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風口回來的三天里,張宇沒再上山。白天在玉米地里薅草,毒辣的日頭曬得他頭暈眼花,可一到夜里,那地洞里的黑影就會鉆出來,在他夢里晃來晃去——黢黑的輪廓,耷拉的腦袋,還有池塘里晃蕩的破陶碗,攪得他整宿整宿睡不著。
張建春倒是天天來找他,每次都揣著瓶二鍋頭,兩人蹲在門檻上,就著咸菜喝兩口,話題總繞不開那個洞。
“我琢磨著,那黑影肯定不是活物。”張建春灌了口酒,喉結滾動著,“你想啊,誰家活人能在那濕乎乎的洞里待著?還一動不動的?”
張宇捏著酒杯,手指關節發白:“可那天明明看著它動了。”
“說不定是眼花了。”張建春嘖了一聲,“火把光晃來晃去的,水里還有影子,保不齊是看錯了。再說了,就算真是個死人,那也是老輩子的事了,怕啥?”
話是這么說,可張宇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他想起村里老人們講的故事,說黑風口那片山梁底下是空的,早年鬧土匪的時候,有伙子人把搶來的金銀埋在了里面,還殺了個活人為殉,后來那片山就沒太平過,打雷的時候總聽見底下有哭聲。
“要不……就算了?”張宇猶豫著,“咱安安分分挖藥,也能過日子。”
“算個屁!”張建春把酒杯往地上一墩,酒灑了半杯,“那洞是人工挖的!你忘了那鑿痕?能費這么大勁鑿洞的,能是普通人?這里面要是沒寶貝,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的話像根火柴,點燃了張宇心里那點不甘。是啊,誰家沒事在石縫里鑿這么深的洞?還連著個有水的石室?就算沒有金銀,弄點老物件出來,在縣城的古玩攤也能換不少錢。他摸了摸口袋里皺巴巴的幾張毛票,那是前幾天賣柴胡換來的,連給娃買本字典都不夠。
“那……咋辦?”張宇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豁出去的狠勁。
張建春眼里頓時冒了光:“咱自己去!不叫別人!知道的人越多,分的人就越多,這種事,就得悶聲發大財。”
接下來的兩天,兩人開始偷偷準備。張建春從家里翻出了他爹年輕時開礦用的礦燈,充了滿滿一電瓶的電,又找了根三米長的鋼管,一頭砸扁了,算是個簡易的撬棍。張宇則把家里的防水布裁了幾塊,縫成個簡陋的背包,裝了些干糧、火柴、還有一小袋鹽——老輩人說,洞里陰氣重,帶點鹽能避邪。
出發那天選在正午。七月的晌午,日頭正毒,村里的狗都趴在墻根吐舌頭,路上連個串門的人影都沒有。兩人戴著草帽,背著家伙,順著山路往黑風口走,鞋底踩在滾燙的黃土上,燙得腳底板發麻。
快到洞口時,張建春忽然停住腳,從包里摸出個紅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半截桃木枝,上面還纏著幾縷紅繩。“這是我從村頭老槐樹上折的,我奶說能鎮邪。”他把桃木枝塞給張宇一截,自己攥著另一截,“拿著,心里踏實。”
張宇捏著冰涼的桃木枝,心里那點發怵淡了些。兩人貓著腰鉆進石縫,洞口還是老樣子,黑黢黢的,像只半睜的眼。張建春打開礦燈,光柱“唰”地射進去,照亮了前面的洞道,土墻上的鑿痕在光柱里看得清清楚楚,比上次用火把照時更顯規整。
“走。”張建春壓低聲音,率先鉆了進去。
這次有了礦燈,路看得格外清楚。洞道里的土還是松松軟軟的,只是比上次更濕了些,踩上去能印出深深的腳印。礦燈的光柱掃過洞壁,張宇忽然發現,那些鑿痕不是亂的,像是有規律的,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淺淺的凹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你看這墻。”張宇用手摸了摸凹槽,邊緣光滑,不像是自然風化的,“像是……人抓著往上爬過?”
張建春回頭掃了一眼:“管它呢,先到石室再說。”
兩人往前挪了約莫一刻鐘,腳下的泥越來越軟,空氣里的水汽也越來越重,帶著股河泥的腥氣,嗆得人鼻子發癢。礦燈的光柱往前探,已經能看見石室的輪廓了,還有那汪黑沉沉的池塘,水面平得像塊鏡子。
“慢點走。”張建春放慢腳步,礦燈的光柱小心翼翼地掃過池塘周圍,“上次那黑影就在……”
他的話沒說完,光柱已經照到了池塘邊——那個黑影還在。
還是背對著他們,坐在那塊巖石上,輪廓在光柱里比上次清晰多了。張建春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礦燈的光柱微微發顫,張宇攥著桃木枝的手也出了汗,心里默念著“阿彌陀佛”——他其實不知道這佛號管不管用,只是小時候聽奶奶這么念叨過。
“沒……沒動。”張建春咽了口唾沫,聲音發緊,“你看,它還在那兒。”
礦燈的光柱緩緩往前挪,照亮了黑影周圍的水面。上次沒看清的那些碎片,原來是些爛掉的木頭,像是個破舊的木盆,散成了好幾塊,還有些灰黑色的布片,泡在水里,一碰就碎成了渣。
“要不……扔個石頭試試?”張宇小聲說。
張建春沒說話,撿起腳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掂量了掂量,朝著黑影旁邊的水面扔了過去。“咚”的一聲悶響,水面濺起水花,漣漪一圈圈蕩開,拍在巖石上,發出“啪嗒”的輕響。
那黑影還是沒動。
張建春的膽子大了些,舉著礦燈,一步一步繞著池塘往前走。張宇跟在后面,眼睛死死盯著黑影,生怕它突然轉過頭來。礦燈的光柱越來越近,他這才發現,那黑影的“衣服”其實不是布料,而是一層厚厚的苔蘚,黑綠色的,貼在上面,像是打了層補丁。
“是個石像。”張建春忽然松了口氣,聲音里帶著點興奮,“你看,是石頭的!”
張宇趕緊湊過去,礦燈的光柱直射在黑影身上——還真是個石像。
石像約莫有半人高,坐在巖石上,背對著他們,腦袋耷拉著,肩膀削瘦,身上確實覆著層厚厚的苔蘚,剛才看著像衣服,其實是苔蘚纏在了一起。可就算看清是石像,張宇心里的發怵反倒更厲害了——這石像太像人了。
“我的娘……”張宇的聲音有點抖,“這雕的……也太真了。”
石像的皮膚是青灰色的石頭,可紋理卻和真人的皮膚一樣,甚至能看出胳膊上的肌肉線條。礦燈的光柱往下移,照到石像的手——那雙手搭在膝蓋上,手指蜷曲,指甲縫里還嵌著些泥,就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一樣。
“轉過去看看。”張建春咽了口唾沫,手里的鋼管攥得發白。
兩人繞到石像正面,礦燈的光柱直射在石像的臉上——張宇倒吸了口涼氣,差點把手里的桃木枝扔了。
石像的臉是個中年男人的模樣,眉眼深陷,顴骨高聳,嘴唇抿著,嘴角往下撇,像是憋著股狠勁。可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它的身上——從肩膀到胸口,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毛發,不是雕刻出來的紋路,而是像真的毛發一樣,嵌在石頭里,黑褐色的,長短不一,有些還打著卷,沾著濕漉漉的水汽。
“這……這是啥手藝?”張建春的聲音發顫,“石頭上咋會長毛?”
張宇沒說話,他的目光落在石像的眼睛上。石像的眼珠是用黑色的石頭鑲嵌的,沒有瞳孔,就是一片漆黑,可在礦燈光柱的照射下,那片漆黑里像是有光在晃,讓人覺得它正在盯著自己看。
“像……像咱村老輩人說的‘毛人’。”張宇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誰聽見。
張建春愣了一下:“毛人?那個傳說?”
張宇點點頭。他小時候聽奶奶講過,說早年間黑風口這地方住著個“毛人”,渾身是毛,力大無窮,能在石頭上鑿洞,還能呼風喚雨。后來來了伙子外鄉人,說要跟毛人合伙藏寶,把金銀埋在山底下,結果毛人被外鄉人殺了,就埋在藏寶的地方,成了守寶的鬼。
“奶奶說,毛人死后,山神爺可憐他,就把他變成了石頭,守著那片山。”張宇盯著石像身上的毛發,“你看這毛……跟傳說里一模一樣。”
張建春的臉色有點發白:“那……這洞就是毛人鑿的?這石像是他自己變的?”
“不知道。”張宇搖搖頭,礦燈的光柱掃過石像旁邊的水面,“但這肯定不是普通的石像。你看這雕刻手藝,咱村里的石匠絕對雕不出來。”
石像身上的毛發不僅密集,還帶著自然的卷曲,甚至能看出不同部位的粗細——胸口的粗硬,胳膊上的細軟,就像真人身上長的一樣。張宇伸手想去碰,被張建春一把拉住。
“別碰!”張建春的聲音很尖,“萬一有啥說道呢?”
張宇縮回手,心里也有點打鼓。他想起奶奶說的,毛人死后怨氣重,誰碰了他的東西,就會被纏上,晚上做噩夢,白天走霉運。
兩人圍著石像轉了兩圈,礦燈的光柱在石室里掃來掃去,除了那汪池塘和散落的木頭、布片,沒別的東西。池塘里的水很清,能看見底下的淤泥,黑糊糊的,不知道藏著什么。
“寶貝呢?”張建春有點急了,“總不能就這么個石像吧?”
張宇沒說話,他的目光落在石像腳邊的巖石上。那里有個淺淺的凹槽,像是被什么東西長期壓著,邊緣很光滑。他用礦燈湊近照了照,凹槽里有些粉末,灰白色的,像是木頭燒成的灰。
“這里以前放過東西。”張宇用手指抹了點灰,捻了捻,“像是個木盒子。”
“木盒子?”張建春眼睛一亮,“那肯定是裝寶貝的!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不像。”張宇搖搖頭,“這灰看著年頭不短了,要是被人拿走,早該掃干凈了。”他蹲下身,往巖石底下看,“說不定……掉水里了。”
池塘的水就在巖石邊,離石像的腳不到半米,要是木盒子沒放穩,確實可能掉進去。張建春把鋼管伸進水里,試探著往下捅,鋼管沒入水里約莫半米,就碰到了硬東西,“咚”的一聲悶響。
“有東西!”張建春的聲音發顫,趕緊把鋼管往旁邊挪了挪,又捅了一下,還是硬的。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興奮。張建春把礦燈遞給張宇,自己解下腰間的繩子,一頭系在鋼管上,另一頭纏在手腕上,深吸一口氣,慢慢把鋼管往水里插。
“慢點,別驚動了……”張宇想說“別驚動了毛人”,又覺得不吉利,把話咽了回去。
鋼管往下探了約莫一米深,忽然“咔噠”一聲,像是碰到了什么空心的東西。張建春猛地一用力,鋼管往上一挑——水面“嘩啦”一聲,冒出個黑糊糊的東西,裹著淤泥,看不清模樣。
“撈上來!快撈上來!”張宇的心跳得像打鼓。
張建春咬著牙,使勁往上拽鋼管。那東西不重,很快就被拖到了岸邊,是個長方形的木盒子,約莫半尺長,表面的木頭已經爛得發黑,上面還纏著幾圈生銹的鐵絲。
“是它!肯定是它!”張建春激動得臉都紅了,伸手就要去掰盒子。
“等等!”張宇攔住他,從包里摸出鹽袋,往盒子上撒了點鹽,“奶奶說,碰老東西前撒點鹽,能去晦氣。”
張建春沒反對,等鹽滲進木頭縫里,才用鋼管小心翼翼地撬開盒子。盒子的木頭很脆,一碰就碎,里面露出些黃澄澄的東西——不是金銀,是幾塊巴掌大的骨頭,白森森的,上面還沾著點黑泥。
兩人的興奮一下子涼了半截。
“這……這是啥?”張建春的聲音有點失望,“骨頭?”
張宇用礦燈照了照,骨頭很粗,像是腿骨的一部分,斷面很整齊,不像是野獸啃的,倒像是被人用刀砍斷的。他忽然想起奶奶說的,毛人是被外鄉人殺死的,難道……這是毛人的骨頭?
“不對勁。”張宇的心里咯噔一下,礦燈的光柱掃過石像的腿——石像的腿是盤著的,褲腿上的毛發很密,可腳踝以下是空的,像是斷了一截。
他把礦燈往石像腳下照,果然,石像的右腳腳踝處有個斜著的斷面,石頭的顏色比別處淺,像是后來修補過的。
“這石像……原來沒有腳。”張宇的聲音有點發寒,“這骨頭……”
他的話沒說完,張建春忽然指著盒子,手都在抖:“你看!這是啥!”
礦燈的光柱移過去,只見骨頭下面壓著塊布,不是爛在水里的那種灰黑色,而是深藍色的,布料很粗,上面用紅線繡著個圖案——像是個歪歪扭扭的“山”字,旁邊還繡著幾道波浪線,像是水。
“這是……記號?”張建春拿起布片,輕輕一抖,布片很結實,沒碎,“這布不像是老布,倒像是……”
“像是咱村織的土布。”張宇接過布片,指尖捏著紅線繡的圖案,“這繡法,跟我娘年輕時繡鞋墊的手法一樣。”
這就怪了。老輩人說毛人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可這土布最多幾十年的光景,怎么會出現在裝骨頭的盒子里?
就在這時,礦燈忽然閃了一下,光線暗了不少。張建春趕緊拍了拍燈頭:“咋回事?沒電了?”
他的話音剛落,石室里忽然傳來“滴答”一聲輕響,不是水流的聲音,像是……石頭滴水的聲音。
兩人同時看向石像——石像的臉頰上,竟然滲出來幾滴水珠,順著顴骨往下淌,滴在胸口的毛發上,“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張宇的頭皮一下子炸了,手里的布片“啪”地掉在地上。他明明記得,石像的臉是青灰色的石頭,干燥得很,怎么會突然滴水?
“它……它在哭?”張建春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的鋼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礦燈的光柱在石像臉上晃,那幾滴水珠還在往下淌,越來越密,像是真的在流淚。更讓人恐懼的是,石像那雙嵌著黑石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礦燈的光,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點渾濁的白,像是蒙上了層霧。
“跑!快跑!”張宇再也忍不住,拉起張建春就往洞道的方向沖。
張建春也反應過來,連礦燈都顧不上撿,跟著張宇瘋了似的往外跑。身后的“滴答”聲越來越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從石像上滲出來,順著巖石往下流,還有池塘里的水,也開始“咕嘟咕嘟”地冒泡,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底下鉆出來。
兩人連滾帶爬地沖出洞口,撲倒在酸棗叢里,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張宇回頭看了一眼石縫,洞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可他總覺得,有雙眼睛正在里面盯著他們。
“他娘的……這地方邪門!”張建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再也不來了!打死也不來了!”
張宇沒說話,他的手還在抖,剛才摸到布片的地方,像是沾了什么冰涼的東西,洗都洗不掉。他看著黑風口的山梁,那片黃土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可他總覺得,那底下是空的,有什么東西正在醒過來。
兩人沒敢再多待,連落在洞里的礦燈都沒敢回去撿,背著家伙,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路上撞見個放羊的老漢,老漢看他們臉色煞白,問了句“咋了”,兩人啥也沒說,只顧著往前跑。
跑到村口時,張宇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黑風口的方向。風吹過黃土坡,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哭。他摸了摸口袋,那半截桃木枝還在,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斷了,斷口處整整齊齊的,像是被人用手掰的。
“不對勁……”張宇的聲音發顫,“那石像……不是毛人。”
張建春愣了一下:“那是啥?”