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后半夜窗外起了風，卷著雨點打在玻璃上，噼啪聲總讓他想起那團藍光在齒輪間跳動的樣子。他索性披衣起身，摸到工作臺前拉開抽屜，黑布下的玻璃片泛著幽幽的藍光，那行字跡依然清晰——“明日午后三點，西巷修鞋攤老陳的錐子，能扎透時間的紋路”。

指尖懸在玻璃上方兩寸處，能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像夏日傍晚掠過河面的風。他把玻璃翻過來，背面干干凈凈，連半點污漬都沒有。這怪事來得蹊蹺，可那真實的觸感和清晰的字跡，又讓他沒法當它是老眼昏花的幻覺。

天蒙蒙亮時，雨停了。程硯秋推開鋪子門，潮濕的空氣裹著泥土味涌進來，巷口的梧桐樹下落了層細碎的黃葉。他搬了把竹椅坐在門口，看著晨練的老街坊們打著太極經過，聽著遠處早點攤傳來的吆喝聲，心里那點異樣感似乎被這熟悉的煙火氣沖淡了些。

“程師傅早啊！”賣豆腐腦的劉大姐推著三輪車經過，白汽從保溫桶里冒出來，在微涼的空氣里凝成白霧，“今兒要不要來碗熱乎的？加倆糖糕。”

程硯秋擺擺手：“不了，剛喝了粥。”他望著劉大姐的車轍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淺痕，突然想起年輕時讀過的科幻小說，那些關于時間旅行、平行宇宙的故事，當時只當是消遣，從沒往心里去。

上午的生意不忙，修了個電子鬧鐘，換了塊手表電池。程硯秋總忍不住看墻上的掛鐘，時針每挪一格，心里那點莫名的期待就多一分。他甚至找了個借口，去西巷轉了一圈。

老陳的修鞋攤擺在巷口的大槐樹下，一塊磨得發亮的木板搭在兩條長凳上，上面擺滿了各種鞋釘、膠水、鞋刷，還有幾雙等待修理的舊皮鞋。老陳正低著頭，用那把黑黝黝的錐子給一只解放鞋釘掌，“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在安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陳師傅，忙呢？”程硯秋走過去，裝作閑逛的樣子。

老陳抬頭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程師傅啊，今兒沒修表？”他手里的錐子確實像傳說中那么沉，鐵青色的錐身帶著經年累月的包漿，頂端裝著塊磨圓了的木頭柄，上面布滿細密的指痕。

“剛修完，出來透透氣。”程硯秋的目光落在那把錐子上，“你這家伙什有些年頭了吧？看著比你歲數都大。”

“可不是嘛！”老陳放下錐子，摩挲著木柄，“我爹傳下來的，說是當年從鐵軌上截下來的鋼，打了七遍才成這樣。你別瞧它不起眼，硬得很，釘厚鞋底跟玩似的。”他拿起錐子往旁邊的膠皮墊上戳了戳，留下個深深的小孔。

程硯秋注意到，錐尖上似乎沾著點奇怪的光澤，不是金屬反光，倒像是蒙著層淡淡的水汽。他剛想問什么，老陳已經低下頭繼續干活，錐子再次起落，敲擊聲規律而沉悶。

回到鐘表鋪，程硯秋心里更亂了。老陳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修鞋匠，那把錐子也沒什么特別，除了重點、舊點，和巷口五金店賣的新錐子沒多大區別。難道真是自己老糊涂了，把幻覺當了真？他拿起那塊玻璃，對著陽光仔細看，藍光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字跡卻依然頑固地存在著。

午飯簡單吃了碗面條，墻上的掛鐘指向兩點半。程硯秋坐不住了，索性關了鋪子門，說要去買包煙，慢慢往西巷踱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槐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老陳的修鞋攤前多了個顧客，是住在隔壁樓的王奶奶，正拿著雙繡著牡丹的布鞋，讓老陳給換個鞋底。

“這鞋是我家老頭子生前穿的，”王奶奶絮絮叨叨地說，“壞了舍不得扔，換個底還能穿兩年。”

老陳點點頭，接過布鞋翻過來查看：“這布鞋納得密，底子磨薄了，換個牛筋底吧，耐磨。”他拿起錐子，在鞋底邊緣比劃著，準備下針。

程硯秋站在不遠處的煙攤前，假裝挑選香煙，眼睛卻死死盯著修鞋攤。掛在電線桿上的廣播正在報時：“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三點整。”

話音剛落，老陳的錐子正好扎進布鞋的鞋底。就在錐尖穿透布料的瞬間，程硯秋清楚地看到，一道極淡的白光順著錐尖冒了出來，像縷青煙鉆進布鞋里。更奇怪的是，布鞋上竟然浮現出淡淡的影子——一個模糊的男人身影，正坐在燈下，手里拿著針線，似乎在納鞋底。

那影子只出現了一秒鐘，就像被風吹散的煙，倏地不見了。老陳和王奶奶都沒察覺，老陳還在低頭拉線，王奶奶則在念叨著家里的瑣事。

程硯秋的心跳瞬間加速，手里的香煙差點掉在地上。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絕不是眼花！剛才那影子的動作、姿態，分明就是在做布鞋，和王奶奶說的“老頭子生前穿的”對上了！

“老板，來包紅塔山。”程硯秋聲音有些發緊，付了錢，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他沒有立刻離開，站在樹影里繼續觀察。老陳又用錐子扎了幾次鞋底，卻再沒出現剛才的景象。直到把鞋底換好，遞給王奶奶，整個過程再正常不過。

“謝了啊陳師傅，手藝真好。”王奶奶拿著布鞋，滿意地走了。

老陳收拾著攤子，拿起錐子在布上擦了擦，自言自語道：“奇怪，剛才怎么覺得錐子有點燙？”

程硯秋轉身就往回走，腳步有些踉蹌。陽光明明暖融融的，他卻覺得后背發涼，比昨天摸到藍光時的感覺更甚。那行預言應驗了！老陳的錐子真的“扎透時間的紋路”，看到了過去的影子！

回到鐘表鋪，程硯秋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工作臺上空空如也，那座1953年的三五座鐘靜靜待在那里，齒輪間再沒有藍光冒出，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個冗長的夢。

可他知道那不是夢。玻璃上的字跡還在，修鞋攤的景象還在眼前晃。他走到工作臺前，重新打開抽屜，看著那行淡藍色的字，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可怕的問題——這到底是開始，還是已經發生了很久，只是自己今天才發現？

窗外的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墻上的掛鐘“鐺”地敲了一下，三點半了。程硯秋拿起那塊玻璃，對著光線看，發現字跡邊緣的藍光似乎淡了些，像正在慢慢褪色。

他突然想起老陳剛才的話，錐子有點燙。難道這種“異常”會消耗什么？還是說，每個預言只有一次效力？程硯秋把玻璃放回抽屜，鎖好，又找了塊厚布蓋上，仿佛這樣就能把秘密藏起來。

可心里的波瀾卻怎么也平息不了。他坐在工作臺前，看著那座還沒修好的三五座鐘，第一次對這些陪伴了一輩子的齒輪、發條感到陌生。這些老物件里，到底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三年前掠過地球的伽馬暴，到底在人間留下了多少這樣的“余波”？

程硯秋拿起鑷子，指尖再次觸碰到冰冷的齒輪，這次沒有藍光，也沒有麻癢，可他卻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進了一顆石子，即使漣漪散去，水面下的暗流也已經開始涌動。

他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手，這雙手修了一輩子時間的容器，卻突然發現，時間本身，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柔軟得多，也神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