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作之癖:巴爾加斯·略薩的人生與創作
- (西)J.J.阿瑪斯·馬塞洛
- 7984字
- 2025-08-19 16:28:14
引子
我是在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的港口認識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的。當時這位秘魯小說家在返回秘魯的旅途中在此地停歇,在他長居歐洲時,他還是會經常懷著對未來命運的思考返回他的祖國。那是個天氣晴朗、平靜祥和的夜晚,時間是1972年年初。巴爾加斯·略薩正準備乘坐威爾第號輪船橫渡大西洋,他的出發地是他在舊大陸的最近一個居住地巴塞羅那,目的地則是利馬的卡亞俄港。我住在加那利群島的拉斯帕爾馬斯島上,當時正在走軍方的審判流程,原因是我在臨時清單出版社(Inventarios Provisionales Editores)出版了何塞·安赫爾·瓦倫特(José ángel Valente)的短篇小說集《十三號》(Número trece)。巴爾加斯·略薩給了我同他見面的機會,當時身處那座“緩刑監獄”的我毫不猶豫地赴約了,盡管這么做會違反軍方審判的規定。我搭乘飛機從拉斯帕爾馬斯啟程,在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的大西洋酒吧里等了整整一下午,一直等到巴爾加斯·略薩乘坐的那艘輪船出現在海平面上。
不過在那之前很久我就已經熟讀巴爾加斯·略薩的文學作品了,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前他的所有已出版作品我都閱讀過了。他的小說讓我如此著迷,甚至讓我產生了與他相識、在思想上產生聯系的迫切需求?!冻鞘信c狗》(La ciudad y los perros, 1963)、《綠房子》(La casa verde, 1965)、《酒吧長談》(Conversación en La Catedral, 1969)以及《首領們》(Los jefes, 1959)和《崽兒們》(Los cachorros. Pichula Cuéllar, 1967),這些篇幅或長或短的小說使得巴爾加斯·略薩——何塞·多諾索(José Donoso)在他的《“文學爆炸”親歷記》(Historia personal del boom, 1972)里友好地用開玩笑的口吻將他稱為“小嫩芽”——成了“拉丁美洲新小說”的排頭兵,如今我們已經可以將包括于其中的作家們定義為“六十年代在偶然和必然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涌現出的文學天才們”了。
在結識巴爾加斯·略薩之前,我無比暢快地閱讀了當時他剛出版不久的著作《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García Márquez. Historia de un deicidio, 1971)。這部不朽且犀利的文學評論作品研究的是當時作者在文學世界里最好的朋友的人生及文學作品。我們一起在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的普利多大道上的一家餐廳吃晚飯時,我才得知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和巴爾加斯·略薩當時幾乎算是門對門的鄰居,他們都住在巴塞羅那的薩里亞區,秘魯作家住在奧斯洛街,哥倫比亞作家住在卡波納塔街。在1972年2月的那個夜晚,我還搞清楚了為何巴爾加斯·略薩要花費如此多的精力來寫一本關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原因有很多,但其中占主導地位的一定是他的慷慨態度和文學直覺。
《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是我為那個2月的夜晚挑選的接近巴爾加斯·略薩的媒介,當時我們沿著圣克魯斯港附近的圣何塞街漫步,因為這位秘魯小說家想買一臺便攜的奧林匹亞牌打字機,它的好處顯而易見。加那利作家維克托·拉米雷斯(Víctor Ramírez)那次也陪著我們,他在談話時盛贊了馬拉美(Mallarmé)和薩維拉·托雷斯(Sabela Torres),與此同時還不停地拍照,為巴爾加斯·略薩的加那利之行留下了影像資料。我選擇《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作為談資倒并不是想借此贊譽這位秘魯作家,而是因為我依然對當時剛剛結束的閱讀體驗記憶猶新,而且我當時認為——現在依然這么認為——巴爾加斯·略薩本人的小說創作理念都蘊含其中了,或者至少他是充滿熱情地這樣去嘗試的。
和馬里奧一起的五個小時[1]——那次陪在他身邊的還有他的夫人帕特麗西婭·略薩(Patricia Llosa)——對我來說已足以深深地刻入腦海了,它成為一段漫長而牢固的友誼的開始,短暫的激動或不安都隨著時間化成了記憶。相反,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的那次相遇不僅意味著一個作家對另一個已經成名的作家的崇拜(后者已經創作出了偉大的作品,還有更多偉大的作品等待面世),還意味著我驗證了自己在閱讀巴爾加斯·略薩那成百上千頁作品時生出的感覺:他不僅十分睿智,對文學也懷有巨大熱情,這一點也得到了專家、評論家和學者幾乎一致的認可。國際文學評論界對西班牙語文學的態度往往十分專斷,可巴爾加斯·略薩甚至獲得了他們的尊敬。正因如此,何塞·瑪利亞·巴爾韋德(José María Valverde)毫不猶豫地堅稱巴爾加斯·略薩的《城市與狗》是自《堂塞孔多·松布拉》(Don Segundo Sombra)之后用西班牙語寫成的最能經受住考驗的小說。為了強調這部小說令人驚嘆的說服力,他在為巴爾加斯·略薩贏得簡明叢書獎后出版的首版《城市與狗》撰寫的前言中不斷重復、確認自己的上述觀點。
那次相遇距離本書出版已經過去許多時日了。在那之后,我一直有為巴爾加斯·略薩作傳的想法。我不僅想客觀地記錄下每一件在我看來有助于塑造這位秘魯作家充滿激情與矛盾的人格的事件,也想記錄下對其小說和文論作品的主觀感受及思考,畢竟在我看來,巴爾加斯·略薩是當代作家的典范。
從那時起,直到此時,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已值世紀之交,出現了許多讓全世界驚訝的奇怪變化。和文藝復興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期一樣,文學和政治又交織在了一起,讓關注這兩種激情的人都心生困惑,而它們正是巴爾加斯·略薩在演講、文論、講座和報刊文章中多次表示具有排外性或排他性的兩種事業。對巴爾加斯·略薩的作品和人格很熟悉的人一定都記得他的那篇沖勁兒十足的演講稿,那篇稿子文字深邃、睿智,展現出了這位作家對文學事業抱有的十足激情。巴爾加斯·略薩是在1967年于加拉加斯宣讀那篇演講稿的,當時他憑借《綠房子》贏得了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文學獎。那篇稿子的標題是《文學是一團火》,在那篇捍衛寫作事業的精彩文章中,巴爾加斯·略薩回憶了一位已被人遺忘的詩人奧貢多·德阿瑪特(Oquendo de Amat),以呼吁人們關注彼時作家們的悲慘處境。
“在我們的社會里,”巴爾加斯·略薩寫道,“在我們內心中的幽靈或魔鬼推動我們踏上的這條道路上[2],和過去一樣,和當下一樣,我們要始終敢于說‘不’,要敢于起身反抗,必須要求他們承認我們有持不同意見的權利,通過只有文學能做到的那種充滿活力和魔力的方式,展現出教條主義、審查制度、武斷專制都是人類尊嚴及進步的道德敵人,讓人們知道生活并不簡單,并不能用提綱來概述,通往真理的道路不總是平坦筆直的,通常充滿荊棘阻礙,我們要用作品來一次又一次展現這個世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以及人類行為的模糊性和矛盾性。和過去一樣,和當下一樣,如果我們熱愛自己的抱負,我們就該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三十二場內戰繼續下去,哪怕像他一樣輸掉所有的戰爭也在所不惜。我們的抱負將我們這些作家變成了永不喜悅的人、社會中有意或無意的攪局者、懷著理想的反叛者、在未收復的領土上起事之人、讓人難以忍受的魔鬼代言人。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我只知道事實就是如此。這就是作家的天職,我們理應維持它的原貌。近年來,文學在拉丁美洲被發現、接受、傳播,這片大陸也應當知曉那種針對它的、處于醞釀狀態的威脅,為了發展文化,這是文學必須付出的苦澀代價。我們的社會應該明白:被拒絕也好,被接受也罷,被迫害也好,被獎賞也罷,配得上‘作家’名號的寫作者為人們奉上的永遠不會是那種在他們遭受苦難和不幸時還能笑出聲來的作品。”[3]
我們剛剛引用的勁力十足的文字表明,擁有抱負的作家是社會中的異類,他們的目標是持續不斷地提醒同路人他們在歷史上的角色正是“在未收復的領土上起事之人”,提醒他們在當下,寫作意味著一場無休止的縱欲。在文學思想方面,比起??思{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來,巴爾加斯·略薩要更趨近維克多·雨果、奧諾雷·德·巴爾扎克、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爾斯泰。借助《文學是一團火》,巴爾加斯·略薩撼動了那個截至當時一直抗拒或矛盾地贊美職業作家、有抱負的作家的社會和世界,而無論是抗拒還是矛盾地贊美,秘魯作家和這兩種態度都保持著距離。
我最早寫成的關于巴爾加斯·略薩的作品恰恰題為《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火焰般的文學》(Mario Vargas Llosa: la literatura como fuego),書的內容是對這位秘魯小說家在一些演講和文章中提出的思想的凝練,其中最成熟的內容應該來自對他的小說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的閱讀。在這些作品中,他不僅是指出“配得上‘作家’名號的寫作者為人們奉上的永遠不會是那種在他們遭受苦難和不幸時還能笑出聲來的作品”的掃興之人,還是“弒神者”,這種人不僅敢于通過虛構出一片和上帝的造物完全不同的天地的方式來替代上帝,還敢于在進行文學創作這一全景化的寫作行為時抹殺那種神性。新近出版的《頂風破浪》(單卷本:1984年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1986年出版;第三卷:1990年出版)證明,在巴爾加斯·略薩筆下,文學書寫和政治理念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那種主要源自薩特的思想使得這位嚴于律己的作家的思想和文字充滿矛盾和悖論。因此,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確定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政治性作家的文學文章和政治宣言,還是一個既是政治家又是作家的人寫下的政治文章和文學宣言。在五十五歲時,巴爾加斯·略薩投身于政治活動。他超越了矛盾的身份,沉浸到了和文學事業一樣“排外”又“排他”的政治事業中去,進入了那個對他來說在那之前只在筆下出現過的世界,他曾用文字對那種充滿悖論的現實進行過復雜的批判。如果說從《城市與狗》開始,直到最近的小說,尤其是《世界末日之戰》(La guerra del fin del mundo),巴爾加斯·略薩的政治思想總是蘊含在他的作品中的話,那么在《頂風破浪》里,那種有時顯得十分矛盾的政治思想就真正強有力地被展現在了聚光燈下,我們甚至可以將之看成對這位充滿激情的作家在近二十多年里思想演變的概述。
由著名的帕迪利亞事件造成的與古巴的決裂實際上是巴爾加斯·略薩在六十年代末數年時間里漫長的思想轉變最終爆發的結果,這種轉變是隨著古巴革命政府斯大林化的進程而逐漸發生的。思想上的變化,與君特·格拉斯等一眾作家的論戰,對拉丁美洲的秘魯和該地區其他國家政局的展望,這一切都促使他呼吁這些國家應爭取真正的、歐洲式的民主,他始終不認可——至少在他的政治文章中是這樣——拉丁美洲的第三世界國家有其特殊性,因而必須找到和西方民主不同的解決方案的說法。我不是唯一一個擁有巴爾加斯·略薩寫于七十年代初的信件的人。在那些信件中,這位秘魯小說家對古巴革命和卡斯特羅主義提出了明確的質疑。我也不認為在面對如今被稱為“鐵幕國家”的那些東歐國家經歷的歷史事件和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成為捷克總統之后,自己是唯一一個關注到巴爾加斯·略薩在思想方面發生轉變的人。他曾是共產黨組織“卡魏德”的成員——這段經歷曾被他寫入《酒吧長談》,后來轉向自由主義,這種思想與在許多所謂的第三世界國家不幸蔓延的政治救世主思想完全相悖。在當今許多作家的想象中,那種與職業政治家打交道的人總能令他們感到驚訝,甚至引起他們的稱頌——有時是危險的贊歌,那些職業政治家往往是衰敗的官僚主義籠罩的老牌政黨內部的領導人員,而那些人時常能利用他們的人格魅力和革新力量改變那種死氣沉沉的政治局面,從瓦茨拉夫·哈維爾到巴爾加斯·略薩都是如此,后者的文學作品和充滿激情的人生經歷正是本書試圖描寫的主題。
除了文學之外,還有其他許多因素幫助巴爾加斯·略薩塑造了他的形象和生活。他的家人(妻子帕特麗西婭和三個孩子阿爾瓦羅、貢薩洛及莫爾加娜)在作家的私人生活和政治生活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年輕時的巴爾加斯·略薩曾多次表示作家的最大障礙就是生兒育女(在六十年代,巴爾加斯·略薩依然持這種看法),后來,隨著家庭成員的增加,在照料家庭的過程中,巴爾加斯·略薩的想法逐漸產生了變化。在那些看似斬釘截鐵、固守不變的看法方面,巴爾加斯·略薩實際上也在反思和改變,逐漸成熟的不僅是他的思想,還有他的行動方式。
當巴爾加斯·略薩決定站到自由運動組織(Movimiento Libertad)的最前線,抵制阿普拉黨人、秘魯時任總統阿蘭·加西亞(Alan García)發起的銀行國有化進程時,他受到了來自進步人士和左翼人士的大肆抨擊,這些人既包括普通人,也包括精英。傳統左翼及其信徒——不管是否在體制內——因秘魯作家堅定投身政治的態度感到十分驚愕,他們決心譴責那種決心,投身政治的作家往往只會迎來失敗的命運,他們就從這點入手對巴爾加斯·略薩展開抨擊。在我看來,他們真正懼怕的是巴爾加斯·略薩日益增長的政治影響力,他們害怕他憑借激勵人心的演講和邏輯獲得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政治地位,他們認為巴爾加斯·略薩想要當選秘魯總統的決定本身就該是失敗的。
借由《城市與狗》——這部作品從根本上來看是反軍國主義的,它利用軍校這一微縮版的秘魯或拉丁美洲社會控訴了野蠻的軍國主義思想——我們接觸到了波普爾(Popper)的政治理念,巴爾加斯·略薩作為該理念的實踐者,從他本人創立的自由運動組織出發,逐漸獲得其他一些傳統的保守派和中間派政黨以及獨立個體的支持,一步步成為秘魯總統候選人。
毫無疑問,我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激情、經歷豐富的人物,他的人生從政治和文學兩個平行的維度展開。巴爾加斯·略薩反復表示投身政壇只是短暫的經歷,“因為我一輩子都是作家?!彼@樣堅稱道。也許那種有時顯得有些矛盾、不合常理、引人注意的走鋼絲式的行為,也是在那個關鍵性時刻吸引眾多讀者和公民追隨巴爾加斯·略薩的原因之一。
我們在本書中無意預測作為作家或政治家的巴爾加斯·略薩未來會做些什么,而只是評析他的人生經歷,我們也要評析那些讓巴爾加斯·略薩在當下成為世界知名的知識分子、政治人物的文學作品。
不過要說我和巴爾加斯·略薩之間的聯系,其開始時間要遠早于我們在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港相見的那個2月的夜晚。我得坦承我第一次讀巴爾加斯·略薩的作品是在1967年前后,讀的是《城市與狗》,但當時并沒有提起太大興趣。那時候,1968年的那些暴力事件即將發生,法國的五月風暴也已奏起序曲,在馬德里大學生的圈子里,大家滿懷敬意地在談論西班牙語美洲新小說“爆炸”。那場運動中最光彩奪目的人物之一就是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當時他已經在我國文學圈子里最嚴苛的學者和讀者中間獲得了盛譽,憑借的正是1962年斬獲簡明叢書獎,后由賽伊克斯·巴拉爾出版社出版的《城市與狗》。在我和其他同學聊文學時(當時我們在康普頓斯大學學習古典文學專業,但當代文學對我們卻具有特殊的吸引力,而且越具有戰斗性的作品就越有吸引力),巴爾加斯·略薩和《城市與狗》總會出現在我們的談話中。所以,我們都會在學習古典文學之余去閱讀《城市與狗》,當時給我們講授古典文學課的都是些難以被忘卻的人物:何塞·桑切斯·拉索·德拉維加、路易斯·吉爾·費爾南德斯、弗朗西斯科·羅德里格斯·阿德拉多斯、曼努埃爾·費爾南德斯-加利亞諾和塞巴斯蒂安·馬利內爾·比格拉。
也許我最早閱讀《城市與狗》時過于敷衍了,一目十行,既沒對故事產生興趣,也沒留意到巴爾加斯·略薩那異于前人、令人驚訝的寫作技巧——他把那些技巧滲透進了每一頁紙中。我再次閱讀那部小說是在1969年年初的幾個月里,當時我已經畢業了,正在霍亞·弗里亞軍營(德特內里費)服兵役。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當兵的。某種奇怪的聯系讓我想起了那本小說《城市與狗》,我當時已經對它的作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沒什么印象了。我發現那本小說里的情節實際上正在佛朗哥軍政府的那座軍營中上演。在獲得允許能夠上街幾小時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書店買了本《城市與狗》。
我暢快地重讀了那本小說,記住了諸多事件、情節、地名和人物。“美洲豹”遭遇的人生劇變和士官生阿爾貝托的邊緣地位令我動情。我在遙遠的地方理解了秘魯的巨大的階級、種族和文化差異。我甚至感覺自己需要去一趟那個國家,走進萊昂西奧·普拉多,前提是那所軍校,那個“男孩子們去變成男人的地方”——很像那個時期西班牙所有的軍營——像巴爾加斯·略薩在小說里寫的那樣,真實存在于利馬。不過和語法形式——不要忘記我的文學之根扎在古典語言的研究上——一樣讓我目眩的是那種完全憑作者的意志扭曲、打碎西班牙語句型的寫法,作家成了在小說中使用的所有語言資源和句法資源的主人、領主。我當時覺得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講求形式、風格和故事性,他屬于那些勇于打破一切,再把它們拼湊起來,賦予它們深刻含義,進而豐富文學語言的另類作家。
在那次主顯節過去短短一年之后——我甚至不斷幻想有人監督我閱讀并重讀《城市與狗》,1月幽暗又寒冷的氛圍加劇了那座不幸軍營中的孤獨感,我往巴塞羅那給巴爾加斯·略薩寫了封信。由于不知道他的私人地址,我把信寄給了賽伊克斯·巴拉爾出版社,希望出版社能幫我把信轉交給作家。我在那封短信里提出希望巴爾加斯·略薩能給我一篇短篇小說,允許我在臨時清單出版社出版它。我隨信寄去了臨時清單出版社已經出版的部分圖書,我請求他至少給我回封信。我的那些共同進行青年時期冒險的同伴嘲笑我天真。巴爾加斯·略薩怎么會回復一群如此年輕的作家從加那利向他發出的合作請求呢?
不過臨時清單出版社出的第七本書——一個魔幻而帶有先兆性的數字——是路易斯·洛艾薩(Luis Loayza)的《吝嗇鬼》(El avaro)。洛艾薩當時在日內瓦為某國際組織工作,和巴爾加斯·略薩一樣也是秘魯人,兩人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們兩人再加上阿貝拉爾多·奧貢多(Abelardo Oquendo)組成的和臨時清單類似的團體——當然,有些不同[4]——曾經在利馬出版過《寫作手冊》(多人撰文的小冊子,每期一個關于虛構文學的主題)和雜志《文學》(1958—1959)。審讀《吝嗇鬼》的手稿和與路易斯·洛艾薩接觸的任務落到了何塞·安赫爾·瓦倫特手上,他當時住在日內瓦。我們這才得知《吝嗇鬼》——由七則很短的小故事組成,幾乎都是博爾赫斯式的故事,但寫得很棒——首次出版是在1955年,出版地是利馬,是那場起義式冒險的組成部分,發動者是“一群適度反對如文獻學家一樣描寫秘魯社會的‘五〇一代’作家的年輕人,他們認為作家應該通過寫作藝術來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5]。
在收到我的信件短短幾天后,巴爾加斯·略薩就從巴塞羅那寄來了回信。他感謝我給他寄書,然后帶著點思愁和興奮勁兒地提醒我說《吝嗇鬼》已經“在利馬灰暗的日子里”由那群作家出版了,而且他在《酒吧長談》的獻詞中提到了幾位朋友,路易斯·洛艾薩就在其中?!毒瓢砷L談》無疑是作家向那段艱苦斗爭、幾乎看不到文學上的努力會有回報的歲月的致敬。讀過他的信后,我到我的私人小藏書室里取出了《酒吧長談》,讀了獻詞。它不僅僅是一則簡單的通告,它記錄的是逝去的時光,是對在他剛剛成為作家的那段時間里陪伴在他的身邊、堅定支持他的那群好朋友的示愛和回憶:“獻給住在佩蒂·杜阿路上的博爾赫斯研究者路易斯·洛艾薩和‘海豚’阿貝拉爾多·奧貢多。”
因此,可能得感謝“住在佩蒂·杜阿路上的博爾赫斯研究者”路易斯·洛艾薩和“勇敢的小薩特”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之間的友情,像是居于我們之上的命運之神的偶然安排,我才得以和巴爾加斯·略薩建立起了直接的聯系。
我們后來又互通了許多次信件。巴爾加斯·略薩在每封信中都對我說他沒法給我們寫東西,因為如今他想寫的東西“篇幅越來越長了”。后來,在我讀過《綠房子》和《酒吧長談》后,我們就經常通電話了。
又過了幾個月,巴爾加斯·略薩走下“威爾第號”輪船,來到了圣克魯斯-德特內里費港。見到他真容的時刻終于到了。雖說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已經準備要研究他的經歷和作品了,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寫出一本關于這位秘魯作家的書來。在《城市與狗》出版后,他——頂風破浪——已經成為最杰出、最受追捧的西班牙語小說家了。
[1]此處作者對西班牙著名小說家米格爾·德利維斯(Miguel Delibes)的著名小說《和馬里奧一起的五個小時》(Cinco horas con Mario)進行了戲仿和致敬?!g注。(如無特殊標注,本書注釋均為原注。)
[2]指文學創作的道路。巴爾加斯·略薩常將文學創作比作“驅魔”的過程,把作家心中的那些不得不寫的主題或想法比作“魔鬼”,本書后文多次借用巴爾加斯·略薩的這一比喻。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也有類似表述,但他多用“幽靈”進行比喻?!g注
[3]Vargas Llosa, Mario, La literatura es fuego, Antología mínima de Mario Vargas Llosa,Tiempo Contemporáneo, Buenos Aires, 1969.
[4]原文為拉丁文。本書斜體字句,均為非西班牙文,包括英文、法文、拉丁文。后文不再具體標注。——譯注
[5]Oviedo, José Miguel, Mario Vargas Llosa: la invención de una realidad, Barral Editores,Barcelona, 1970.(引自該書首版,Seix Barral, Barcelona, 1987, 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