一下午都在聊文學,”卡洛斯·巴拉爾對我說道,“我一杯又一杯地要加湯力水的杜松子酒,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馬里奧只喝牛奶,一杯又一杯地喝純牛奶?!本驮诎屠瓲栆臅r候,他聽到門鈴聲響了。他遠遠地關注著發生的事情。巴爾加斯·略薩起身離開打字機,去開了門。“嗨?!卑蜖柤铀埂ぢ运_回應了問候,然后又用他那永遠保持沉著的聲音補充了一句,“我在工作。”小說家對待工作的嚴格態度并沒有嚇走那位不知姓名的女性來訪者,她走進屋子,大概——巴拉爾在黑暗中想象著——坐到了作家身邊的某把椅子上。巴拉爾的心里立刻生出了新的驚異感:巴爾加斯·略薩又繼續開始打字了,完全不理會那位女性訪客,而她本可以把他從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來。幾分鐘后,他聽到巴爾加斯·略薩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干什么呢?穿好衣服,你這樣會著涼的?!蹦贻p的小說家這樣要求那位女性訪客。然后,就像某種無法停止的酷刑一樣,打字機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以奇怪的節奏運轉著,響響停?!?。幾秒鐘后,伴著打字機聲和作家的呼吸聲,突然傳來暴怒的摔門聲,它標志著在巴爾加斯·略薩沉浸在創作中時出現的那場意外來訪的結束。

西班牙小說家胡安·加西亞·奧特拉諾(Juan García Hortelano)有次曾講述說,在六十年代上半葉,巴爾加斯·略薩一家——卡洛斯·巴拉爾也喜歡這樣稱呼他們——來到了塔拉戈納(Tarragona)的卡拉斐爾(Calafell),那里是那位加泰羅尼亞編輯巴拉爾和幾乎總是圍繞在他周圍的文學團體的夏日度假地。胡利婭·烏爾基迪(Julia Urquidi),巴爾加斯·略薩的第一任妻子,一到那里就立刻下樓到沙灘上去了。當時天氣炎熱,在經歷了漫長的旅行之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沖到海里去。“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加西亞·奧特拉諾這樣對我說道,“巴爾加斯·略薩還是沒有下來?!薄暗竭_旅游地的時候,他常常喜歡把帶來的東西擺放整齊,他覺著這樣很有意思?!焙麐I·烏爾基迪是這樣解釋的。

大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加西亞·奧特拉諾從滾燙的沙子上站了起來,朝巴拉爾的房子走去,它位于卡拉斐爾沿海大道邊的第一排房屋中,他想揭開巴爾加斯·略薩遲遲不來的謎團。通向巴拉爾家二樓的樓梯剛上到一半,加西亞·奧特拉諾就清楚地聽到了持續猛敲打字機的聲音,那種“敲敲停停”的聲音從巴爾加斯·略薩一家的房間里傳了出來。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這頭寫作的野獸正在進行創作,與此同時,巴拉爾身邊的那群“聲名狼藉的作家”卻在享受盛夏海灘,在大笑聲和粗鄙的玩笑話中縱情聲色。

卡洛斯·巴拉爾在他的“官方版本”中回憶說:“當初我想認識巴爾加斯·略薩的時候,他對我來說就只是個名字而已,是一本參選簡明叢書獎的手稿上標注的作者姓名,而后來他卻成為我編輯生涯中最大的、最讓人激動的發現之一?!焙髞硭置枋隽税蜖柤铀埂ぢ运_的一些基本特征:“第一次見面時我覺得他是個容易讓別人手足無措的人。他是那種高傲的文學家,思維清晰,時常出人意料地蹦出侵略性十足的想法來,不過他展現那些想法的方式又十分寬容,讓人想到船只搶風航行時閃爍的耀眼光芒,有時他不經意地高興起來,又讓人覺得像是湍急的水流在起伏,在后退。他講話十分流暢,節奏不斷變化。講一講就會說一聲‘不是嗎?’,看上去是在自問,實際上是在強調自己說話的內容?!焙髞恚鳛槟谴蚊枋龅慕Y尾,他又寫道,兩人之間進行的最初幾場談話“都以那種經典的伊比利亞式談話的方式開場,為什么不呢,我們每次都先談論現代文學,然后再談些沒有那么明確也不那么讓人緊張的文學話題——巴爾加斯·略薩讓我發現了他文學靈感的秘密源泉,他總是充滿熱情地跟我談論《阿瑪迪斯·德高拉》(Amadís de Gaula)和《騎士蒂朗》(Tirant lo Blanc[1],聊聊詩歌,各自隨意背誦幾句推崇的詩句,最后必定以對作家的抱負和職責作為討論的結束話題”。談到這里時,卡洛斯·巴拉爾堅持表示:“巴爾加斯·略薩認定自己是個偉大的作家,是與他最推崇的那些作家同一水平的作家,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愿意犧牲一切,運用智慧,讓那種形象化為現實?!?/p>

卡洛斯·巴拉爾的那些記憶與評價大致與智利小說家豪爾赫·愛德華茲(Jorge Edwards)的看法相同,后者從那時起直到現在一直都是巴爾加斯·略薩最親密的朋友之一。豪爾赫·愛德華茲在一篇題為《年輕的巴爾加斯·略薩》(El joven Vargas Llosa)的有趣文章里首先重拾對那段巴黎時光的回憶。后來,愛德華茲又在他所撰寫的關于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的作品《再見,詩人》(Adiós, poeta)中對那段記憶進行了加工。在《在巴黎的拉美人》一章中,愛德華茲詳細回憶了他和巴爾加斯·略薩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那是六十年代初,“文學爆炸”才剛剛露出苗頭,對于拉丁美洲作家來說,巴黎這座“光明之城”依然是一場“盛宴”,是真正的作家必須抵達的目的地。在《再見,詩人》中,愛德華茲表示最早在巴黎和他提到巴爾加斯·略薩的人是偉大的詩人于勒·蘇佩維埃爾(Jules Supervielle)的兒子讓·蘇佩維埃爾(Jean Supervielle),后者當時正負責法國廣播電臺的一檔西班牙語欄目《每日文學》,“每周三晚上10點鐘在弗朗索瓦總理街上的演播室里錄制”。愛德華茲、讓·蘇佩維埃爾、居住在巴黎的西班牙作家卡洛斯·賽普倫·毛拉(Carlos Semprún Maura)——他是一位西班牙共和國外交官的兒子,是堂安東尼奧·毛拉的孫子——曾經一道參加過那檔對談式的廣播節目,與他們同上節目的還有位“年輕的秘魯小說家,他才剛剛開始寫作生涯,是個謙遜的小伙子,正在艱難謀生。讓·蘇佩維埃爾覺得他的頭腦有點閉塞,太推崇左翼的那套理念。他對那位秘魯小說家寫的東西壓根兒沒有概念,也很懷疑自己會不會對它們產生興趣,不過他承認那個小伙子的閱讀量很大,尤其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而且還很聰明,甚至可以用‘杰出’這個詞來形容。他叫什么名字?叫巴爾加斯·略薩,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愛德華茲記得那是1962年7月初的事情?!榜R里奧當時只有二十五六歲,”這位智利作家回憶說,“那時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的外貌可以媲美電影明星?!焙髞硭_始以其卓越的文學才華描述起了那位秘魯作家:“他長得像個公子哥兒,留著小胡子,頭發打理得像個波萊羅舞的舞者或是墨西哥電影演員,穿著倒是很簡單,對當時知識分子的流行著裝有些無動于衷,或者說(這樣說更好)對此毫不在意。看到他時,沒人會相信在他們面前站著的是個偉大的作家,而他的抽屜里那時已經存放著那本即將成為拉美新經典小說的書(《城市與狗》)的手稿了?!?/p>

愛德華茲還寫道:“盡管讓·蘇佩維埃爾說了那些話,但我一和馬里奧開始交談就立刻明白自己面前的這個小伙子是個一流作家?!卑蜖柤铀埂ぢ运_十分健談,激情四射,“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光芒萬丈”,“他聲稱自己非常欣賞托爾斯泰的作品,尤其是《戰爭與和平》”,他還堅持認為(為此還與卡洛斯·賽普倫激烈爭論了一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主觀性太強,情緒過于豐富,有些死摳心理描寫。而他——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對那些更有雄心的小說家更感興趣,那些小說家就像泰坦巨人一樣,努力從小我中走出來,構建有趣的客觀世界,它們多樣而完整,作為虛構的現實,在真實的現實面前拔地而起,那是一種全景式的現實,被作為一種無所不包的發明物創造了出來”。舉個例子,他堅持認為“騎士小說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騎士小說的作者們天真地相信那些神話和中世紀的傳說,沒有任何諷刺式的距離感,而這正是那些小說具有十足表現力的原因之一”。出于這個原因,與卡洛斯·巴拉爾的說法一致,愛德華茲也提到巴爾加斯·略薩“是個極具熱情的讀者,在提到瓦倫西亞人霍安諾特·馬托雷爾(Joanot Martorell)的騎士小說《騎士蒂朗》中的某些場景時,他甚至會充滿激情地說得口沫橫飛,在提到巴爾扎克、福樓拜、大仲馬和威廉·福克納時也是一樣”。與詩人巴拉爾的回憶類似,愛德華茲堅稱:“我讀了《城市與狗》最早的幾本樣書中的一本,我震驚了,尤其對馬里奧嫻熟地把各種時間虛構化的能力和塑造并保持故事的懸疑性的技巧感到吃驚……那個長得像墨西哥電影明星的年輕人,那個狂熱而富有激情的閱讀愛好者,每當他講述《幻滅》中的呂西安同假阿巴特·埃雷拉見面的場景時,或是重復《通信受阻》(Comunicaciones desmentidas[2]中那些充滿魔力的句子時,他的眼里總像是有團火在燒,他還癡迷于西部片和法國黑色香煙,他走進現代文學殿堂時的起點很高?!痹趷鄣氯A茲講述的最后,他回憶說在那段日子里“馬里奧已經開始修改《綠房子》了,每天都像是被釘在了他的木桌和老打字機上,周圍擺放著秘魯雨林的地圖和人物概述表,就像個文學苦役犯似的。他是受福樓拜溺愛的孩子,盡管由于某些原因,福樓拜實際上并沒有親生骨肉。即將抵達巴黎‘攻城略地’的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給巴爾加斯·略薩起了個綽號,叫‘士官生’”。

不過,在充滿傳奇色彩的六十年代,給巴爾加斯·略薩起了那樣一個親切綽號的人真的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嗎?在我看來,“士官生”這個綽號更像是巴爾加斯·略薩的“發現者”卡洛斯·巴拉爾充滿文學性的幽默感的產物。我記得每次見面時,巴拉爾和我都會聊巴爾加斯·略薩,他在提到那位秘魯小說家時總是叫他“士官生”。巴拉爾的確是喜歡抖這種機靈的人,所以我認為巴爾加斯·略薩的這個綽號應當來自這位加泰羅尼亞編輯、詩人。

如果說豪爾赫·愛德華茲在《再見,詩人》里對巴爾加斯·略薩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的話,那么德國評論家、譯者、西班牙語文學研究者、巴爾加斯·略薩在文學領域的朋友沃爾夫岡·A.盧赫廷(Wolfgang A. Luchting)也不遑多讓。在他的著作《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現實分解者》(Mario Vargas Llosa, desarticulador de realidades)中,沃爾夫岡·A.盧赫廷說他之所以會結識巴爾加斯·略薩,是因為他想把后者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城市與狗》翻譯成德語,時間是1964年?!耙娒娴膱鼍爱敃r(現在也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盧赫廷這樣寫道,“他看上去個子很高,實際并沒有那么高。他的眼睛很亮,像冰塊一樣閃爍著微小的光芒。盡管當時是在他家里,也就是盧森堡花園附近圖爾農街上的那間公寓。為了抵達那里,我爬了一段很難爬、很折磨人的樓梯,我敲了門,然后聽到里面傳來一些聲響,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有一聲短暫的咳嗽聲,一扇門吱吱嘎嘎響的聲音。總之,所有那些一個人或好幾個人生活的跡象會讓第一次來訪的客人忍不住多想,生出邪惡的想法和自衛的想法來,最后房門被打開了:他打著領帶,頭發打理得很妥帖,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p>

“我已經說過了,”盧赫廷后來堅稱道,“他是個能讓人印象深刻的人。很有教養,彬彬有禮,風趣幽默,待人接物簡單大方,非常睿智、謹慎,談到文學話題時總會說個不停,他并不是那種未見過世面的人(在他看來,很多秘魯人都是這樣);他十分自律,像個苦行僧,很有條理,非常勤奮,真的可以說愛文學成癮,他擁有成為文壇領袖的核心素質(上述所有特質很少會體現在一個非印第安人的秘魯人身上,在秘魯土生白人身上幾乎不存在)。他戒了煙,飲酒量非常小,他喜歡慢跑,也就是現在人們稱為有氧運動的東西。他經常出現在公眾視線中,這種過分的曝光引發了我的好奇心:他滿世界跑,可他依然不停地在寫作?!焙髞硭肿詥柕溃骸八释麢嗔幔课矣X得是這樣的。政治權力?——這個時候談論這種冒險似乎為時尚早——誰知道呢?”盧赫廷的自問自答充滿神秘色彩,給人們對巴爾加斯·略薩的最早印象留下了一個疑團。

正是在那些年里,“士官生”巴爾加斯·略薩將會看到自己在世界當代小說領域的地位逐漸上升。那是他為了成為有影響力的作家而埋頭奮斗的歲月。在那時拍攝的照片里我們能看到巴爾加斯·略薩在法國電視廣播電臺工作時的場景,他身邊還有幾個同事——例如馬里奧·埃斯庫德羅(Mario Escudero)和路易斯·加維斯(Luis Gaivez),他們現在依然對他記憶猶新。還有一張照片,在雷內·克萊爾(René Clair)拍攝電影的間歇,巴爾加斯·略薩和多麗絲·德加維斯(Doris de Gaivez)、胡利婭·烏爾基迪一起當了臨時演員。同樣是在那些年里,他還曾前往文學先驅塞薩爾·巴列霍的埋身之地,還讀了某份紀念那位偉大詩人的文件。照片拍攝地大多在巴黎,1959年,1960年,1961年?;蛘咴趥惗?,在海格特公墓里的卡爾·馬克思墓前留下的照片里的巴爾加斯·略薩嚴肅、入神、面無表情。

在所有那些照片里——有的存在于我們的記憶里,有的則被公開刊出過,巴爾加斯·略薩總露出一副十分嚴肅的表情,仿佛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改變他的那股嚴肅勁兒。在剛成名的幾年里,那撮小胡子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他目光深邃,眼球漆黑,配上無動于衷的表情,好像在懷疑一切,使他看上去十分冷酷。他的頭發總是打著發蠟,梳理妥帖,下頦緊繃,臉上的樸素感幾乎讓人感覺有點哀傷,這實際上揭示出了他內心中的某些焦慮。那間公寓見證了巴爾加斯·略薩早期的文學熱情,他后來在某個場合曾經表示盡管那間公寓很小,可那里卻保存著他最好的回憶,因為演員熱拉爾·菲利普曾住在里面。實際上,那位偉大的法國演員——在出演過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筆下的卡利古拉一角后成為傳奇,正如巴爾加斯·略薩在文章《卡利古拉,一個朋克》(Calígula, punk)中所寫的那樣——剛好曾住在巴爾加斯·略薩樓下的那間公寓里。豪爾赫·愛德華茲依然記得每當巴爾加斯·略薩晚上12點鐘坐到打字機前準備開始工作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差,因為他就像身處可怕的地獄之上,那位演員的遺孀安妮·菲利普總會拿著某樣東西憤怒地敲擊屋頂,于是巴爾加斯·略薩的工作就會被打斷,一整晚隨心所欲地敲擊打字機的想法也總因此被放棄。

路易斯·哈斯(Luis Harss)在他那本被視為六十年代拉丁美洲小說“爆炸”綱要式的著作《我們的作家》(Los nuestros)中提到,他也曾在六十年代中葉到訪過巴爾加斯·略薩位于圖爾農街的家?!拔覀冏哌M巨大的廳門,穿過鋪著瓷磚的花園,沿著黑暗彎曲的樓梯爬上去,一直爬到三樓,當房門打開,房主在門檻邊出現時,陽光才再次驅散黑暗?!覀円恢荒_已經踏進了門內,他親切地迎接我們,微笑著,忍耐著。他不喜歡聊關于他自己的事情,不過沒過一會兒我們就在有些殘破的床上坐了下來,接著就開始暢聊了?!惫菇又貞浀溃骸鞍蜖柤铀埂ぢ运_嗓音有些沙啞,音量也不大,就像是在說悄悄話,又像是在談論某些秘密,又仿佛有其他什么人正在隔壁房間睡覺似的?!?/p>

哈斯是在讀過《城市與狗》和《綠房子》后,受到那兩本書的吸引,才前去拜訪巴爾加斯·略薩的。在哈斯拜訪巴爾加斯·略薩時,《綠房子》還沒有正式出版,那次拜訪過去幾年之后,哈斯在寫自己的那本書時,《綠房子》則已經出版了。在那個時期,巴爾加斯·略薩已經堅定了成為作家的信念。在自己的著作里,哈斯把描寫那位秘魯小說家的章節命名為“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或連通器法”,通過他的記錄我們可以看到,巴爾加斯·略薩再次提到了那些被巴拉爾稱為他的“文學靈感的秘密源泉”的作家。他提到了福樓拜、巴爾扎克和??思{,但提得最多的還得算霍安諾特·馬托雷爾的小說《騎士蒂朗》,他對此書十分癡迷,后來還成功促使極負盛名的西班牙阿利安薩出版社(Alianza)再版了包括那部小說在內的多本騎士小說。哈斯成功地讓巴爾加斯·略薩吐露出了他與那類“總是被惡意地忽略”的小說結緣的過程?!澳鞘谴髮W一年級的事了,”巴爾加斯·略薩說道,“我記得在一堂西班牙文學課上,老師在講到騎士小說時僅僅用幾句話一筆帶過,他說那是種糟糕的文學,粗俗、淺薄,毫無理智可言。在叛逆心和好奇心的驅動下,我開始閱讀在國立圖書館里能找到的所有騎士小說?!?/p>

大約十年之后,巴爾加斯·略薩對里卡多·卡諾·加維里亞(Ricardo Cano Gaviria)提到了自己和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黎共同經歷過的一樁趣事,里卡多·卡諾·加維里亞將之記錄在了《禿鷲與鳳凰,與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對談》(El buitre y el ave fénix, conversaciones con Mario Vargas Llosa)中。他當時是第二次來到巴黎,住進了拉丁區索梅拉德街上的威特酒店里,酒店是由拉克魯瓦夫婦經營的。巴爾加斯·略薩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胡利婭·烏爾基迪在那里等待作家獲得的獎學金發放下來,一等就是一個半月?!拔覀兡且粋€月過得棒極了,去看電影、看戲劇、買書,”巴爾加斯·略薩說道,然后補充道,“我還記得人們通知我我的名字不在獲得獎學金人員名單里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恐懼?!Y果就是我身處巴黎,身上只剩五十美元,根本不夠用來回秘魯?!边@位恐懼的“士官生”跑去把這種情況告訴了拉克魯瓦太太?!皠e擔心,”拉克魯瓦太太答道,“就住在這兒,直到您找到工作,能還得起房錢為止。當然了,二位得從最好的房間搬到最差的房間去……”于是,巴爾加斯·略薩和胡利婭·烏爾基迪直接搬去了威特酒店的閣樓。有趣的是,1967年巴爾加斯·略薩在加拉加斯結識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時候,后者給他講述了自己和其他一些拉美人在巴黎的種種奇遇。在巴爾加斯·略薩來到巴黎的四五年前,拉克魯瓦夫婦還經營著位于庫加斯街上的弗蘭德酒店。哥倫比亞獨裁者羅哈斯·皮尼亞查封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工作的《觀察家報》(El Espectador)的時候,后者正待在巴黎,住在弗蘭德酒店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沒了工作,也沒有找到工作的希望。巴爾加斯·略薩講述道:“而她(對加夫列爾)講了后來同我講的一樣的話:待在閣樓里吧,直到您找到工作,能還得起房錢為止。”在加拉加斯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記不起那位法國女房東的姓名了。巴爾加斯·略薩則向加西亞·馬爾克斯保證說自己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們當時說,”巴爾加斯·略薩回憶道,“不是所有法國人都是小氣鬼,至少有兩個人不是:弗蘭德酒店的老板和威特酒店的老板。過了一年或兩年,在某次旅程中,加博[3]和我又在巴黎相遇了……他到威特酒店找我,我發現他一進門就臉色發白。他把我叫到一邊,發著抖對我說:那就是弗蘭德酒店的女房東……拉克魯瓦太太。但是她已經看到他了。我對她說:‘拉克魯瓦太太,您還記得馬爾克斯先生嗎?’她答道:‘當然了,馬爾克斯先生嘛,住在頂樓的那位記者。’”“雙球連擊。”里卡多·卡諾·加維里亞在他的書里講述這樁逸事時用了這樣一個詞。在向巴爾加斯·略薩問及他是不是在威特酒店里寫完《城市與狗》的時候,那位小說家答道:“我當時已經寫好初稿了,是在馬德里開始寫的。不過大部分是在威特酒店寫完的,大概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小說最終完稿于1961年,我是在圖爾農街上的公寓里把它完成的。”

反抗的精神使他沉浸于騎士小說中,很快又變成了這位“士官生”最大的特征之一。這種精神早在他堅定自己的作家志向之前就已存在了。巴爾加斯·略薩在對童年生活的朦朧記憶中追根溯源,認為那些反抗的精神就發源于那時,它們逐漸膨脹,最終成為小說家的強烈志向,也即這位未來作家最主要的精神特征。不過在巴黎度過的那些既艱辛又幸福、充滿疑慮的日子標志著巴爾加斯·略薩作家生涯的開始,那段時間充滿執念、譫妄、焦慮和幻想,還有日夜不停的工作,或隱秘或公開的情事(其中一段感情使他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圖爾農街的公寓里被安妮·菲利普的敲擊聲折磨的每個夜晚。當然了,大家都已經明白,正是那種反抗的精神和自律性幫助巴爾加斯·略薩頂風破浪,使他深信自己能夠成為和他尊崇的那些作家同樣偉大的作家。


[1]均為西班牙騎士小說?!g注

[2]收錄于聶魯達的詩集《大地上的居所》(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中?!g注

[3]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昵稱。——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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